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縣沒想到強盜居然也講理。顫著手,指著另一遝卷宗,小聲說:“按律當……當斬,但下官這幾年的……政績、政績……也是有那麽些兒的……若是當今聖上來判,能將功折……折那麽一點兒罪……”


    武鬆反倒被逗得笑了。人命當做籌碼來買賣,也虧他想得出來!


    轉眼看夏提刑,厲聲道:“你呢?”


    夏提刑還滿口賊寇強盜的,語氣強作出強硬:“今日你殺也好,剮也好,我們……是因公殉職,死在賊寇手裏,留得一世清名!”


    這些積年冤案及“供詞”,怎麽也不會讓他們拿到金鑾殿上去吧!


    “天下官吏,誰不是這樣!誰不知道,當今世上,廉吏十一,貪吏十九,人人如此,不光夏某一個,要殺,殺不完哪!”


    還算有些骨氣,響當當的真小人。武鬆微笑:“總得有個起頭的不是?”


    夏提刑滿麵滄然,撿起地上一柄刀,顫顫巍巍的湊到自己胸前,怎麽也不敢下手。


    武鬆突然說:“慢著。”


    夏提刑如獲大赦,趕緊把刀扔掉,洗耳恭聽。


    武鬆轉頭吩咐軍士:“這些人,押迴梁山去。”


    幾個當官的聽了,都是喜出望外。死罪換成“充軍”,倒是十分可以接受。可轉念一想,臉又白了。聽聞梁山上都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大王,這要上了山去,死法如何,可就想也想不出來了。死後還多半會讓朝廷冤枉一個“通匪”的罪名。


    一群小老百姓更是魂不守舍,趙老爺子當場就有要中風的跡象。王婆早就滾地上起不來了。


    傳聞梁山上大王還有喜歡吃人肉的。這要把他們都押上山去,不會是要……


    武鬆淡淡的繼續道:“去梁山,讓他們向我大哥的牌位磕頭謝罪。那邊還有個冤獄的當事,也讓他們給她磕頭去。”


    一堆人正愣著,遠處忽然飄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好像落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身邊:“不用麻煩了,在這兒就行。”


    武鬆驀然一迴頭,見到個熟悉的聘婷小身段兒,流蘇墜子杏黃鞋兒,隔著老遠,朝他笑嘻嘻打招唿呢。後麵站著一群黑壓壓的人。


    他暫時放下眼前一串官民,起身過去,聲音裏掩飾不住驚愕:“你怎麽來了?知不知道……”


    她當然知道這是交戰的地方。既然她下山,那必定是得到了領導層的許可,那麽必定會有足夠的安全措施。武鬆瞬間便想明白了,信步走過去,潘小園身邊幾個護衛朝他躬身行禮。


    聲音柔和了些:“你來幹什麽?”


    對麵還沒答,斜裏一個爽朗的女聲哈哈大笑:“喲,這就瞧不見我們啦?”


    孫二娘。武鬆不是沒看見,但孫二娘出現在這裏,顯然比潘小園出現在這裏要合情合理得多,於是沒顧得上。


    他也懶得解釋,跟孫二娘,還有她身後的張青,都見了禮,孫二娘才說:“大名府是塊硬骨頭,宋江哥哥派戴宗、時遷去勘察一番,說朝廷剛派了增援過去。他們增援,咱們怎不能幹看著不是?就又遣了十幾個兄弟,帶下來五千兵馬。我們這隊先來和你會合,後麵這些人,迴頭全歸你指揮。”


    轉頭看看旁邊,又放低些聲音,笑道:“至於你家嫂子麽,跟我一個帳,多她一個不多,這千八百梁山軍在旁邊護著,鐵桶都沒我們這兒結實。”


    “嫂子”兩個字咬的格外重,不懷好意。


    武鬆假裝不認識孫二娘,目不斜視繞過她。


    孫二娘白了他一眼,非常貼心地自覺讓開,帶著後麵的小嘍囉退後一裏地,就地休息吃幹糧。她身邊的親隨小弟扯出個臨時帳子,把幾個梁山頭目隔起來。


    武鬆這才發現,來增援的居然還包括王矮虎。此人神色萎靡,麵容倒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少了幾撮胡子。遠遠的跟大家隔開,擦自己的刀,偶爾衝親隨小嘍囉發幾句脾氣。


    武鬆不禁莞爾,隨後心裏有數。王矮虎慘遭摧殘,武功到底未失,但士氣顯然是十分低落。連他都派出來增援,那梁山可算得上是傾巢而出,說明了宋江對這場戰役何等重視。


    但若真是身上缺了部件兒,武功怎麽也得打個折扣吧!


    潘小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大約知道他想的什麽,撲哧一笑,悄悄的告訴他:“這人出來打仗也好,正好可以搜尋搜尋什麽武功秘籍,說不定能練成奇功呢。”


    武鬆隨口問:“什麽武功秘籍?”


