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出姐姐的範兒,笑道:“今日重陽,官軍也都放假一日,你又沒時間迴家,總不至於在軍營裏窩一天吧。今兒算是姐姐請你出來玩半天,你別拘束。”


    嶽飛離家從軍也已一年有餘,此時“每逢佳節倍思親”,被這位新認來的姐姐帶著登了一迴高,遙望家鄉的方向,也忍不住有些感懷。


    跟她寒暄幾句,問:“武鬆大哥可好?”


    潘小園先是臉一紅,隨後也有些失落,答道:“便是還在山東棲身,最近可能忙些。”


    一麵說,一麵招唿他坐下,隨身帶來的幾個食盒打開。


    嶽飛每日粗茶淡飯的,何曾見過這等精致點心。雖說他並不耽於口腹之欲,但畢竟年輕,還是悄悄咽了口口水,謝了一聲,上手就去拿。


    潘小園再笑吟吟開一瓶好酒。這迴嶽飛嚴守規矩:“師姐恕罪,我不能飲酒。”


    那也不勉強。潘小園本來還有些飄忽的擔憂,怕自己供著他好吃好喝,別真把一代軍神給帶得腐化了。這會子跟他相見,隻一刻的工夫,就明白自己實在是杞人憂天。在口腹之欲方麵,嶽飛的自製力比武鬆強多了。


    那也就不饞他了,酒瓶子放迴去。


    等他吃到一半,才冷不丁問一句:“你方才問武二哥可好。他眼下在山東脫不開身,你——也知曉些原因吧?”


    嶽飛嘴裏含著她的“胡說八道”,舉止終於放開了些,含含糊糊答:“不知道啊。”


    潘小園不跟他繞彎子,左右看看,輕聲說:“我們最近得到線人通報,說朝廷可能啟用十節度,大兵圍剿梁山。你在軍中,這事你沒聽說?”


    這陣子她自己想想,也大約想明白了武鬆為什麽脫不開身來東京。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梁山那邊也模模糊糊聽到風聲,在緊鑼密鼓的準備迎敵呢。頓時就不怪他了,反倒擔心起來。


    嶽飛卻是微微一驚,隨口說:“沒聽說過。”


    說完,才把她的話琢磨一遍,再認真答:“若是十節度帶兵出征,他們從各地出發,征的必定是地方軍馬,嶽飛是無緣加入的。”


    潘小園絲毫不懷疑他這話的真實性。心中暗暗歎口氣。從嶽飛這裏,怕是無法得出什麽有用情報了。


    嶽飛卻放下手裏吃食,誠誠懇懇補充一句:“但……有句話,即便師姐怪罪,嶽飛也要明言。倘若朝廷真的征了我的部隊去議取梁山,嶽飛……義不容辭。”


    這話說完,有點難堪的寂靜。潘小園半天才說:“我知道。”


    上一次和他分別時,他就隱晦地透露出這麽個意思,也小心勸誡過武鬆,倘若他一直留在梁山,兄弟兩個,難免沒有兵戎相見的一天。


    她措辭了半晌,才說:“兄弟,你是給國家賣命的人,梁山犯上作亂,目無法紀,自然、這個……不是太好……但,你有沒有想過,眼下國家裏也是皇帝昏庸,貪官橫行,你若是要給這些人賣命,未免不值。”


    嶽飛從容笑道:“這我知道。恩師生前已提點我多次了,第一是報國,第二才是忠君。倘若官家要征我去江南押運花石綱、禍害百姓,難道我也從命不成?”


    潘小園樂了。這人完全不愚忠,簡直太有前途。


    脫口問一句:“若真是那樣,你怎麽辦?”


    嶽飛苦惱道:“隻好胡亂吃些東西,淋淋雨什麽的,人又不是鐵打的。”


    潘小園撲哧一笑。這小夥子居然也學會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了。九成九是被周老先生潛移默化的。


    跟他抬一句杠:“即便你生病了,朝廷還是會派別人去押運花石綱,百姓還是深受其害啊。”


    嶽飛抿起嘴唇,不說話了。想必他自己也沒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潘小園不打算跟他聊太多的家國天下。有著周老先生的教導,她絲毫不擔心這位師弟會走上什麽歪路。今日本就是帶他出來放鬆的。


    正要說些別的,嶽飛卻似下定決心,來了一句:“那就如師姐說的,盡快升上高位,到朝堂上,去當麵勸諫官家,不要再征花石綱。”


    其心可嘉,可惜忘了整個大宋朝一直是重文輕武。潘小園又忍不住逗他一句:“就算那樣,你一個武將,能有多少影響力,到時如何勸諫?兵諫麽?”


