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抱住不讓他走,數百個日日夜夜的情愫傾瀉而出,羞澀建議:“可以……不在床上……”


    聲音小得像蒼蠅哼哼,然而武鬆也聽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唿吸一下子粗聲可聞。


    一點就透,直接將她輕輕托住,後背抵在牆上。甚至一隻手就足夠承托那重量,另一隻手從外衣底下伸進去,解不開那兩層係花兒的腰帶,幹脆兩指用力,一繃就斷了。貼著她細膩的身體,再三確認一句:“你會一直陪著我?”


    她努力在小空間裏掙紮出唿吸的餘地,“嗯”一聲。


    太敷衍,不滿意。再將她托高些,狠狠抵著,專注看著,像是急於向她證明什麽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點點軟下來。腳尖夠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摟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園被他弄得沒辦法,不是要你這樣!雖然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到底該怎樣,但眼看著全身滾燙,雙頰緋紅,連推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再一推……


    “別碰我手!”


    趕緊收力,心疼,隨便他了。這人身上還帶著傷呢,怎的好像不覺著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頭腦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隻想順著他,甜言蜜語哄他開心:“說話算話……我、我永遠陪在你身邊……武二哥去哪兒我去哪兒,去不成也會天天想著你……旁人怎麽說你我不管……天塌下來我陪你擔著……嗯、我的錢你、隨便用……”


    這最後一句可謂驚天動地,天底下獨一無二,沒有第二個男人得此待遇。


    他卻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擊中,聽他的胸腔裏竟似乎帶著些撒嬌的意味:“我去哪兒,你去哪兒?”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實在是不樂意跟這些人勾心鬥角的動腦子……但梁山不能毀在我手裏……現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後若得安頓,我才不想當這個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裏,然後……”


    被自己最信賴的大哥擺了一道,那麽多並非出自本意的殺人見血,那麽多違心的笑裏藏刀。這兩天過得,似乎比以往一輩子還要累。


    越說越低聲,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滿目芳華,映出他眼中一點憐愛。


    “然後咱們無牽無掛的過一輩子。你愛操辦酒席也好,愛做生意也好,愛四處遊曆也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一直想帶你去少林寺看看,還有泰山,還有黃河,還有……”


    一把刀,一壺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裏話,被他的親哥哥潑過冷水,被周老先生斥過,被宋大哥不以為然過。


    此時終於有勇氣,在最信賴的人耳邊提出來。


    忽然看她眼圈紅了。慌忙問:“怎麽了,不好?”


    伏在他肩頭,被他抱在空中,卻好像升上了雲端之上。迫不及待點頭,


    嗚嗚咽咽說:“好,好……我、我等你說這話呢……”


    再就說不下去了,從身到心一塌糊塗,說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這感覺不陌生,比上次的“春夢”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含著他唇,迫不及待地舔舐吮咬。腰間一鬆一涼,突然一線微妙,腿繃直了,一下子夾緊他的腰。這廝……


    武鬆再等不得。欲望來得洶湧澎湃。抱她貼緊,低喘出聲。


    “疼就說。”


    第223章 有心報國


    刀槍叢中的纏綿方盡, 夜已深沉。一個癱成一團軟泥,一個還尚有點精神。好不容易把床鋪整理出個夠躺人的平麵來,抱她上去,沒沾枕頭就聽到唿吸均勻了。


    他自己, 摟著軟綿綿滑膩膩的一團,神思困倦卻難寐,總覺得心緒不安。隨手理她的鬢發, 靜靜想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一聲遙遠的喊叫。


    “大哥!大哥……”


    聲音跑近, “大哥快來,有急事!”


    武鬆一怔。滿目淩亂, 眼中有些惱怒尷尬。


    “不是都安排好了麽!有什麽事, 明天說不行?”


    外麵的人急得快哭了,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喊出來, 最後還是籠統叫他:“大哥你出來……”


    潘小園迷瞪著眼, 懶得起來。見他那似窘非窘的樣兒, 吃吃的笑,輕輕推他,笑道:“快去呀, 別掉以輕心。”


    見他猶豫, 又催:“不是說好了陪你嗎?我就在這兒等你, 飛不走。就算你一去去了十年八年,我在這兒生根發芽的等你。”


    武鬆深為感動,認認真真吻她一吻, 這才依依不舍把她鬆開。他突然想,自己的天分都去哪兒了?要是他也能脫口而出一句這樣的話,她聽著得多開心。


    飛快打理整齊,出去一看,便嚇一跳。十幾個兄弟站成一排,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夥互相看一眼,最後還是張青出來,顫著聲音說:“武鬆兄弟,你……你去看一下宋大哥……”


    宋江被軟禁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院子裏。那院子由於要防備居心不良的“刺客”,被修葺得十分嚴整:三重鎖,內外窗,一丈高的院牆。內裏發生什麽動靜,外麵都很難察覺到。


