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這些新朋舊友,大都隻知道她是武鬆下了聘的未婚妻,底層粗漢們禮節粗疏,管他禮成沒成,也就把她當嫂子對待了;至於她曾經是武鬆嫂子,嫁過武鬆親兄的事,已經鮮有人知;梁山人眾裏偶有知道的,也識趣地不提。


    可眼下西門慶為了保命,陳芝麻爛穀子一股腦兒的丟了出來。收繼兄妻雖然不算什麽大罪,畢竟不太光彩。左右看看,韓世忠、嶽飛、方貌、方金芝,一半人馬上麵露驚異之色,有人更是偷偷看一眼潘小園,暗暗搖頭。


    孫二娘眼珠一轉,站起來朝西門慶踢了好幾腳,破口大罵道:“裏通外國大漢奸,死到臨頭了還滿嘴噴糞!怎的,許你們男人三妻四妾,不許人家娘子嫁兩次?誰規定的?寡婦就不許報仇了?舌頭開花兒也救不了你的命!武鬆兄弟,把這人腦袋砍下來,我看著煩!”


    到底是深諳八卦之道的黑道大姐,不動聲色將重點從有傷風化的“兄終弟及”轉移到無傷大雅的“寡婦再嫁”上麵。


    今日府衙裏開的是慶功宴,不是道德批判大會,因此眾人也沒對此太放在心上。跟著孫二娘起哄:“推出去砍了吧!”


    武鬆陰沉沉的不說話,手中一碗酒潑在地上,當的一聲,碗一丟,抓起西門慶衣領子,一把揪到門外。


    幾個小兵慌忙給他讓路。就連那幾個喃喃怒罵的金兵戰俘,見了這個漢人不怒自威的模樣,再看他提一個七尺大漢如提小雞,也大為敬服,十分自覺地挪了挪地方。


    過不多時,隻聽得外麵一聲悶響,再無動靜。


    第242章 逢場作戲


    潘小園唿吸屏住, 心中五味雜陳,不自覺的眼淚盈眶。


    武鬆馬上迴來。帶血的刀交給身邊親兵,抬眼,跟她對視片刻。眼神中半是安撫, 半是解脫。


    幾個金兵戰俘見宋軍真敢幹脆利落的殺人,也免不得臉色稍微白了些個。互相看一眼。方才叫囂“搶錢搶女人”的那位三辮子,漢話說得最利落, 再開口大罵:“死在你這種蠻子手裏,也不虧!動手吧!眨一眨眼的, 不是我女真男兒!”


    劉光世連忙擺手,好像生怕武鬆殺順手了, 再砍幾顆人頭下來。


    “這幾個人留著不殺, 迴頭好好審一審,解送京城!”


    劉光世在這批人裏軍銜最大, 雖然一直被架空, 但此時提出的提議也合情合理, 大夥沒理由反對。金軍閃電南侵,戰書說不定還沒送到大內皇宮。作為抗戰前線的“義軍”打出的第一場勝仗,京城獻俘, 既是請功, 也是預警。


    況且眼下大局乃是敵強我弱, 這些戰俘都像是金兵中的小頭腦,不能把事情做得絕了。這也是政治智慧。


    幾個宋軍軍官想著,這樣一來, 戰俘們該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了吧。沒想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們的下跪磕頭,反而是那三辮子冷笑一聲:“那正好!正好讓我們看看你們的京城光景,免得下次來,迷路!”


    劉光世大怒,說出的話不能咽迴去,揮手讓把人帶下去。


    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群野性漢子,知道今日不會丟命,更加肆無忌憚。況且女真規矩,被俘的軍民一律成為戰勝方的私人奴婢,要打要殺、要做成人肉饅頭隨便處置。眼下這群宋人好容易打一次勝仗,居然還是滿口“依法”、“解送”,一點貪婪血性也無,更讓他們瞧不起。


    一隊金兵戰俘昂首挺胸地被帶出去,留下一連串血腥味和膻味。


    經過武鬆、嶽飛、盧俊義這些劫營先鋒麵前時,都狠狠地瞪上好一陣。武鬆等人狠狠地迴瞪,跟他們比兇。


    那三辮子忽然注意到角落裏的美貌小娘子,輕施脂粉,眉目精致,眼神似怯非怯的,正往這邊看。


    一雙狠戾的眼睛微亮一亮,肆無忌憚盯在她胸前,嘰裏咕嚕,笑著對身邊同伴說了幾句話,然後一起哈哈大笑。


    聽不懂。但瞧他們神情,也知道定然不是什麽好話。


    潘小園還沒想好要不要翻臉,坐在她身邊的孫二娘可忍不得了,一拍桌子,喝道:“說什麽呢!”


