武鬆等眾人怒氣平息,才再次提氣,說道:“第二,這位小嶽兄弟,奮勇守城有目共睹。可朝廷卻因著他和咱們合作,將他削除軍籍,還誣陷他是奸細,下了大獄……”


    這次沒說幾句話,又被暴怒的聲音打斷了,各色粗鄙罵聲更甚。在場四萬人都是親眼見過嶽飛忠勇的,此時如何能夠接受?


    武鬆耐心等噪聲再下去,朝旁邊問一句:“方大王?”


    方貌點點頭,表示讓他繼續說下去。


    “那武鬆再問,這一部荒唐聖旨,咱們遵還是不遵?”


    “不遵!不遵!不遵!!”


    “不遵聖旨可是死罪!兄弟們說怎麽辦!我聽大家夥的!”


    台下幾萬人慢慢收了聲音,喧鬧噪音變成竊竊私語。這個問題太重大,誰也不敢大膽亂喊。


    但慢慢的,竊竊私語又漸漸膨脹起來。猶如疾風卷勁草,飛鳥夜歸巢。涓涓細流變成驚濤駭浪,碎石沙土堆成巍峨泰山。


    四萬男兒,幾十種南腔北調,轟然匯成一句話。


    “殺去東京,奪了鳥位!”


    第251章 臣子之義


    偌大幽州城,自本朝開國以來,怕是從沒發出過如此震耳欲聾的呐喊。刀槍拳頭胡亂揮舞,大地都被震得發顫。幾萬人齊聲叫道:“反了!反了!反了!反!反!反!”


    武鬆早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傳令下去。各小隊維持秩序,安撫百姓,防止失控。同時下令開倉,所有人縱情吃上一頓酒肉,既是慶功,也是壯行。


    當初在梁山、在江南,說一句“造反”,尚有些人雲亦雲的意味。被逼上梁山不代表不愛國,說起殺貪官時興高采烈,但談到“殺皇帝”的時候,不少人免不得內心抽搐一下子。


    可如今不同了。親眼見到如此一部顛倒是非的“聖旨”,幾乎可以看到那聖旨後麵那心懷叵測的嘴臉。


    拋頭顱、灑熱血,兩敗金兵,堅守孤城,多少兄弟就此長眠邊野,馬革裹屍。


    跟百姓打招唿的時候,也不用遮遮掩掩自己的身份,也不用糾結自己到底是叛還是匪,是愛民還是擾民,而是直接理直氣壯來一句:“俺們是義軍!”


    如今呢?護國護民的功勞被直接抹殺,完全沒被那些“肉食者”當人看!


    就連最溫和的盧俊義一派,以及曾經把人生希望寄托在招安上的一幹朝廷降將,此時也暗暗搖頭。就算當初招安了又怎樣?跟韓民毅這樣的將官為伍,等著被後世唾罵麽?


    明教諸軍更是直接不買賬。本來就是來北方刷威望、攢經驗,為以後的自立做準備的。什麽東京城來的聖旨,完全不放在眼裏。不像梁山士卒那樣義憤填膺,而是個個嘴角掛著冷笑。


    要他們解散?做夢!


    更有人暗暗歡喜。能下達如此顛倒黑白的命令,不惜自毀長城、迎敵進門,這朝廷氣數不久了。


    武鬆將一幹梁山兄弟召集在空地上,說出自己的分析:“真要造反,咱們人數不占優。開封府裏的守軍號稱百萬……”


    魯智深嗤之以鼻:“不造反就是個死!朝廷今日把灑家們賣了,迴頭遲早把整個國家給賣了!坐著等死麽!”


    吳用點頭,總結道:“覆巢之下,唇亡齒寒。”


    有這想法的不止幽州一個城。坊間傳聞,因著金兵入侵,河北山西民生凋敝,官逼民反之事層出不窮。有的殺官自立,有的投降金國,有的占山為王,還有的還打著忠於大宋的旗號,但卻得不到任何朝廷方麵的物資支持。


    情勢瞬息萬變。就在短短幾個月前,天下義軍還盼著聚攏在“王師”旗下,好好幹一番大事業,亂世出英雄,光宗耀祖,報效君王。


    就在短短幾個月前,梁山“叛匪”還似乎是官軍的囊中之物,江南方臘麵對揚子江上的大批戰船,首先想到的還是“玉碎瓦全”--遠遠沒有推翻大宋王朝的實力。


    然而此刻又大不一樣。因著突如其來的外敵威脅,朝廷的公信力跌到穀底,“聯軍”堅守幽州的事跡已經在燕山府小範圍傳開。這一個月來,已經吸收了近一萬新兵,都是附近來投奔的義軍鄉民。


    武鬆詢問幾個智囊:“梁山的江湖名氣還沒丟掉。要是能沿路把其他民兵鄉兵都聚起來……”


    是不是足夠“殺到東京奪鳥位”了?