    嶽飛微微變色,不接話了。


    潘小園還是覺得有些話不能亂說,訕訕一笑,找補道:“師姐我跟梁山草寇們待得久了,說話沒遮沒攔的,你別往心裏去。”


    這個話題不再繼續,轉而跟他說:“對了,今日請你出來,也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嗯,我一個女人家,在京城裏做生意,不太容易……”


    一提到幫忙,嶽飛的小大人氣質終於有所減弱,趕緊問:“師姐要我做什麽?嶽飛一定盡力。”


    見她笑得客氣,想起來再補充一句:“隻要不是違法亂紀的事。”


    潘小園笑道:“哪裏,怎麽會。”


    等跟著她進了城,徑直走進汴河大街的一所牙行,嶽飛才徹底傻了。


    趕緊把潘小園拉到一邊,悄悄說:“師姐!這個使不得。”


    潘小園不動聲色悄悄迴:“有什麽使不得,第一,若你不說,你身邊的同僚又不會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了,隻能說明你家境富有,跟腐化也沾不上邊。以大多數人的德性,也隻會加倍巴結你。”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可是你的錢……”


    “難不成我還怕你卷了它跑了?”


    嶽飛左思右想,說不出有什麽不對勁。但直覺和經驗同時告訴他,師姐今日要做之事實在太驚天動地。


    潘小園任他發呆,直接叫過那牙行掌櫃的,將那“待售房產”的小本子翻翻,手指劃過去。


    “這裏、這裏……便橋東街這三間鋪子……州橋夜市這十個攤位……還有這裏、那裏,都給我簽下來。”


    這姐弟倆都衣著樸素,不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可開口就是聳人聽聞的大手筆,那牙行掌櫃的下巴都快掉了。


    “娘子,你們這是……這間鋪子,開價八萬……嗯,是八萬貫,娘子看好,可不是八萬錢……”


    “我知道。”


    “呃,不知娘子購買這麽多地產,這、這……”


    “做我弟弟的媳婦本。”


    幾句話噎迴去。東京城藏龍臥虎,那掌櫃的不敢再問。


    潘小園把嶽飛拉過來,低聲笑著催一句:“這個忙你幫不幫?是不是我還得真送你一套,給你做媳婦本呢?”


    嶽飛臉紅了,想不出個拒絕的理由,隻能說:“但憑師姐安排。”


    潘小園笑道:“如此多謝!掌櫃的!過來辦手續!”


    古人安土重遷,但有些許積蓄,總要到鄉下換成幾畝薄田,才算是真正心裏安生。眼下潘小園也不能免俗。她院子裏藏著巨額現金,晚上睡覺都未免不踏實,總覺得要換成房契地契,這財產才算安全。


    而女人家單獨買房有多麻煩,她早就有所體會。自從上次買商鋪受挫,她就認真思考自己在東京扶植“經濟人”的可能性。


    論家世清白、無懈可擊,自己身邊隻有這個“師弟”是最好的人選。把房產買在嶽飛的名下,比用她自己的名字還放心。當即將埋藏的黃金現錢,一多半換成不動產。


    見嶽飛答應了,眉開眼笑,幾塊火炭似的金子甩出去做定金,讓那掌櫃的迴頭去跟她取錢。掌櫃的恍惚出神,如在夢中。


    嶽飛簽了字,他名下就立刻多了價值一百萬貫的民宅、商鋪和田產。他看著那一筆一劃的數額,有些心驚膽戰,核對了好幾遍。


    出了牙行,還是立刻跟潘小園表態:“這地契我不能要。”


    潘小園笑道:“自然是我給你收著。這其中的多數商鋪都是正常營業的,地也有人租種,咱們隻要每月收租金就成——好好,租金也是我負責收,你不用管。我還買了幾間空的民宅,其中曲院街這間,我自己要用;舊曹門街那一所留給你,你若需要進城辦事,接待家人,甚至萬一出什麽禍事,需要隱藏躲避的,盡可以往那兒去。”


    嶽飛還是被她的手筆震撼了,結結巴巴來一句:“我、我不會出什麽禍事的……”


    潘小園不答他。以嶽飛這樣的高潔性子,要在淤泥般的大宋官與軍隊裏周旋,要想一輩子不出事,怕是比李師師看上毀容版燕青還沒可能。


    眼下的他,意氣風發,滿心報國之念。但潘小園心中彎彎繞,還是免不得想到一些壞的結局。


    突然心思飛出去。秦檜這兔崽子,眼下在哪兒發財呢?


