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招安


    一陣旋風般出行, 便找迴兩個“自己人”。迴白礬樓的路上,史文恭一直默默無言。


    潘小園倒不太習慣,低聲問:“我做的有疏漏麽?”


    “沒有。”笑笑,“小人在想, 娘子雖無功夫傍身,卻能讓那麽多江湖好漢死心塌地的聽命。就連金芝公主,有事都會和你商量;燕青再狡猾, 不敢殺你——史某身在江湖這麽多年,若是能混得有娘子一半的聲望, 就不會……”


    苦笑一聲。潘小園心裏給他接一句:就不會像如今一樣,江湖上人人喊打, 萬事從頭再來了。


    朝他睿智一笑:“想知道為什麽嗎?”


    史文恭點點頭, 表示洗耳恭聽。


    潘小園瞟一眼他的神情。心中無數堂思想道德課綱列出來。什麽真誠待人,什麽重義輕利, 什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最後淡淡開口, 告訴他:“因為我運氣好。”


    史文恭:“……”


    連句安慰都不帶給他的。倘若她說的是真的, 那他史文恭天煞孤星的命,可永無翻身之日了。


    路過靴鞋店的時候,他停下來, 掏錢買了雙嶄新的軟牛皮靴。走兩步, 又看到雜貨攤, 扔下錢,拎了個結實的羊皮水袋。


    潘小園看出來了,都是出遠門用的東西。輕聲問:“怎麽, 你還是要跟我去梁山?”


    史文恭坦坦蕩蕩:“梁山既亂,我自己想去渾水摸魚,分一杯羹,怎麽算是跟著你呢?”


    潘小園苦笑。說不過他。憑自己這點近似於無的本事,趕也趕不走他。


    路邊熙熙攘攘人群裏,忽然湊過來個走街串巷的挑擔子小販。是見了史文恭方才花錢花得不含糊,連忙跑來也跟著推銷了。


    笑眯眯捧出一方手帕,“官人光顧著自個兒花錢,怎的不給你家娘子也買點兒物件呢?”


    嘴還挺甜。見史文恭不搭理,又變出一盒兒釵環耳飾,笑道:“娘子神仙般的容貌,沒點兒點綴怎麽看得過去。官人別舍不得,你瞧這鑲玉梅花雙股銅釵兒,好看不貴,隻要兩百文,還有這個,帶流蘇……”


    史文恭見了銅釵兒,倒是停了腳步,笑道:“倒是別致。”


    挑了枚清秀雅致的,也不還價,爽快付錢。那小販歡歡喜喜的恭維他品位,直接將好看的釵兒雙手遞到潘小園跟前。


    她隻得接過了,一旁幹瞪眼。這人進入角色還挺快,麵不改色順水推舟,擺明吃準了她不敢當街跟他吵。


    又有點討厭他了。摸摸自己懷裏,出來得急,也沒帶錢,便想說“迴頭還你”。


    可史文恭也料著她這句話了,微微笑道:“上次弄壞了娘子一根釵兒,這個算我賠的。”


    她無語凝噎,嘟囔一句:“那怎麽不連裏頭的珠子一起賠呢?”


    “娘子若是堅持,小人也隻好當這個冤大頭。隻不過眼下積蓄不多,還請娘子容我先欠著,以後慢慢還便是。”


    她徹底服了。已經走到清靜的任店街小尼庵後身,幹脆停住腳步,靠牆正色看他。


    “史官人,你到底要我怎樣?”


    史文恭也跟著停下,帶著笑意答:“小人說了,娘子不會信。”


    “你說。”


    他沉默片刻,才說:“娘子既然一生好運,小人想跟著沾沾光,免得一個人總觸黴頭。”


    潘小園輕輕咬著下唇。他是不是太習慣轉彎抹角的說話,真心實意背後,也要披上一套自私自利的外皮,才覺得安全?


    盯著他眼睛,大膽迴一句:“你要好運氣不是?我給你指條路,包你日後在江湖上一帆風順,再無煩惱。”


    史文恭有些好奇:“請娘子賜教。”


    她微微仰頭,眼神指著旁邊白礬樓頂層那沒有窗戶的牆。牆內便是李師師的廳室。那廳室裏麵,無聲無息地藏著好幾個朝廷欽犯。


    下下決心,臉頰微熱,說:“金芝公主,被你救過,對你的印象不錯。”


    八分試探,兩份坦誠,看他反應。


    史文恭立刻便明白了,不由得餘光也向上一瞥。麵容微動。


    以方金芝的身份地位,倘若能靠上她這棵大樹,不說縱橫江湖,起碼在整個江南地界,唿風喚雨易如反掌。


    但他立刻搖搖頭,低聲笑道:“方臘魯莽好戰,未必能久成大事。”