    三辮子一怔,看看孫二娘,又跟同伴大言不慚的說了幾句,搖搖頭,一陣嗤笑。


    意思更明顯:這個沒那個好。


    孫二娘眉毛一豎,正不知該不該下手打,旁邊一陣勁風,武鬆大步搶出來,惡狠狠揪住那三辮子的皮袍領子。


    “再敢吭一聲,信不信我剜了你舌頭!我不是官,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這話不是空威脅。伴隨著一記重拳,砰的一聲,直接將三辮子打得口鼻流血,摔倒在地。


    劉光世慌忙叫道:“喂,不可魯莽!”


    武鬆卻也是拿捏著力氣。眼看三辮子慢慢捂著腦袋站起來,又冷冷說一句:“我大宋國的女人是人,不是牲口!輪不到你們來品頭評足!”


    三辮子領教了一拳頭之後,傲氣也被打掉五七分,再不敢不服,瞪武鬆一眼。


    “你們要作戰,有的是我們大宋的男兒奉陪!欺侮女人的就是沒卵蛋的孬種!”


    三辮子壓下火氣,在幾個親兵的押送下,一瘸一拐的大踏步走出廳去。


    這才有人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勸道:“武二郎,消消氣。”


    武鬆卻也不是全然的意氣用事。仗著自己無官一身輕,不給這幾條辮子一點教訓,真讓他們以為宋人都是慫貨呢!


    而周圍的宋人官匪,乖覺的也從他方才的話裏聽出點弦外之音。


    為難女人的是孬種——這話不僅像是對金兵說的,似乎更是在昭告全場,誰要是敢因著方才那“寡嫂嫁叔”的緣故找潘六娘的麻煩,對她品頭評足,那便是同樣跟他武鬆過不去。


    武鬆兀自氣忿忿的冷著臉。直到瞧見他家六娘也怯怯的上來勸他一句:“二哥消消氣。又沒真把我怎麽著。”


    他這才稍有迴顏,淡淡道:“本來是叫你來認仇人的,倒是受驚了。你若害怕,就迴去等我,我跟兄弟們喝碗酒就迴。”


    潘小園哪能如此嬌氣怯場,迴頭瞥一眼席間寥寥無幾的女將,微笑道:“我陪這些姐妹們也喝一杯,好歹性命都是賴她們保護的。”


    酒過三巡,氣氛慢慢迴暖起來。先前那閃電劫營的五百先鋒敢死隊更是大受擁戴,武鬆、嶽飛、盧俊義、燕青幾個人被一碗碗的灌酒,簡直和當年梁山聚義廳中同等熱鬧。


    武鬆剛剛經曆一次生死作戰,又結果了多年老仇人的性命,心中淤塞大減,盡情痛飲,來者不拒。饒是他酒量過人,此時也臉頰微紅。


    其餘的梁山、明教豪傑,乃至官兵,無一不是酒酣耳熱,喝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嚷嚷什麽“讓金兵打不過長城”,頗有些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勢。


    方金芝離席,去向明教叔叔伯伯們敬酒了。潘小園心中一動,也斟一盞,盈盈走過去,先敬武鬆:“二哥!”


    一切盡在不言中,說一個字都是多餘。武鬆深深看她一眼,眼也不眨,手頭一碗酒一飲而盡。


    她陪了半盞,胸中豪氣陡生,覺得自己也成了大俠。


    然後一個個敬過去。梁山諸將慌忙都站起來接。兄弟的家眷親自來敬酒,那是十分親密厚愛的表示,不能當尋常的陪酒女郎對待。


    盧俊義慢慢喝完一碗酒,格外跟她多說了一句:“娘子別為盧某擔心。我昨兒個發現……原來自己還是能打的。”


    潘小園頭一次聽他說超過十個字的話,不由得受寵若驚。再抬頭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大師兄,鬢角星星,眉梢斑斑,然而那雙往日如死灰般的眼睛裏,終於第一次出現了些“重出江湖”的豪氣。他曾經寧死不願當土匪;而今日約莫是意識到了,土匪和義軍是不一樣的;占山為王和保家衛國,也是大大不一樣的。