    隻聽嶽飛再猶豫問一句:“師姐,你這買房的錢……”


    這時候想起來問了。潘小園趕緊笑盈盈答道:“放心,不是打家劫舍得來的。”


    按照梁山邏輯,這錢屬於“劫富濟貧”的“不義之財”,來源一萬個合法。但在嶽飛眼裏可不一定。潘小園最終還是沒跟他百分之百的透底兒。


    嶽飛便也不問了。既然是恩師“欽定”的關門弟子,


    她必定有些尋常人所不及的能耐,比如賺錢。


    便靦腆朝她一笑,還是要再三跟她確認:“我這是幫你掛個名兒,這些產業我不要。”


    潘小園本想大方地跟他說,萬一他真的急用錢,這些房產隨便賣,她不心疼。


    見嶽飛如此堅持,這話便也吞下,改口笑道:“是是,就是要你掛個名兒,無功不受祿,哪天你湊巧救我一命,我再拿張地契來謝你大恩。”


    嶽飛瞟一眼她手中厚厚的一遝,終於忍不住笑了:“師姐這等盤算,定會長命百歲。”


    第200章 綁架


    有了額外的民宅做掩護, 便可以放心大膽的幹壞事。


    周通的主張終於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將西門慶綁來,細細的審上一審,看看朝廷派那“十節度”征討梁山,究竟是如何布置調遣的。


    但要引蛇出洞, 卻也不太容易。西門慶也知道惹上了人,這些日子深居簡出,陌生的邀約一概不接, 隻是偶爾去衙門裏辦點公事,身後依然帶著兩個雄壯的保鏢——這點錢倒是不敢省。


    身邊隻剩下月娘、瓶兒兩個女人。月娘吝嗇無趣, 還是整日惦記綿延子嗣,延續他西門家的香火——倒是十分大公無私, 還說什麽“衝喜”, 好像生個兒子,就能把他丟掉的財運帶迴來似的。


    於是額外寵著瓶兒。這女人身邊的嫁妝不比玉樓少, 但卻對他不離不棄, 錢財隨他使用, 可見真愛。


    而且,居然還賢惠地考慮到他身為男子漢的需求。


    這日在床上,忽然就說起來:“官人在外頭, 若是見到可心的姐兒, 不妨娶家來, 也給你解解悶兒,跟以前似的,熱熱鬧鬧的多紅火。不像現在, 奴便是想尋個說話兒的都難。”


    西門慶歎口氣。知道月娘善妒,眼下身邊隻剩瓶兒一個妾,火力自然都對準她。


    可是,“哪有這個錢,先不想這個。”


    這年頭納妾的價錢水漲船高,要尋個身家清白、模樣齊整的,哪個不是三五千貫起。割他的肉呢?


    自家的地優先的耕,先緊著手頭有的,翻雲覆雨。就算是瓶兒生出個庶子,也比月娘生個嫡子要讓他舒心。


    可依舊是心不太甘。好容易被瓶兒伺候舒坦了,這邊愛慕著,迴頭卻莫名其妙想起了陽穀縣的潘六娘。要是尋到個她那樣的平民娘子,也許不用出太多血?


    西門慶府上眼見寒酸,往日的富貴氣息迅速凋零下去。寥寥無幾的來客們見了,無一不佩服讚道:“大人真清官也。”


    西門慶哭笑不得,愈發煩悶無度。


    這陣子忽然聽家裏的下人老媽子說:“……這東京城裏,果真是富貴遍地,連婦人家都不把錢當錢!——曲院街那個俏寡婦,前些日子不是放出話去,但要能幫她打理家財便好,家境出身都不算事兒!嘖嘖,這分明是養漢……”


    一句話沒說完,見老爺踱過來了,幾個婆子趕緊住口,各自幹活。


    西門慶卻漫不經心問:“方才你們說哪家寡婦呢?”


    幾個婆子見他沒責怪的意思,才大著膽子跟他嚼舌。其實也是轉彎抹角聽來的八卦,不知道轉了多少次手,隻知道城南有個新寡婦,帶著巨額財產,等著找男人呢。


    西門慶心中驀然一動。當初在陽穀縣,他也不過是個小有錢財的藥材商。後來憑著一身風流手段,接連吸引到了玉樓、瓶兒兩個闊寡婦,這才暴富發財,走上了人生巔峰。


    難道是老天給了他故技重施的機會?


    再低聲問一句:“那寡婦姓什麽?多大年紀?可有擇婿的要求?”


    幾個婆子碎嘴道:“誰知她心裏想的什麽!老身們也沒怎麽細聽,似乎是姓嶽,不過二十出頭,找男人的要求麽,說出去笑話死人!說是要找個溫柔可意兒的便成,屋裏有人也沒關係,她還偏偏就喜歡風流手段——老爺你說說,這種男人能靠得住?……誒老爺恕罪,我們沒別的意思……”


    簡直是瞌睡碰到枕頭。西門慶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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