    沒等到對麵迴應。他忽然有些局促,垂首輕聲:“不過,隻要娘子一句話……”


    潘小園立刻打斷:“當我沒說。”


    心中還是默默歎了口氣,不知是失望,還是釋然。倘若換了武鬆,被她試探這麽一句,縱然也會有骨氣地搖頭拒絕,討她歡心,所用的理由無非是“我不喜她”、“她不如你”。而史文恭呢,他的第一反應:金芝公主這棵大樹不太牢靠,未必有那麽大的利用價值。


    再細想想,他每做一件事,都要清清楚楚地考慮好了迴報和價格——救她那次除外。


    微笑著反問他一句:“可我也未必一輩子順風順水,將來若有倒黴的一日呢?”


    史文恭見了潘小園神色,也立刻了然於心,微微懊惱:“小人說錯話了。”


    她不接茬,看看周圍無人注意,快速用鑰匙開了密道門,“進去吧。”


    等方金芝病情稍有好轉,一行人立刻緊鑼密鼓地開始收拾準備。喬裝改扮,分頭潛出城去。


    李師師不便遠送,隻是叮囑:“大夥一切小心。若是真能消弭兵禍,別忘了帶個信兒迴來!”


    潘小園點頭答應,笑道:“你也保重,往後夢話裏千萬別說漏了嘴。”


    李師師撚著臂上的鏤空赤金累絲鐲,抿嘴微笑,發間流蘇婉轉。


    和江湖人交往多了,這些飽經風霜的男子漢,一個個眉眼精神,不遜她交往過的文人才子。而這兩位年紀還不及她大的小娘子,也是萍蹤浪跡、來去自如。李師師一雙妙目中,豔羨之情一閃而過。


    若她不是自幼失怙,流落風塵,若不是多年前偶然被官家垂青,隻怕此時,也是個率性而為、走南闖北的風流傳奇了吧。


    癡想一刻,忽然手中一沉。李師師吃驚道:“這是什麽?”


    潘小園食指豎在唇邊,作勢噓了一聲,壞壞的一笑:“蒙汗藥。哪天你實在悶了,用它算計算計你丫環奶娘,起碼去金明池劃半日船——一人一錢,千萬別多。”


    李師師撲哧一聲,掩口輕笑。也知道潘小園是八分開玩笑,不過是給她留個關於江湖的念想而已。她一個絕色的弱質女子,出了白礬樓,能平安走幾步遠?


    出城倒是順利。官兵們搜尋越獄反賊,久而無獲,都以為他們當天便已逃出京城,於是發下了海捕文書,重點在各鄉村縣鎮搜捕;而又預計他們會逃竄迴江南老家,因此搜捕的範圍,主要是沿著運河向南延伸。


    誰知道一夥子江南反賊,卻是往山東反賊的大本營,快馬加鞭的“逃竄”呢?


    不過山東反賊眼下已經洗白。剛進入濟州府界,就聽到街上沸沸揚揚地議論著梁山泊好漢全夥受招安的盛況。


    “嘖嘖,天使到來那天,那排場簡直了!香車、龍亭、駿馬,哎喲喲,就在咱濟州府裏設衙,我還去裏麵運過煤炭……”


    “你是沒瞧見那禦賜下來的東西!——三十六金牌,七十二銀牌,三十六疋紅錦,七十二疋綠錦,黃封禦酒一百八瓶——那是因著梁山泊好漢上合星魁,因此特意這般安排。那錦緞表裏你見過沒有,亮瞎人眼!”


    “還說呢,招待朝廷宿太尉那幾天,泊子裏酒山肉海,多是原封未動的,後來給散了附近老鄉,我還去搶了好幾盒子呢!嘿,那些山大王也真奢遮……”


    “嘿嘿,梁山泊可是要空啦,以後咱這兒不打仗不剿匪,可算太平啦!”


    “可北邊兒還在打啊……”


    “噓!”


    方金芝坐在驢車兒裏,默默聽著百姓言論,斜眼一瞥,流露出些許不屑之情。


    為了這麽點兒朝廷恩賜,就對狗官們卑躬屈膝,俯首稱臣,也虧得是“上應星魁”的梁山好漢!


