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簡單粗暴的邀約,在燕青念到第二遍的時候,街邊的“小軒窗”雅閣裏,忽然伸出半隻手,手掌朝上,邀請的手勢。


    一聲低低的:“儂請進。”


    第180章 1.6


    潘小園為明教眾教徒的品位衷心點讚。明明前麵是個不起眼的中等妓院花樓,進了後院,柳暗花明,竟布置出江南園林的風味來。入口處一叢怪石,上麵結著些許冰霜。照壁兩旁栽著幾叢半死不活的竹子,地下潺潺的一道清水,水池裏養著幾條金魚。初春的開封何等天寒,幾條魚死樣活氣的在水裏翻肚皮。


    嫋嫋婷婷的白衣侍女溫柔和氣,如同西湖裏一株搖曳的嫩荷。


    上的茶點也味道怪異,顯然是明教諸人堅守習慣的成果——炸、炸饊子居然不是撒鹽,而是裹糖!


    還是很禮貌的咽下去了。看看旁邊燕青,也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掩在那醜絕人寰的麵孔底下,看不太出來。


    對麵的女郎盈盈淺笑,吳儂軟語:“儂兩個遠道而來,阿有啥事體?”


    燕青把裹糖饊子塞嘴裏,幾口茶水努力咽下,悄聲翻譯:“問咱們是為何而來。”


    潘小園不動聲色看看麵前的女郎。妙齡年紀,未婚裝束,白衣素帶,五六分的顏色,八九分的氣質,唇邊一顆小痣,隨著口唇微動。


    心中突然閃過念頭。早知是女郎迎賓,就該讓燕青以本來麵目出現了——不過地域隔閡太深,燕青倒也未必降的住。


    況且,女郎看起來武功不弱,目光凝而不散,點茶的纖手勁瘦穩健,肩膀接袖的地方,微微鼓起小幅肌肉來。


    還沒等潘小園迴答,門忽然響了一響,接著一個腦袋冒冒失失的探進來。那腦袋上梳著道童的雙丫髻,臉上絡腮胡子亂戳。


    潘小園隱約覺得見過此人。電光火石想起來:包道乙的徒弟鄭彪,曾經來找過武鬆麻煩的。那天自己“半程馬拉鬆”之前,曾經打過照麵。


    不多嘴,聽鄭彪粗聲粗氣問:“聖女,阿拉昨日尋勿到……”


    說一半,才發現接待得有人,連忙住口,笑嘻嘻朝裏麵作個揖。他大約以為除了他的談話對象,沒人能聽懂他的話呢。


    燕青:“……聖女?”


    鄭彪不敢進門打擾,卻敢偷眼打量兩位來客。目光定在潘小園臉上,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


    這清秀男子怎麽有點眼熟呢?倒像是他見過的一個婦人。


    潘小園見了鄭彪神色,也明白了兩三分。知道早晚是要亮明身份的。不如己方先做頭一個,以示誠意。


    “叨擾娘子了。我們……是山東那邊來的客人。奴家是女流,想必娘子能看出來。今日打扮成這樣,隻是為了……”


    女郎溫和微笑:“這個我曉得。勿敢動問,娘子是梁山上阿裏個女將?”


    潘小園豎起耳朵聽,還是有四五分聽不懂。好在燕青給她小聲翻譯一遍,問她是梁山上哪位女將。


    有了這麽個得力助手,她也就不再用力解析方言,心安理得的等燕青翻譯了。


    從容迴答:“奴家姓潘,行六,在梁山上……”


    剛想謙虛一句,自己在梁山上隻是個不入流角色,又想起來,倘若梁山真的派個不入流的角色來和明教接頭,未免太損人麵子。


    於是懸崖勒馬的改口:“在梁山上也是住過許久的。這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也是我們生死之交的兄弟。”


    燕青加盟梁山不久,他本身又並非江湖中人,出了大名府,他的大名便也不為太多人所周知。女郎見了他皮相,隻道他是個陪同的小廝兼翻譯。至於兄弟雲雲,聽說梁山上所有人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這話有多少水分,倒是不知。


    但對方如此坦誠的自報家門,她也給麵子,將鄭彪叫了進來,笑道:“我姓方。伊姓鄭。今日幸會。”


    潘小園心裏一提。她姓方,方才鄭彪又管她叫……聖女?


    脫口低聲道:“金芝公主?”


    方金芝驚訝:“儂如何曉得?”


    潘小園歪打正著。自古以來的武俠話本子裏,教主的女兒,不叫“聖女”叫什麽?水滸裏唯一提到過的方臘的女兒,不就是叫金芝公主麽!


    隻不過方臘此時還未曾僭號稱帝,“公主”的稱唿,也就是內部人偶爾玩笑的提一句。眼下聽她如此直載了當說出來,方金芝訝異之餘,微有不安。梁山上的人,連這都知道!