    宋江聽著外麵不斷的人來人往、發號施令,將他苦心經營的百尺高台一點點拆卸掉。更別提,梁山上那些見了他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好兄弟們,表麵上半推半就的跟著他招安報國,內心裏竟而終究是沒將他的抱負放在第一位。自作孽不可活,眼睜睜看著梁山飛快地倒退,自知大勢已去,再無挽迴的可能。


    相似的絕望,他當年在江州牢城裏就體會過一次。醉後誤題反詩——其實他哪裏是想犯上作亂,不過是發泄內心鬱積的不滿,話說得重了些——他宋江經史權謀俱通,哪點比不上朝廷裏那些不學無術的大員,憑什麽人家青史留名,有官爵有封號,他卻懷才不遇,流落江湖,百年之後盡歸黃土,誰還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可惜被妒才之人借題發揮,說他謀反,給他判了個斬。被押上法場的時候,宋江覺得這一輩子就算交代了。雖然他不甘,死也是一縷不肯走上奈何橋的怨魂。


    而這一次呢?雖然沒有被人取了性命,但卻被同樣無情地奪走了所有的希望。而這一次,也定不會有老大哥晁蓋,帶著一幹熱血丹心的兄弟,將他從鬼頭刀下救出來,重新開始了。


    宋江後悔。悔自己終究是沒有成大事的魄力。倘若不是顧著兄弟義氣,在山上收留了那麽多桀驁不馴的異黨;倘若能用更硬的鐵腕把吳用震懾住,讓他不至於臨陣倒戈;倘若當初幹脆狠心殺了武二和他那些同黨,怎麽會淪落到今日的地步!


    揚名顯姓、衣錦還鄉,一切如同一場荒誕的夢,還沒開始,便被碾壓粉碎。


    自己的老父已經歸天,親弟已經結婚生子,宗親香火有人奉祀。這時候放棄,也不算不孝吧。


    割破手指,寫就血書一封,洋洋灑灑,言明自己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罪人,不肯半點欺心,有心報國,無力迴天,今自絕於此,以全一世忠義清名。


    然後詳細安排了後事:自身財產盡數給散周圍貧苦百姓,訓弟教侄,此生不可有違忠義之道。最後告誡梁山兄弟,勿要一念之差,重墮魔道。宋江在別處,還會看著你們。


    書罷,換上禦賜的紅錦袍、金腰牌、朝天巾幘,抹綠朝靴,麵向汴京方向俯伏跪拜。然後白綾一匹,一代江湖梟雄,就此黃粱一夢。


    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多時。


    宋江的院門外麵,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人。武鬆雙目失神,雜在人群裏,慢慢跪下去。一跪便是一整夜。


    他茫然聽著周圍人聲鼎沸,哭泣、哀號、竊竊私語,每一個音節都直衝腦海深處。從小到大,沒有如此深切地懷疑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宋大哥,是不是他害死的?


    用強大的意誌力,將滑入深淵的情緒一點點拉上來。用力掐掌心,強迫自己澄澈清明。


    直到天邊一線曙光閃了眼,才猛然站起來,一瞬間的眩暈。


    忽然聽到吳用朝著黑壓壓的人群說道:“宋大哥中道崩殂,都是……都是貪官奸人將他害成這樣,花言巧語連番哄騙,以致讓他……鑽了牛角尖……朝廷四賊,處心積慮搞垮梁山,日後咱們定要為宋大哥報仇雪恨!……”


    空口白牙,竟會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指鹿為馬,武鬆當場便有怒斥的衝動。


    但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不容他率性坦言。宋大哥死而不甘,遺書的含義再明確不過:望梁山兄弟迷途知返。宋江願以一死換來大家的“警醒”。


    用一條命換來的一句呐喊。梁山本來就離散的人心,此時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有擔當男子漢,向來不怕給自己攬責任。可眼下難道能說,吳學究一派胡言,宋大哥根本便是心魔太盛,差點將所有兄弟送入萬劫不複?難道說是我將他害死的?就算他立刻自裁謝罪,下一刻梁山便會崩潰成一盤散沙。餘光瞟見人群裏慌亂無措的六娘,她怎麽辦?他那些肝膽相照的兄弟們怎麽辦?


    當此非常時刻,必須豎立一個靶子,才能讓大夥同仇敵愾。“貪官奸臣”便是那個百試百靈的靶子。吳用的腦子比他的人品高明百倍。


    其次,宋江的死,必須有人對此負責。而這個鍋,不能由他武鬆來背。


    至少現在不能。


    咬咬牙,調動起這輩子裏有的壞,耐心聽吳用說完。周圍愁容慘淡幾百人,默默無聲地聽著。


    然後開口:“山寨事務,便依昨日約定,暫時由兄弟我掌管。首先,宋大哥和其他幾位兄弟的後事……”