    潘小園跟她擠在一個車兒裏,此時忍不住微微臉紅。她自己當然不在乎什麽“封妻蔭子”、“飛黃騰達”,可梁山上有的是人在乎——遠不止宋江一個。她往日既曾以梁山為榮,此時也免不得微微羞恥,說道:“百姓傳言定有誇大之處,不能盡信。”


    不知梁山眼下是何狀況,不敢貿然進入水泊地盤。於是在鄆城縣下轄的一個小鄉村裏停車打尖,商討接下來的行動方案。


    一行七人——除了潘小園自己,便是方金芝、包道乙、鄭彪三個明教骨幹,一路上已經跟新加入的周通、扈三娘混熟,雖然尚有語言障礙,起碼磕磕絆絆的相互能聽懂。再就是自稱來淌渾水的史文恭,雖然無門無派,但見識極廣,路上躲避官兵山賊,七成時間是他在拿主意。


    當然,當著周通和扈三娘,誰也沒有傻到把他的真名透露出來。潘小園隻說他是江湖朋友史三郎,此次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周通縱然想刨根問底,有一天冒冒失失想跟他比試。不知兩人是怎麽比試的,但周通此後再也不問了。


    嚴冬霜寒,鄉野客店小房間裏,圍著一團火,誰一開口,誰就是口吐白煙。


    潘小園低聲分析:“聽百姓的口吻,一百八人接受招安,一個不少。而且馬上接受聖旨,不日便要出兵南下,和明教互相火拚。咱們必須在他們離開水泊之前,把山上的狀況弄清楚。”


    方金芝聽到“和明教互相火拚”,忍不住跟包道乙對望一眼。


    潘小園立刻說:“這事連百姓都知道了,儂阿爸不會毫無耳聞,不用擔心。”


    周通提議:“是不是得派個人先上山去觀望觀望……”


    他提議“派個人”,自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他自從“外派”以來從未迴過山,這兩天所見所聞,梁山已非複吳下阿蒙,成了高牙大纛、砥兵礪伍的“正規軍”,居然頗覺陌生,讓他心裏也有點犯怵,不敢貿然上山。


    包道乙懶洋洋說:“阿拉對梁山地理勿熟個,儂幾個誰的輕功高?”


    扈三娘冷笑一聲:“熟也沒用。梁山四麵環水,過不了水寨這一關,別想……”


    忽然刷的一聲響,史文恭猛然起立,鋼刀半出鞘。


    包道乙嚇得往迴一縮,順帶把方金芝拉到背後:“儂勿要動刀動槍個……”


    史文恭不理他,鋼刀擺在桌上,低低問一句:“時遷,是你麽?”


    潘小園大驚失色,上下左右看看,哪有半個陌生影子。


    周通也睜大眼睛,失聲叫一聲:“時遷兄弟?”


    靜默半晌,隻聽房梁上一聲輕笑,聲音非男非女,緊促尖銳,儼然幹戈烈烈。


    “倒是好玩。該死的人沒死,不該來的人卻來了。”


    盜門瓢把子鼓上蚤時遷,縱橫江湖多少年,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房梁底下這個史文恭手裏。當日史文恭造訪梁山,時遷偷聽他一句密謀,轉眼就讓史文恭發現蹤跡,狼狽逃竄之間,羅盤都給摔壞了,丟在地上找不著。


    此事讓時遷視為奇恥大辱,之後金盆洗手三個月,專心提升自我,無心業務。


    因此再見著史文恭,時遷也隻敢埋汰這麽一句。更別提跑迴梁山報訊說史文恭原來沒死——又沒人付錢,何必徒費辛勞。


    潘小園轉轉眼珠,輕聲接話:“瓢把子大哥,連日不見——跟著我們多久了?”


    “沒這個閑工夫。”片刻之間,頭頂的聲音換了個位置。底下七個人齊齊一轉頭,還是什麽都沒看見。


    立刻追問:“梁山眼下怎麽樣了?武鬆武二哥在何處?還有沒有人……”


    時遷的聲音更加刺耳:“客人若是求諜報、探聲息,請屏退閑人,按規矩下單。”


    都成了有軍銜的朝廷兵馬了,還有閑心接單子。潘小園覺得這人一輩子也就是盜賊命了。


    而方金芝三個人直接聽傻了。聽說過梁山上有這麽一位神出鬼沒的賊王,沒想到三人自詡眼力不錯,三雙眼睛快瞪成六個銅鈴了,連一片衣角也看不見。


    潘小園心中一動。時遷雖是地煞好漢,算是半獨立於梁山之外的。眼下梁山大軍整頓待命,他還有工夫出來閑逛——更別提,那石碑上的座次排位,似乎對雞鳴狗盜之徒頗有歧視,把他排得挺低,瓢把子大哥不一定認同。


    輕聲笑笑,跟同伴們做個安撫的手勢:“我出去跟他單獨談。”


    幾個人同時站起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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