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軍盡泊在江北。公孫勝的意思,再拖延觀望,難保不是又一個赤壁之戰。


    潘小園靜靜等著自己的提議被劈頭蓋臉地否了個遍,才訕訕笑道:“那、要是、再加個條件呢?……”


    方臘視察完潤州的防務,剛想啟程迴杭州,江北卻又出了幺蛾子。


    “報——報大王……哦不,報教主,梁山又來信哉……”


    這迴倒不敢派人遊過來送了。其實上一次也並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邏輯,江湖豪客打交道,須得先展示自身實力,才能贏得對方的尊重。


    張順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實力的任務。迴來的時候屁股開花。可見梁山邏輯在山東暢行無阻,可不一定通用於江南。


    但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漢的銳氣。信是讓人將船開到江心,然後硬弓射過來的。射程足足三百餘步,在場目擊的小兵小卒眼睛跟著那弧線,驚得咋舌不下,現在還有嘴巴沒合上的呢。


    這次的裝逼人選,眾望所歸是神射手花榮。本來他氣著宋大哥的事兒,此行消極怠工,壓根不打算出力。但後來突然聽說方臘軍中有個什麽“小養由基”龐萬春,號稱箭法江南第一人,山東那個什麽小李廣花榮,連給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鴿子都不配。


    花榮於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幫你們這一次。”


    那枝帶著信箋、拗去箭頭的箭,勢如疾風閃電,堪堪落在一個小兵腳邊。那小兵大叫一聲,當即瘸了。


    過了半晌,才發現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腳邊半寸之處,壓根沒傷著。


    方臘將信展開,又是熟悉的小囡筆跡。


    說梁山好漢為表誠意,已經歡送她過江離開,預計某日某時抵達南岸。一同過來的,還有包道乙師徒二人,還有個“俏羅刹”潘六娘,是來做質當的,以顯彼方光明磊落。


    語氣頗有些強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臘將信合上。幾個心腹圍上來。


    “教主……?”


    方臘妻妾眾多,兒子不少,就這麽一個女兒,未免有些將她慣得驕縱了。女孩兒家青春期的時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繡花她習武,要她使劍她輪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過好歹是他方臘的嫡親骨肉,磕磕絆絆的磨礪出一些才幹。去東京打暗樁,她頭一個申請參加,想必是對他這個剛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夠了,圖個清靜,有多遠躲多遠。


    反正她穩重不會壞事,派她去就去。本來也就是打探個消息,不期冀讓她立什麽大功。


    可現在呢,估摸是在外麵野得慣了,居然公開批評他意氣用事、剛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協恭”,右一句“親仁善鄰”,幾乎是把當初宋江的送來那封信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誠摯懇切,一口一個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點也不記恨讓梁山坑進大獄的事。


    方臘左思右想,這小囡莫不是吃錯藥了。


    再一尋思,一頭冷汗。叩的一聲輕響,手心裏兩枚鴿子蛋輕輕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裏單身小夥滿山跑,不定是哪個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後雪中送炭的救出來,讓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鷹犬——這等操控人心的伎倆,他方臘過去也不少用啊。


    可憐天下父母心,總覺得最熟悉自家孩兒的莫過於自己,卻又不知,最不理解他們的也莫過於自己。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報來模糊消息,說把她救出大獄的,其中就有一個武功高強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賴,又是個久經考驗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當場就邀他來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齊整點的男人屈指可數,不是張清就是武鬆,不是柴進就是花榮,要麽就是史進,要麽就是董平——不不,應該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於臭道士師徒倆,當初信誓旦旦唯聖女馬首是瞻,自然也沒什麽反對的權力。難道他倆敢擅自把小囡綁架迴來不成?


    方臘平日裏殺伐決斷,江湖上頗有無情無義之名。可事情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違的頭腦混亂。


    信折成小小的一塊,放進袖子裏。一群親信早就圍在旁邊,伸著脖子等著他吩咐。


    方臘板著臉,語調冰冷:“讓伊過江。等聖女進了城,立刻給我拿住,送迴杭州行宮。隨行的一切梁山人員,就地格殺勿論。備戰!”


    方金芝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子裏,聽著外麵一陣陣鄉音,不覺熱淚盈眶。


    出去也沒多久,身邊的人伺候得細致到位,也沒餓著也沒冷著,可怎麽就覺得像是過了半輩子。時常的夢迴蘇杭,揚子江、太湖、滔滔滄海。就連那個臭脾氣阿爸,也覺得不那麽討厭了。


    轎子罩著厚厚的精致簾幕,穗子尖兒拖在地上,有規律地嗤嗤作響。聽著外麵有小販、商鋪、牛馬驢騾、大舟小船,叫賣著各樣吃食,是個繁華市肆。也時有刀槍之聲,提醒著各位,這座市鎮眼下處於戰爭狀態。


    方金芝轉過頭,輕聲對旁邊潘六娘說:“勿要緊張。潤州是過去對抗官兵的據點,城防比較嚴。”


