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這個叫法,笑道:“既然是師姐,那我給你的東西,就算家裏人給的了吧?況且,照料老先生,你也要格外花錢不是?也是要犧牲你自己的口糧不是?”


    小荷包拿出來,啪的一聲,塞嶽飛手裏。


    這迴他沒法推辭了,隻得靦腆一笑,謝了師姐。


    嶽飛忽然又想起什麽,懷裏掏出個薄紙卷成的小冊子,鄭而重之地遞給武鬆。


    “恩師清醒的時候,時常掛念大哥你,一點點寫出來的這些東西,說是送給你。他說當年教你的東西太倉促,很多功夫的精髓沒說到,怕你日後行走江湖吃虧,這一本,算是補遺。”


    武鬆喜出望外,接過了,朝周侗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頭。


    潘小園在一旁目瞪口呆。武鬆的本事,還需要“補遺”!


    他要真的再吃透了這本“秘籍”,還不得上天!


    不過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事自己弄不懂,反正武鬆厲害了,她跟著沾光不是?


    嶽飛解下栓那三匹馬的韁繩,撣撣馬鞍上的灰,又對武鬆說:“小弟有句話,不知……”


    “講。”潘小園橫插一嘴,拿出師姐範兒。


    嶽飛衝她一笑,才對武鬆正色道:“大哥與師姐在水泊梁山棲身,恐非長久之計。若是以後朝廷大赦……”


    武鬆一揮手,沒讓他說下去:“我知道。”


    嶽飛臉上微微一紅,放低聲音,又說一句:“小弟這個分隊長,是前段日子,剿滅了京畿路兩股叛亂,升上來的。”


    武鬆盯著他,長久不語,麵色陰鬱了那麽一刻,點點頭。


    “我心裏有數。賢弟多保重。”


    “那麽大哥保重。師姐保重。”


    潘小園聽到一句“師姐”,仍然覺得受之有愧。囑咐了嶽飛一堆話,主要還是讓他多吃肉、喝牛奶。另外……


    “軍隊裏應該不乏混日子的,你……要想辦法,盡快往上升,別怕位置高了便不自在。”


    嶽飛不太理解:“腳踏實地,論功行賞,小弟隻用心訓練便是了。”


    潘小園表示不同意:“位置高了,帶的人便多了。倘若整個大宋軍隊,全都像方才你那些嶽家軍一樣,你師……嗯,咱們師父的憂慮,至少能解了一半,是不是?”


    富國強兵從我做起,她算是領略到今日這位新師父的思想精髓。那麽,是不是該從嶽飛開始?


    嶽飛卻怔住了:“……嶽、嶽家軍?”


    他手下那幾個紀律嚴明、然而卻身份低微的底層小兵麽?師姐開玩笑。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說漏嘴,趕緊想說兩句解釋的話,武鬆卻大笑,接話:“能打仗的便是軍,管他人多人少!這名號好,我喜歡。”


    嶽飛雙眼中有些迷惘的神色,隨後,慢慢的有那麽一絲憧憬,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指揮千軍萬馬的那一天。


    讓武鬆托上馬,慢慢溜達著往迴走。日頭已經偏西了。和老先生談話的時候不覺得,但時間過得那麽快。


    兩個人默默想事。今日見到周老先生,並沒有如預想的那樣,被他教誨指點,告訴他們一步一步該怎麽做。


    而是被他帶入一個豁然開朗的大局:密信並非燎原之火的引子,恰是病入膏肓的肌體,浮上皮膚的一個小小病灶。割掉一個,遲早會浮上另一個。


    要怎麽樣,才能力挽狂瀾,不僅要避免這一次的戰爭,還要盡量減少以後發生戰爭的機會?


    武鬆忽然說:“能不打仗,就不打仗。那個阿骨打就算不死,也必是考慮他本國福祉優先於大宋,或有長遠戰略,不能盡信。”


    潘小園默默點頭。本來還生出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如果能想辦法讓阿骨打多活幾年,是不是能一了百了?但第一,阿骨打的壽數,在這個世界還屬於未知;第二,便如周老先生所說,寄希望於他人,希望終將轟塌。


    武鬆忽然又說:“需要有在朝中說得上話的人。”


    潘小園表示讚同。可她哪認識半個朝中說話的?更何況,海上之盟的主推手之一,若她的文史知識沒錯,偏偏是那個炙手可熱的童貫童樞密?