    就算不招安,不當官,也能有堂堂正正的活法。


    她連忙微笑,迴道:“盧員外悲天憫人,多少邊關百姓承你恩情。”


    不提什麽梁山,不提什麽義氣——盧俊義被這些東西坑得不輕——隻提他的所作所為、大仁大義。那些盛情迎接他們的百姓們,感激之聲言猶在耳,鞭炮的氣味尚似未散。


    盧俊義聽得受用,微微笑一笑,不再看她了。


    再斟一盞,想了想,還是不計前嫌地給燕青敬了一迴。燕青臉皮也厚,毫不推辭的接了。


    一抹嘴,長長的睫毛底下,輕輕朝她拋個調皮的眼神,低聲說:“表姐想不想知道,方才那幾個辮子說你什麽?”


    卸下偽裝的燕青再也沒有以前刻意做出來的那種卑微姿態,一舉一動風情萬種。潘小園生怕武鬆瞧見他這副德性,白他一眼,“不想知道。別跟我說。”


    燕青一笑,喝了那碗酒。眼神中閃過一分憂鬱。


    梁山上的大哥們敬了一圈,可還沒忘了嶽飛。含笑一碗酒斟上,低聲說:“兄弟,你辛苦啦。”


    嶽飛慌忙接過,卻隻是抿了一小口,又放下,說道:“多謝師姐。小弟不能多飲。”


    滿屋子酒氣衝天劃拳行令,就他一個異類。旁邊當即有幾個人嘲笑他:“娘們似的,沒見你喝多少!小嶽,行軍打仗是苦活累活,可要學會飲酒啊!”


    潘小園不會不心疼。這孩子之前跟著北伐軍饑寒交迫,怕是就沒吃過一天飽飯。然後又是孤身守幽州,差點把命搭在城裏。這時候犒勞自己一下,也是他應得的獎賞不是?


    也不灌他,笑著催一句:“你知道這酒多少錢一斤?再不喝,以後沒機會啦。怕什麽?”


    她以己度人,覺得本著不浪費的精神,這下他怎麽也得聽話了吧。沒想到嶽飛仍是堅決推辭。


    “多謝姐姐。小弟隻是……怕酒後失言。”


    潘小園始料不及。為了這個原因,不得縱情享樂?


    再看他一身帶補丁的素麻布衣,再迴想起昨天,他一句不提自己受傷,直到她要生氣了才勉強上了個藥——小小年紀,對自己的苛刻壓抑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在烏煙瘴氣的大宋官軍中穩穩立足。不靠溜須拍馬,也不靠打點鑽營,全憑完美的個人口碑和部下擁戴,小心謹慎,一步步往上升。


    相比之下,韓世忠就差得遠了。貪酒好色不說,口無遮攔得罪人不少。縱然軍事能力強勁,也免不得被打壓排擠。歲數比嶽飛大上十幾年,軍銜品級卻和他相差無幾,而且看來馬上就要被追上了。


    不知該不該規勸嶽飛。想了想,還是任他去。勉勵了幾句,話音就被對角線上的劉光世、韓世忠他們打斷了。


    “誒嘿嘿,進來進來!娘的喚了這老半天,總算來囉!”


    “喂,大家看!”


    一陣香風飄過,堂裏一百五六十大男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集在屏風後麵的入口處了。


    十幾個含羞帶怯的大小娘子魚貫而入,聽口音都是北方當地人氏,有的手中還攜著笙簫琴瑟之類的樂器,整整齊齊,朝滿屋的大男人深深行禮,一陣琳琅聲響,環佩叮當。


    一幫沒見過世麵的“好漢”們當即懵了,互相看看。


    劉光世笑道:“你們打仗辛苦,下官深表敬意。今日我出錢,請的是燕山府最好的館閣班子,犒勞大夥兒。你們別拘束。”


    說著拍一拍手,女郎們尋塊空地,擺開陣勢,絲竹之音響起,中間一個綠衣小娘子頓開喉音唱了起來。容顏如花如玉,聲音如棉如絲。席間一群大男人齊聲喝彩。


    潘小園目瞪口呆。劉都督倒挺會享樂!這聲音一出,粗糙破舊的府衙廳堂,儼然已有了三分白礬樓的風格。


    細想一想,卻也再正常不過。這不就是“勞軍”麽!看劉光世他們幾個軍官的神色,也不是第一次了。大軍出征,若是長途跋涉、人數眾多,一般會自帶歌伎舞女,以慰乏累——宋軍中多年流傳下來的規矩。