    潘小園趕緊應一聲。


    兩個苗條小娘子,擠一頂轎子綽綽有餘,甚至能騰出手來伸個懶腰。體重上雖然不算輕盈,但也不過是個山東大漢的重量。兩個人高馬大的轎夫抬得穩穩的,隻是氣息有點急促,倒也不抱怨。


    方金芝又十分自信地說:“我阿爸老聽我話。到時儂不用多講,伊應該曉得我意思。”


    包道乙和鄭彪也已隨著進城,提前去府衙稟報了,一去就沒迴來,想必是十分順利。


    潘小園再點頭,輕聲問:“到時到了府衙,該怎麽行禮?……”


    沒等方金芝開口解釋,已經聽見外麵兵戎列隊。有人扯開嗓子大喊:“恭迎聖女迴朝——”


    架子夠大。感到轎子顛簸兩下,想必是進了潤州府衙。一個口音難辨的小頭目大聲引導轎子停下來。


    抬轎子的不幹:“俺們是奉命將小娘子送到她老子的營地裏,你們是哪兒來的散兵遊勇!”


    迴頭喊一聲:“喂,方小娘子,這些人你認識不?”


    方金芝哪認得這些蝦兵蟹將,更別提隻是聽一聽聲音。隨口說:“不認識……”


    抬轎子把她的話當聖旨,狗仗人勢一嗆聲:“聽見沒!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們不幹!”


    吵吵嚷嚷的,外麵的小頭目想必是緊急商議了片刻,揮揮手:“進去進去。”


    再往裏一進,便有一個短須、一個長須,兩個白袍人迎著了。


    “恭請聖女下轎。”


    方金芝這迴認得,一個話嘮,一個馬屁精。


    眉開眼笑:“王伯伯,呂叔叔。”


    轎子落地。一排兵卒嗬斥那兩個轎夫:“這是阿拉王尚書、呂樞密,教中元老!還不快拜!”


    倆轎夫一臉蒙圈,互相看一眼。


    轎夫甲:“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們梁山大哥……”


    轎夫乙:“拜了給梁山丟臉。”


    轎夫甲:“就是!——要不作個揖?”


    裏麵潘小園也低聲說:“大哥們,能再往裏走走麽?我聽著有點不對勁……”


    話音未落,王尚書、呂樞密左右齊上。方金芝一隻腳剛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遠。力道雖大,一點沒傷,隻覺得騰雲駕霧,沒來得及叫一聲,已被挾到府衙最後麵,幾十人團團護住。


    這才叫出來:“儂作甚……”


    後麵有人高聲叫道:“教主有令,保護聖女,其餘的格殺勿論!勿要讓梁山人得逞個!”


    刀槍乒乓亂響,聲音頃刻間襲到眼前。夾雜著一句不高不低的:“轎子裏另外那個小娘兒若真個不會武功,可以饒了。”


    兩個轎夫怔一刹那,臉色都是一變。


    轎夫甲:“果然有鬼!師兄小心!”


    轎夫乙:“奶奶的撮鳥,敢算計灑家們!”


    將轎子往地上一撂,將那抬轎木杠直接抽出來一甩,扯下腦袋上帽子,露出一頂光頭:“哇呀呀呀呀呀——”


    潘小園在裏頭咯噔一下子,剛要天旋地轉,轎子被一隻拳頭頂穩了。


    轎夫甲:“別出來。”


    有這句話,她就一點也不覺得危險。彎腰從腳底下抽出柄窄刃稱手刀,刀柄朝外一遞,轎簾內伸進來一隻大手,抽刀出鞘,當的一聲響,和外麵兵馬交起手來。


    隻聽得兵戈拳腳之聲不絕,數十人早就埋伏在側,前後左右撲殺出來,樸刀、鐵槍、大斧、重錘,計劃好了來一個幹脆利落的絞殺。


    兩個轎夫也早有準備,各自守著一隅,一刀一杖使得滴水不漏,一時間如同烏雲壓頂,殺招如同傾盆大雨,卻漏不進保護圈裏一分。


    終於有個眼尖的認出來其中一個:“這是梁山武鬆!”


    “記性不錯!”武鬆麵不紅氣不喘,“帶我去見你們教主!”


    躲過雙刀夾攻,身形略晃一晃,轎子跟著一顛。一把刀砍空了,哢擦一聲,直接在轎轅上砍出半寸深的白縫。


    潘小園雙手用力撐著轎子壁,想掩耳盜鈴地捂上耳朵也沒機會。心裏知道那刀砍不進來——若無絕對把握,武鬆也不會讓她來冒這個險——但畢竟肉身凡胎的,聽著外麵一陣陣的喊打喊殺,心跳飛快,汗流浹背。


    甚至魯智深還有閑工夫朝那轎子底下的簾幕踢一腳:“出來!”