    武鬆慢慢梳理著想法,一句一句說出來,給她聽:“宋大哥一直想要招安,我不太樂意;如果招安了,他就是在朝中說得上話的人。”


    潘小園徹底震驚了。


    武鬆一直不太喜歡招安,她是知道的,原因不外乎不願賣身朝廷,不願丟下自在的生活。可眼下……他開始考慮大局了。


    不得不說,周老先生那一頓訓,對他觸動非常。


    但是她不得不提醒:“第一,就算招安了,宋大哥頂多是個次一級的武官,在朝中號召力有限;第二……你還沒問過,宋大哥對這件事的想法。”


    萬一宋江確實說得上話,但說的是相反的意思呢?


    武鬆點點頭,“我迴去跟他好好談談。”


    潘小園默然不語。宋江喜歡沒事找人談話,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但武鬆平日寡言,如果他要和誰“好好談談”,那無異於是百分之二百的重視。


    她猛的又想起來什麽:“明教那邊,看來也是主戰的。如果他們推波助瀾,光那個包道乙的本事,咱們就不太能夠擺平。”


    武鬆笑一聲,懷裏掏出周老先生贈與的“補遺”,朝她晃一晃。


    “也許很快就能擺平了。”


    潘小園撲哧一笑。這人憂國憂民了幾句話,思維又迴到了暴力解決問題上


    不知不覺迴到了金明池。武鬆對那昔日的水軍練兵場產生了興趣,想要停下來看看。潘小園卻記掛著店鋪裏生意,跟他商量:“要不改日?”


    隨即想起來,武鬆見到周老先生,店鋪又已經開得塵埃落定,他的兩個任務都算是完成,理論上,應該立刻出發迴梁山了。


    突然心中空落落的。跟著他勒馬,讓他抱下來。


    “好,陪你看看。”


    其實也不過是些磚瓦樓宇之類,幾艘伶仃的遊船,瞧不出什麽美感。冷風一陣陣的,吹得脆冰麵哢哢的響。


    她環抱住他,央求:“過了正月十五再走。你還沒在東京看過燈吧?”


    武鬆被軟軟的擁了一懷,思維停滯了一刻,心不在焉地答:“上次來,什麽都沒看。”


    潘小園詫異:“你上次不是說來東京觀看光景麽?原來一點都沒看?”


    她哪知道,武鬆當年走得何其倉促。


    武鬆沒言語,一雙大眼,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了一刻,忽然說:“我……也得跟你好好談談。”


    潘小園一副甜笑僵住了。武鬆要跟她“好好談談”,那感覺就像是,沒寫作業被教導主任抓了。


    她知道自己想逃避什麽,吞吞吐吐說:“那……等迴去再說……”


    武鬆也隻是提出邀約,沒打算在這裏大冷天的吐白氣。況且看她神色,知道她大約是什麽想法。


    於是換話題:“租的馬,要在這兒還了。”


    進了東京城,紛紛攘攘的市井氣息撲麵而來。仿佛剛才那個小村子裏的耄耋老人,隻是一場憂思的夢。


    等跨進她的“孫巧手點心鋪”,潘小園就忽然把“被周老先生收徒”的興奮勁兒拋到第二位去了。


    貞姐雙眼放光,撲棱棱過來給她看賬本:“六姨,你數數!”


    潘小園睜大眼睛開始數,一二三四五,五位數的收入。


    單位是錢。但換算一番,足夠一兩金子了。


    當然這要歸功於成功的開業慣性。況且元宵將至,大家張羅過節,無心做飯,出來下館子的便多,還有不少叫外賣的。董蜈蚣已經兼職起了外賣小哥,今天跑了好幾趟了。


    潘小園將店鋪各處檢查一番,沒發現什麽大漏子,就是這幾天大夥跑腿跑得累,衣裳換得勤,汗臭髒衣服沒地堆,統一堆在廚房後麵的一個旮旯裏。


    潘小園發覺自己需要洗衣服務了。派鄆哥出門轉一圈,牙行裏雇來個洗衣服的“小時工”,約定每三天來一次,按時計費;並且,以牙行做中介,每次來的洗衣婦不一定是一個人,頗有些後世家政公司的做派。