    吳用、朱武幾個人飛快地小聲商議,預估著東京城內的政治形勢。


    方貌走過來,笑著加一句:“勿要忘了還有我明教軍呢!殺進東京城,我方某再樂意不過。”


    論造反經驗,明教同胞可比梁山兄弟熟練多了。呂師囊跟過來,折根樹枝,當即在沙地上畫起大地圖來。


    “這是幽州,此處、此處當留兵防守,作為咱們的後方大本營。這是薊州,守將是……”


    旁邊方金芝補充:“剛有人逃進城來,說薊州已降了。”


    搖搖頭,在“薊州”上麵劃個叉,“燕雲十六州大部分地方都無甚人煙,好掩人耳目。太原府被金軍圍著,阿拉可以悄悄的從真定插入南下……有宋軍服裝,遠遠的不會讓人懷疑……就算有人發現阿拉真麵目,城內守將弗要管他,都是膽小怕事之徒,沒有朝廷號令,弗敢出城堵截。然後派人潛進京城裏……”


    正規劃得頭頭是道,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抬起頭來一看,大家夥的注意力都已經不在地圖上了。


    而是齊齊看著旁邊立著的一個人。


    嶽飛換好一身戎裝,腰間佩了刀,頭發梳得整齊。眉頭緊鎖,不客氣地問:“你們要幹什麽?”


    空氣突然安靜。半晌,武鬆臉一沉,淡淡道:“沒你的事。去帳子裏歇著去。”


    嶽飛不走,低頭將那地圖凝視了好一陣子,似乎是在尋摸合適的措辭。


    “各位大哥……朝廷聖旨確實胡說八道,不遵便罷,可是……可是……”


    方金芝笑吟吟看著他,問:“可是怎樣?”


    當初“搶親”之時,塞金葉子的主意是她出的,弄得嶽飛福禍臨門。嶽飛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跟她作對,一口氣說道:“殺敵報國是一迴事。另立門戶是另一迴事。你們……你們這樣,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賊子……”


    嶽飛一不會跳腳二不會罵娘。這話出自他口,已經算是很重了。


    可惜別人都不買他賬。魯智深笑道:“要不是灑家們這些叛臣賊子,你小子早讓人細細剁成臊子啦!”


    嶽飛恭敬施禮:“是要感謝各位救命之恩。”


    武鬆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奪了職銜軍籍,眼下白身一個,用不著替朝廷考慮。”


    嶽飛正色道:“即便白身一個,我嶽飛隻認宋家江山。諸位要謀不軌,我頭一個不答應。我手下的士官們也不會答應。還請各位三思!”


    武鬆一怔,還沒想好要不要懟他一句,明教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彎了腰。


    “小嶽兄弟,儂以為儂是啥人啊?我為什麽要聽儂的?乖乖讓開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氣。”


    看在他機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兒上,倒都沒說重話,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嶽飛踉蹌兩步,卻轉身不從,伸手摸上腰間刀柄,一張臉上堅定無畏。


    “那就對我不客氣好了!”


    武鬆上前一步,緊緊盯著他,慢慢說一句:“難道要我們藏到山裏做散兵遊勇,一邊吃草,一邊殺敵麽!不反,我們沒活路!”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梁山軍已有數十人聞聲而來,見嶽飛孤身一人,膽敢橫在武二哥麵前唱反調,當即便有一半開始摩拳擦掌。


    “你當你是誰……”


    武鬆低聲道:“別動手。”


    不僅是為了戰友兄弟情誼。梁山邏輯在嶽飛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來好漢一人揍他一頓,他也不會就此服氣。


    盧俊義聽了嶽飛一席話,居然也開始猶豫了:“這個……萬一咱們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罵名……”


    武鬆看他一眼。盧員外天生不是當強盜的料。也算難為他了。


    但也記得他英勇殺敵時的果敢血性,迴道:“那也總比什麽都不做,最後窩囊死的好!”