    至於這些“文藝工作者”是隻負責唱歌跳舞,還是兼職些別的,就看各軍長官通融與否、軍紀如何了。


    此時綠衣女郎婉轉柔媚的一首短歌曲畢,盈盈水袖上前,幾盞美酒,先敬劉光世,再敬韓世忠,挨個敬下去。一排軍官都笑嘻嘻接了。


    梁山、明教一幹豪傑麵麵相覷。等到女郎們紛紛來敬酒的時候,除了以燕青為首的寥寥幾個老江湖,還有林衝這種在軍中混過的,剩下幾十個糙漢,一個個蒙頭蒙腦束手束腳不知所措,笑話百出。


    誰不知道,明教教規嚴格,教中人眾以兄弟姐妹相稱,更是要與貪官汙吏劃清界限,軍中自不會有這種明晃晃的召伎作樂之事——再說教中經濟緊張,有這些錢幹什麽不好。


    而梁山更是出了名的光棍營,多少人上山後就沒見過一個單身女人。往日裏山上開宴席聯歡會,哪有歌女來助興,頂多請鐵叫子樂和、鐵笛仙馬麟這兩位音律特長生,扯起嗓子吼幾曲兒完事。翻來覆去,不過是一群男人自娛自樂罷了。


    這會子大約是一生中頭一次見到如此多的美貌女郎朝自己搔首弄姿,梁山幾位大哥當即傻在當處,不知是該接受好意呢,還是該奉行梁山邏輯,不近女色,把她們通通趕出去。


    陶宗旺懵懵懂懂地被勸了一杯,左右看看,頭一句話是問:“是不是得打賞啊?賞多少?”


    就連魯智深也有點慌了:“喂,你們休要過來,灑家已經出家了喂!——哎哎,別把酒也帶走哇!”


    而唱歌的那位綠衣女郎一雙妙目,再轉一轉,卻是鎖定在武鬆身上。這人相貌堂堂,身高體長,又明顯是個老大範兒。閱人無數的歌女當他也是個軍官,不敢怠慢,羅衣素手,琥珀美酒獻上,口中嚶然有聲:“將軍且飲一杯罷。”


    武鬆愕然,完全沒料到這一出。酒香混著濃鬱的脂粉香飄過來,眼看那綠衣女郎楚楚可憐的樣兒,周圍一圈軍官笑嗬嗬看著他。不樂意接,卻又不好意思不接。最後趕緊瞄了眼遠處的六娘,見她點點頭,微微吃驚。她倒大方。


    於是規規矩矩接過來,也不敢碰人家手,趕緊一飲而盡,酒杯送迴去。眾人起哄大笑。


    潘小園倒不介意大方一次。不過是飲人家一杯酒,又沒幹什麽別的。況且這人知道先瞧一眼她的臉色,已經被方才那一幹軍官覺悟高得多了。


    但接下來的事情就讓她大方不起來了。武鬆喝幹了酒,小心將那酒杯還迴去。綠衣女郎嫣然巧笑的道了聲謝,接過酒杯的時候,纖纖素手沒閑著,十分熟練地拂了一把武鬆的手背。


    他立刻有點惱,手用力抽迴來。那女郎何曾料到他一點麵子都不給,手一滑,酒盞落在地上,啪嘰碎了。


    潘小園想笑又笑不出,又有些尷尬惱怒。武鬆在江湖上吃了這幾年苦,見了這許多世麵,顯然比以前沉穩了許多——起碼沒像當年似的,把冒然親近的小娘子一推推個跟頭,從樓梯上摔下去。


    綠衣女郎十分委屈,當即淚眼盈盈。好在有幾個久慣風月的軍官立刻解圍,斥責那歌女:“會不會敬酒!看人臉色都不會麽?”


    還有的勸武鬆:“大哥那麽當真做什麽?給人家個麵子嘛!這是燕山府有名的‘賽嫦娥’,今日見到,是咱們運氣!嘿嘿,是不是因為嫂子在側,不敢放開了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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