    然後又心疼大家的工作量,跟燕青商量一番,雇了個專管刷碗掃地的臨時工,每天高峰時期來伺候。


    這麽一來,月支出又要增長。她看著賬本心算一番,虧不了。但隨後,心裏小算盤劈裏啪啦打一番,離那個“歡樓彩縛”的正店夢想,還差得遠哩。


    做這些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瞧她。一迴身,武鬆坐在空座頭上,手邊一壺酒,目光跟著她,看她忙。


    她心裏暖暖的一跳,朝他忙裏偷閑地笑笑。


    正旖旎著,忽然燕青過來打岔了,風流倜儻倚在牆角,含笑問她:“表姐,上元期間,全城放假,咱們店,是歇業呢,還是做生意?”


    潘小園琢磨一陣。據她所知,上元是個熱鬧節日,撈錢的好機會。但東京城裏做生意的不乏外地人,也便有不少鋪子早早關門,貼出了“迴家探親,歇業半月”之類的條子。


    而自己這個孫巧手鋪,絕大多數“員工”都是頭一次來東京城,第一個大型節日,總不能讓他們在灶台和刷鍋水中度過吧?起碼她自己不願意。


    況且,一個小小腳店,歇幾天業,能少賺多少?


    開店的首要目的又不是掙錢,不差這一天兩天。


    於是她大手一揮,慷慨宣布:“十四到十六,放假。”


    一陣歡唿。


    馬上又想起什麽,壓低嗓門:“但若有出去惹事的,軍法伺候。”


    一陣壓低了的歡唿。


    第166章 1129.10


    宋時的元宵節充滿了曖昧氣息。大街上是“東風夜放花千樹”,走著“蛾兒雪柳黃金縷”,街邊有“貴客鉤簾看禦街”,時不時的“寶馬香車拾墜鈿”。女眷們可以毫無遮擋地走上街頭,與異性互相照麵。在如此浪漫的氣氛下,運氣好些的,可以直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運氣差的,“驀然迴首,那人太醜,淚濕春衫袖”。


    到了十三晚上,大街小巷就慢慢裝飾起來了。潘小園也免不得派人上街買了十幾盞大紅大紫的花燈,掛在店鋪門麵周圍,算是相應政府號召,給城裏增添節日氣氛。


    大家看著那燈,喜得抓耳撓腮,賣點心賣得心不在焉。到了十五,一個個更是如同脫韁的野馬,忙不迭的向潘小園報備,然後衝向那夢中的都市情懷。


    總之,一群土包子,眼睛裏冒出來的憧憬簡直可以炸成劑子直接吃了。


    說是放假,其實大家並沒有一起行動。譬如周通和孫雪娥,支取了一個月的零花錢,早早的就去禦街左近逛店剁手了。鄆哥和董蜈蚣在同做店小二的職位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於是約著一起去賞燈吃夜宵,順便去那“梔子燈”附近嚐嚐新鮮。


    隻是不幸讓貞姐兒告密,被潘小園得知了,一人屁股上踢一腳:“不許去!”


    她想著殺雞儆猴,踢得便格外用力。還好潘姐“武功平平”,不然這兩腳下去,倆人怕是此後隻能爬著去“梔子燈”了。


    趕緊賠禮道歉,陪著笑說,隻吃東西,不幹別的。


    燕青說隻是打算隨便逛逛。潘小園將他那俊俏眉眼欣賞一刻,才低聲警告一句:“別玩大了。”


    燕青跟她抬杠,反問:“怎麽叫玩大了?表姐定個‘玩不大’的標準,我好照著來。”


    潘小園咬牙。這廝壞起來比武鬆惡劣百倍。


    笑盈盈跟他說:“咱們這店裏,隻接待食客,可不接待衝進來要你負責的大姑娘。”


    其實挺想加一個“大小夥子”,怕被他打。


    燕青哂笑:“姐姐說的什麽話,小乙是那樣人嗎?”


    潘小園心裏說,看著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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