    突然被人打斷了。戴宗甩著他身後的大背囊,橫眉怒目,起身喝道:“武鬆,你休要睜眼說瞎話!宋大哥明明是被你逼死的,不是兇手,也是幫兇!盧員外和一幹死傷的兄弟,誰指示做的,你心知肚明!你如今妄圖掌管山寨,用心為何,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昨日忠義堂裏,你做什麽來?我們大夥都看著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實心裏也有這麽個意思。話噙在嘴裏,不敢說出來。


    武鬆雙眉一軒,朗聲道:“不錯!武鬆是有對不起宋大哥之處。寨子裏的死傷,要算就都算在我頭上!若兄弟們覺得武鬆該死,今日容我一分私心,先寄下我這條命。咱們梁山除了宋大哥一個,尚有萬千兄弟前途未卜。咱們的江湖名聲毀了,無妨,靠自己重新掙。和貪官奸臣的那些狗屁約定,不算,通通廢除掉。宋大哥受人蒙蔽,做下的一眾荒唐事,咱們須得一一彌補,才算得上頂天立地的江湖豪傑!等做完這些,等我梁山好漢在江湖上的名聲迴複往日之時,我武鬆自行放權謝罪!諸位兄弟要來給宋大哥報仇的,那時盡管來取我命,武鬆絕不還手!”


    鏗鏘一番話毋庸置疑。長眉大眼間正氣磅礴,威風凜凜。潘小園在遠處一看之下,饒是已與武鬆相處日久,仍然莫名其妙的打個冷戰。


    餘音繞梁。有人敬畏,有人嗟歎,有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睛。


    武鬆輕輕咬牙,相鄰小嘍囉腰間拔出一柄刀,再添一句:“大丈夫言出必踐,兄弟們若是信不過我,我今日先寄下這一隻手,以血明誌!日後再割這顆腦袋!”


    雙眼眨也不眨,將自己左臂瞟了一眼,右手輕輕一揚,刀光閃亮。


    一陣倒抽氣聲,混著一聲尖叫。下一刻,等那刀帶風揮動,才突然當啷啷啷一陣響,禪杖、樸刀、飛石、鐵槍,七八樣兵器飛速襲來,硬生生將武鬆手裏的刀隔在了半空。


    “兄弟,不可!”


    “我們信你!”


    魯智深粗聲說道:“這事不怪你,是宋公明對你不仁在先,用不著自己剁自己!”


    林衝一直未發話,此時慢慢說:“宋江兄弟想來也不願見到梁山散夥。隻要兄弟你是真心為大夥打算的,我林衝願意聽你調遣。”


    眾人慢慢站起來。水寨眾人互相看一眼,齊齊走到武鬆身邊。


    “現在不是尋仇報仇的時候,先把眼下事情料理幹淨再說!”


    慢慢的,一個一個,站到武鬆一側。大丈夫敢作敢為,雖然性格背景各有差異,但能夠選擇上梁山來當亡命之徒,本身就不缺天不怕地不怕的氣質。


    若說昨日忠義堂上,吳用那番見風使舵的“擁戴”,尚且有些順應時勢的威脅勉強之意,今日這一次站隊,才算是切切實實地塵埃落定。就算是再愚鈍麻木的角色,此刻也心知肚明,若再不團結,前方立刻便是萬丈深淵。


    武鬆吩咐將死去兄弟厚葬祭奠,瑣事全部處理完畢,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灌一碗酒,精神振奮了一刻,一步步走迴去,隻想找個地方休息。


    路邊等著個同樣麵帶倦容的小娘子,帶了一件披風,自自然然地給他披在身上。


    一開口卻是興師問罪,聲音裏帶著三分哭腔:“你——憑什麽要作踐自己,倘若大夥不攔著,你是不是真的就對自己下刀子了!是不是真的日後就要去給你宋大哥償命!”


    武鬆黯然一笑,安撫地撥開她一縷散亂的鬢發。


    “我……不知道。”


    她再壓低聲音:“人是史文恭殺的,他留下的爛攤子,你憑什麽擔著!你就不會……”


    就不會實話實說,把責任推卸給那個早就逃脫的“外人”?


    武鬆搖搖頭,“我不知道……”


    倘若實話實說,放史文恭進山寨的責任,以及追根溯源,當初將這個禍胎留了一條命,都要著落在眼前這位六娘頭上。難道要讓她也卷進風口浪尖,成為兄弟們討伐的對象麽!


    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炮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他的身子板厚實,擔得住。


    但他也知道,眼下自己這一條命不屬於他一個人。意氣用事再容易不過,難道要她後半生守著一個廢人過活?


    說好的無牽無掛浪跡江湖呢?


    輕輕將她在懷裏攬一攬,低聲說:“對不住。”


    聽她在懷裏輕輕抽泣一聲。方才嚇得不輕。


    手足無措,又趕緊補充一句:“以後再這樣時,會提前跟你商量下。”


    潘小園胸口一陣幹噎,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隻好狠狠掐他一把。隨後歎口氣。當初莫名其妙喜歡上他,不也就是喜歡他這股天真坦蕩的直率勁兒麽。對她是如此,對別人是如此,對他自己亦是如此——有什麽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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