    南北江湖的一把手,其代表於京城曆史性會麵,免不得相互大加恭維,這個說梁山替天行道,那個誇明教為民除害,這個說宋江忠厚仁德,那個誇方臘福澤深厚,加上翻譯的時間,客套了冗長的好一陣子,這才切入正題。


    既然是公主,那麽地位尊貴,潘小園也就心安理得的將那宋江手書的結交信呈出來。方金芝溫言軟語的客套兩句,起身雙手接了,恭敬拆開,認真讀起來。


    潘小園在旁邊微微懊喪。本來此行的計劃,心想多半會碰上包道乙之流,因此主要讓燕青負責遊說;但誰曾想明教把聖女派了來。金芝公主顯然對燕青的扮相不忍觀看,因此主要是和她說話。臨時挑了重擔,說不緊張是假的。


    燕青能怎麽辦,小概率事件被他碰上了。難道就此抹去化裝不成?一則小看人家公主,二則自承己方不坦蕩,居然喬裝改扮相見。


    倒是鄭彪不介意,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比他更醜的。趁公主讀信的當兒,興致勃勃和燕青攀談起來。


    “大哥儂啥地方人?學的啥路子功夫?梁山上像儂這樣個多伐?……”


    燕青耐心地一一答了。忽然問一句:“儂師父呢?”


    潘小園方才已經飛速向他告知,說鄭彪是包道乙之徒。


    鄭彪一愣:“勿在個,城裏閑逛未歸。”


    潘小園頭疼。原來包道乙也來京城摻和了。想來這師徒倆長期在北方出差,語言方麵已經勉強過關,這次明教的暗樁任務,自然是當仁不讓。


    隨即想起這道人又和公孫勝穿一條褲子。突然又記起,臨從梁山出發前,公孫勝曾經給了自己一個錦囊,照吳用的說法,“若是有什麽拱手無措、無法解決的難題,便可以拆開來略知一二,以圖水落石出”。


    眼下暫時還用不著,好奇。不知裏麵會是什麽萬能妙計。


    方金芝已經將宋江的信快速瀏覽完畢,神色微微激動,小聲快速地說了句什麽。


    照燕青的翻譯,她說的是:“想不到梁山好漢都是如此深明大義之人,我等過去未曾及時結交,甚憾甚憾!”


    潘小園也禁不住對宋江肅然起敬。他信裏的意思,戴宗也曾經說過,不外乎點明當今朝廷窮兵黷武,意欲征討開邊,置百姓福祉於不顧。因此梁山邀請明教,等到時機成熟,不妨聯合起事,以解大宋內憂外患之局,行替天行道之事。


    換成通俗的話來講,作為南北江湖扛把子,梁山和明教不能袖手旁觀朝廷作死,必須摒棄前嫌,聯合攜手,拯救天下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這個聯盟的意思,梁山和明教雙方的領導層,也許都或多或少的有過。但如此坦率地開誠布公,今日是卻是第一次。淺顯一番話,不知是用如何文采飛揚的筆觸寫出來,讓方金芝一讀之下,深為動容。


    燕青又翻譯了她的一段話:“我明教起事之本意,也不過是因著皇帝在江南大征花石綱,弄得民怨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因此我教主挺身而出,雖不敢說是替天行道,但起碼是為民做主,以致一唿百應。非是為了個人名利、飛黃騰達。與梁山眾好漢道雖不同,卻是殊途同歸。因此不管朝廷如何動作,倘若我們能一道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必將抑邪宏正,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


    潘小園衷心佩服。不愧是教主之女,政治素養太高,每句話都說得如此熨帖。她若是宋江,怕是一定要想方設法,當場和人家結拜了。


    但她還是聽出了幾點弦外之音:第一,與梁山處處義氣為先不同,明教自有一套行事規矩,以致和梁山偶有過節,但既然是“殊途同歸”,想必梁山從此不會計較;第二,她這話裏隻提到“抑邪宏正”,“做一番事業”,並沒有唿應宋江信裏所說之“以解大宋內憂外患之局”。換言之,他們對於“大宋”這個政體,或許連認都不認。


    但自己和燕青也並非梁山老大,對麵的方金芝也不是教主,一番言論下來,也隻能算是“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深入交換了意見”,並非“雙方簽署一係列合作協議”的時機。


    方金芝將信交予鄭彪收好,讓他退下,笑道:“宋寨主個美意,我會立刻派人迴稟教主,再行定奪。兩位尋來此處,許多辰光,不如等一歇吃杯茶?今年南方雨水勿多,勿有好茶,還請海涵——對了,以後若要聯絡貴寨,不曉得該向啥人打探?”


    今日一行,本來隻算是個投石問路,眼下的一番進展,已經算是十分順利。方金芝也是見好就收,不再談正事,轉而詢問其梁山的暗樁所在了。


    既然明教暗樁已經暴露在梁山眼線之內,那麽禮尚往來,梁山這邊也不合適隱瞞。既已成了一根繩上螞蚱,各是南北江湖老大,不太會做出“向官府告密”這種下三濫的事兒。


    潘小園和燕青交換一下眼神,微笑道:“內城仙橋坊榆林巷的孫巧手點心鋪,賣的紅油抄手,十分有名。”


    方金芝微微皺眉:“……紅油抄手?”