    撲撲兩聲,又是兩個彪形大漢滾地現身,竟是從一開始就抓在轎子底下,一路跟著混進來的,連方金芝也沒察覺。


    一個是林衝,一個是楊誌,都是梁山上經驗豐富的搏擊強手。兩人一左一右站起來,迅速判斷形勢,轎子底下抽出一刀一槍,護住南北兩側。


    一頂轎子擔了四個人的重量,無怪乎武鬆和魯智深兩個人抬得都略顯吃力。不過也隻有他倆能勝任轎夫的工作。換成尋常兩個嘍囉壯勞力,怕是連潤州城外碼頭都出不去。


    轎子裏的小娘子是表麵工夫,做給明教看,也顯自己信守承諾;而梁山方麵怎麽會沒有兩手準備,隻送一個人畜無害的潘六娘,親善倒是親善,善得過頭了,等著被他們剁碎了做成響油鱔糊呢!


    四個煞神分守四方。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仗著人多猛撲過來,無一例外的砰砰砰被甩得遠了。其中一個摔在進來的門檻上,哢嚓一聲,眼見腰折了,大聲呻吟起來。還有人被扔得遠了,撲通撲通,掉進院子中的池塘裏,濺起一朵朵水花。


    明教裏的蝦兵蟹將們見識有限,自然也沒人料到轎子裏能藏著如此九鼎千鈞的貓膩。一圈白衣小頭目隻見敵人憑空而降,身手還十分厲害,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後退兩步,手中兵器舞得唿唿響。均想:這下難辦了!


    武鬆在江湖上混得最久,眼一掃,便發現不遠處的長胡子短胡子,兩個人嘰嘰咕咕的在發號施令。使個眼色,低聲叫道:“我去拿下他們!”


    然而轎子裏的小娘子不能不管。幾乎沒花時間思考,扔下左手刀,將她一把拎出來攏在懷裏。足尖一點一躍,字句尚且吐在空中,人已經直撲短胡子王寅而去。身未到,刀光已至,寒氣逼人。


    一杆大砍刀劈頭剁來,讓他靈活一晃,持刀反手一挑,那使刀的反而跌開兩三步去。兩根镔鐵棍左右襲來,矮身一躲,順帶用刀背挑開纏在身上的一片裙角。


    潘小園隻覺得槍林箭雨劈頭蓋臉而來,早嚇得叫也叫不出聲,拚命縮在武鬆懷裏。然而那些致命的一招一式,卻近不得她身周一尺,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金鍾罩擋了出去。


    耳中當的一聲響,武鬆的刀迎上王寅手中的鐵槍。都不是省油的燈,各自一發力,腳下的青磚地麵慢慢裂出縫隙來。但兩人卻也明顯不是勢均力敵。王寅雙手持槍,運氣過猛,滿臉通紅。對麵武鬆卻隻出了半個身子。另一隻手還攬著個人,用力之際,隻見嘴角微微向下抿著,額發間隱約的汗珠。


    甚至還有工夫開說話:“你們聖女帶的人,我們給送來了!王尚書,見一下吧!


    一句話說得四平八穩。手上和王寅的較力一直沒停。最後幾個字吐音的時候,那聲音才稍微顫一顫。


    如此一對比,王寅便知對方藝高人膽大,似乎比自己還高上那麽一籌;也親眼見了他對後麵的蝦兵蟹將一路手下留情,雖然人人給打去了半條命,起碼還留了剩下半條,還有力氣叫喚呢。


    王寅心裏麵便有些含糊。但高手一旦動了刀兵,那便是箭在弦上,身先於心,哪能說停就停。甚至,連像武鬆那樣開口詢問那一句,也略顯力有不逮。


    況且對方明顯不把他放在眼裏,意圖不明,此時更不能擅自退卻——萬一他順杆子爬,就手給他一刀呢!


    還是先將他製服為上。大喝一聲,用力一刺,卻被武鬆的力氣擋住,一杆槍歪一歪,徑朝潘小園耳朵邊削下去。還沒等她叫上一聲,武鬆一個翻身,後背將她牢牢護住,自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閃,那槍尖擦著他後頸掠過,竟連一根頭發絲兒也沒帶下來。


    等潘小園重新想起來唿吸,戰戰栗栗睜開眼,隻見武鬆一把刀已經橫在王寅脖子上。身邊五七人刀槍並舉的圍著,卻再不敢往前戳刺一寸。


    武鬆這才輕輕出一口氣,轉頭對上她驚慌失措的麵孔,安撫地笑一笑,眼神指指身邊的白刃之林,


    又指指前麵那倒黴王尚書,眉毛一挑,微有得色。


    好像是問她:“刺激不刺激?”


    她一雙腿險些沒又軟下去,差點就哭給他看。二哥你饒了我成不?以後要炫技,提前說一聲!


    第230章 方臘


    刺激歸刺激, 但也知道武鬆把她帶過包圍圈的目的。方金芝點名要帶的正主是她。明教居心險惡,上來就埋伏殺人,而熱火朝天忙了一通,她卻依舊全須全尾地矗立在潤州府衙, 無疑是給對方扇了一個大大的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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