    轉向嶽飛:“我們自作決定,不幹你事!你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嶽飛神情嚴肅,對在場眾人深深作揖,然後斬釘截鐵說道:“我嶽飛不聾不瞎,倘若今日裝聾作啞,是為不忠不義,便是死也有憾!武鬆大哥,你們要反可以,先砍了嶽飛的頭!”


    說畢,輕聲一唿哨,數十人結隊出現,刀槍其舉,齊齊護在嶽飛身後。紅笠黑履,都是嶽飛的宋兵老部下。齊聲喊道:“我們隻聽嶽隊長號令!”


    還有的七嘴八舌喊道:“我們從軍出征,給國家賣命十幾年,不是來這兒當叛黨的!”


    而眼尖的抬頭一看,城頭角樓裏,竟不知何時也站齊了嶽飛手下的人。居高臨下,手中長弓反著陽光。


    寥寥千餘人,看似無足輕重,可偏偏卻占據了城南所有的戰略製高點。但見這些兵卒,不論高矮老少,均是神色嚴峻,眼露精光,目光緊緊盯著嶽飛和他周邊一群人,。


    眼中之意再明顯不過:就算己方人數不占優,隻要嶽飛一聲號令,他們便會戰鬥至最後一個。


    聯軍首腦臉色齊變。幾人當即拔刀相向。


    “你要幹什麽!”


    “好啊,原來你早就不跟俺們一條心了!聖旨說這小子是奸細,我看未必有錯!”


    武鬆麵色一沉,喝道:“這就要自相殘殺了麽!”


    嶽飛倔強不減:“小弟不敢!隻求大哥懸崖勒馬,休要一念之差,辱沒祖宗!就算你們殺去東京,隻要城裏還有一個像我這般之人,你們未必能贏,反倒有殺身之禍!”


    李俊冷笑:“原先以為你這孩子多有見識,原來也不過是腐儒教出來的呆子!你那個朝廷早就無藥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沒看見!假使趙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嶽飛搖頭:“那倒不會。但即便君主無德、奸佞橫行,做臣子的,也要納忠效信,拾遺補闕,相君諫國,方是君子之義。而不是……”


    周圍兵卒越聚越多。嶽飛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五六個人粗魯打斷了。


    “聽不懂!說人話!”


    “我是說……”


    “嶽飛,別以為俺們不敢殺你!讓開!”


    “對!要造反,先殺官!要不是你給削了籍,若你如今還是軍官,俺們一刀先剁了你!”


    嶽飛覺得自己是個武人,但此時此刻,跟這幫糙漢相比,還是敗了下風,頗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感。


    眼見周圍土匪們越聚越多,心中難免一絲膽怯。但古有郭子儀單騎退迴紇,他也不能因著勢單力孤,就眼睜睜看著一群生死之交的大哥們往邪路上走。


    也不講道理了,朝武鬆恭敬一作揖,笑笑:“我已派人潛伏出城。隻要我做個手勢,通過城頭之人傳下去,或是倘若一日之內不得我的號令,他們便會直奔東京,向殿前司都指揮使預警。你們就算殺了我,未必能踏進京畿路一步。”


    此話一出,沒人出聲,再不敢小看這個年未及冠的小隊長。他不是憑借匹夫之勇來螳臂當車的;開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雙方靜靜對峙。武鬆刀出半鞘,眼神緊緊盯著嶽飛的手,隻怕他突然給出什麽出乎意料的號令。而嶽飛也保持著拱手的姿態,目光灼灼,忽而頭頂上清香的槐花掉下枝頭,落到他肩膀上,顫了兩顫,滑落進腳下的沙土裏,不見了。


    忽然腳步匆匆,什麽人趕過來。武鬆餘光一瞥,“六娘,別過來。”


    潘小園後知後覺地衝到現場,一霎眼就是滿目的劍拔弩張。花容失色,不敢再往前一步。


    頓時滿身燥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旁邊幾個小兵七嘴八舌地跟她添油加醋的講。


    而嶽飛也輕聲叫了聲“師姐”,看看武鬆,又看看她,下定決心開口,說了一句話。


    未料到武鬆卻也同時開口。兩個人說了一模一樣的四個字。


    “你勸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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