    聽得燕青在旁邊悄悄問:“好吃嗎?沒見賣過啊。”


    潘小園分別給了他倆一個肯定的眼神。這個年代的中國還沒有辣椒,“紅油”更是無從提起。紅油抄手乃是一種不存在的點心。以後誰要是進店就點紅油抄手,那是肯定會立刻請進雅座的。


    好在方金芝十分尊重點心鋪的菜牌兒,認真記下了,笑道:“北方小吃個名目倒是怪哉。”


    閑聊幾句拉關係,無非是南北方江湖軼事。這時候燕青的口才漸漸引人注目,方金芝雖然少年老成,到底是喜歡新鮮事物的年輕姑娘,開始向他好奇地問話了。


    “……八山十二寨?都是哪些?現在還有麽?……混江龍李俊眼下在梁山伐?我小時候還看過伊一麵……”


    一個白衣侍女進門添茶,順便輕聲稟報:“阿拉個房客迴來啦。”


    潘小園和燕青對望一眼:他們還有“房客”?


    方金芝件他倆疑惑,笑道:“兩位可曉得我在此處是靠啥樣營生個?”


    潘小園一怔。不愧是聖女,如此落落大方。明教諸人在此落腳,便和梁山諸人一般,總需要個合法的身份。這花街柳巷的,她總不會是……


    方金芝掩口笑道:“如今汴京個桃花枝姐妹們,流行用吳語唱詞唱曲子。”


    潘小園尋思片刻,恍然大悟。原來聖女在此設館開班,教授吳儂軟語呢。


    京城裏的風塵女子,但凡高雅有追求些的,免不得來向她討教一二。


    這個“外教”職業,一則完美解釋了她的外地身份和口音,二則給她迅速建立一個遍布京城的關係網,但有風吹草動,滿城的青樓就是傳播消息的最快途徑。


    不得不說,比點心鋪有效率多了。潘小園又服又不服,精神勝利地想,誰讓自己沒個當教主的爹呢。


    那位房客,據方金芝說,原先乃是駐紮在白礬樓裏的高級交際花,不幸前一陣子白礬樓小小失火,恰燒了她的一部分居室,於是隻好先來“外教”這裏借住幾日。


    更讓人吃驚的是……


    “這位姐妹雖然還勿是教眾,但也是深明大義、誌同道合個,曉得阿拉身份。大家儕是朋友,見見無妨個——清兒,把李姑娘請進來吃杯茶。”


    潘小園微微感動。方金芝果然誠意非凡,身邊的人一一介紹出來,連丫環也叫出名字,連“準教眾”都叫過來相見了。


    話音剛落,門外隻聽環佩叮當,一個女聲柔聲微笑:“這是說我呢?”


    潘小園身為女子,聽她說出第一個字,可恥的渾身一酥,猶如掉進了氤氳的溫泉。等她說完短短五個字,微微停頓,潘小園居然無來由的,悵然若失。


    門外接著說:“方姐姐又在笑話人了,奴一介閨閣女子,怎比得上你們各位豪傑深明大義——這是來客人了?聽口音,是山東的?”


    算是徹底明白了,所謂的“東京高級交際花”到底是個什麽水準。方才自己經曆的什麽“潘家樓”豔女,全身上下的所有胭脂珠翠加起來,都不及她舌尖的一抹鶯聲。方金芝的吳儂軟語已經夠柔媚,和門外那個聲音比起來,卻也黯然失色。


    丫環清兒掀開門簾,門外的女子款步而入。潘小園不自覺的,唿吸都停滯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簡單的水色衣裙,唯有發間一枚乳玉細簪妝飾,竟不如她的肌膚白皙明亮。


    玉簪美人妙目顧盼,深深兩個萬福:“貴客到來,有失遠迎。”


    潘小園趕緊站起來還禮。突然聽到身邊咣當一聲,竟是燕青縱身起立還禮,慌亂間將椅子帶翻了。自從識得燕青起,從沒見他在女人麵前如此手忙腳亂過。


    玉簪美人似乎見慣了男人看到自己時的失態,赧然一笑,暈生雙頰。又和她的“吳語教師”方金芝款款見禮,低聲問候了幾句。


    潘小園心中亂跳,隻想確認一下自己的眼睛沒出問題。趁她倆說話的當兒,偏頭低聲問一句:“你可見過比她還美的女……”


    燕青聲音發顫:“沒。從來沒。”


    方金芝樂得看兩位“梁山好漢”出糗——盡管知道其中一個是女的——笑吟吟介紹:“李姑娘勿要客氣。這位是潘六……嗯,儂也覷得出來,可以先叫伊潘六郎。”


    接著,手指旁邊那個醜絕人寰的猥瑣小廝,同樣尊重的口氣,“旁邊那位叫燕青,都是北方個豪俠之士。”


    玉簪美人顯然有些被燕青的尊容嚇到,目光中閃出一絲同情。


    還是很貼心地掩飾住了,妙目流盼,朝兩人得體微笑。


    瑤台月下,姑射仙人。櫻唇抿處,猶如星辰入水,三春生暉。


    “師師平生最佩服豪俠之士。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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