    “葵花……”說一半,趕緊住口,自己偷偷笑兩笑。這年代大約還沒這玩意兒呢。


    武鬆也道她是玩笑,問她正事:“來做什麽?”


    潘小園沒怎麽見過這種行軍打仗的場麵,盡管是跟孫二娘一路過來的,但幾天裏都是趕路;看到武鬆這邊的部隊生龍活虎,刀是刀槍是槍的,免不得有些局促靦腆,小聲說:“你說要來打陽穀縣,我想了幾日,還是放心不下,過來看看。”


    武鬆失笑。放心不下什麽?他來這一趟,基本上相當於石頭砸雞蛋,唯一可能出的危險,就是不小心栽進縣城外麵小河溝裏。


    她不至於這麽埋汰他。再一想,明白了,更是哭笑不得。這是怕見著血流成河的場麵呢?


    他簡略地解釋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情,說:“跟當年冤案有瓜葛的,都讓我找來了。你來得正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要幹什麽我就當沒看見。”


    但見對麵那位卻沒有摩拳擦掌的架勢,反而還有點恍惚茫然的神色,混合著一點點畏懼和慌亂。


    可不是,她也給這幫貪官汙吏害得不淺,要不是他提前趕迴來,眼下不知苟活在哪個角落裏呢。雖然以他武鬆的標準,她受的那些苦並不算什麽,離打垮一個人還遠著;但她一個嬌嬌柔柔小婦人,怕是連隻雞都沒殺過,驟然間經曆這種飛來橫禍,沒垮,眼下還活蹦亂跳的,他自己也覺得實在難得。


    還出神,聽到一聲小心翼翼的:“二哥?”


    武鬆隨口道:“怎麽了?”


    “你……要報仇的話……不會……不會要把那些人都殺了吧?”


    沒見過武鬆取人命的樣子,但理論上想想,以他的本事,殺誰不是易如反掌。潘小園有時候也覺得自己自欺欺人,這樣一個秉性剛強的人,生來就是屬於江湖的,跟一群亡命之徒混在一起,難道還能成佛不成?


    就連她隔壁那尊真佛爺,手底下也是有人命的啊。


    就算是她所經曆的劇情和原著大不相同,晁蓋老大哥終究沒躲過生死簿的召喚。這讓她心神不寧了好一陣子。


    眼下武鬆來到了複仇的邊緣,她害怕,會不會哪天一覺醒來,發現周圍死寂,一地人頭滾來滾去,滿身血汙的武鬆正蘸著血往牆上塗鴉?


    一起這念頭,渾身一個哆嗦,不太敢瞧他。


    第127章 1129.10


    報仇,要把這些人都殺了麽?


    武鬆心中不是沒動過殺念,但見她還有期期艾艾的意思,不想她窮操心,很自然地拍拍她肩膀,直接堵住了下一句問話:“這你不用管。”


    感覺那肩膀後麵的身子縮了縮。聽她又艱難地吐出一句半是建議、半是提醒的話:“你大哥……應該也不願意……看到你……太暴戾……”


    他忽然也手底下一僵。平日裏這樣覺得沒什麽,但眼下思緒迴到陽穀縣那會子,全身好像套上了無形的繭,突然又覺得一切都很不應該。


    於是他放手,規規矩矩離遠了點,幾乎是敷衍地跟她說:“我知道。”


    雖然直到她眼下不管是於法理上還是事實上,都和他那可憐大哥沒什麽瓜葛,但眼下舊案重提,尤其是親眼看到她和武大那張“結婚登記”,他簡直想他娘的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那風光霽月的“婚書”,也讓他徹底理解了她那奇怪的恐婚傾向。天知道她將這傷口藏得多深,過去,顧慮他的感受,一直未曾跟他明言。


    那也隨她去吧,那公孫老道不是說什麽,無為而治,不能強求麽?


    往事看似如煙,卻從未徹底消失過。


    在放任和自律間反複遊走,稍不小心,就變得脆弱。


    先不想這些。他決定等迴山之後,找蕭秀才聊聊。不能找吳用,那人跟宋大哥穿一條褲子。


    氣氛沉悶了許久,才聽她陪著小心,問:“所以……能不能先讓我去……嗯,跟那些人說說話?”


    問問那知縣,當年到底收了西門慶多少錢;問問王婆,人人叫她幹娘,她卻為什麽把自己當成隨時能夠出賣的粉頭;問問那姚二嫂,為什麽要對一個無冤無仇的女人陰陽怪氣、落井下石;當然,問問貞姐的爹,把他親閨女賣到麗春院那天,為什麽居然還笑得出來。


    對了,如果有人知道西門慶到底去了東京何處,也不妨使些手段問出來,免得像現在這樣,無頭蒼蠅大海撈針。


    盡管在梁山上的時日已經超過了陽穀縣,從那個被報複賤賣的丫環變成了能使喚小弟的黑道大姐,但有些最初的記憶,哪是能輕易抹平的。


    武鬆不自覺地立刻點頭,眉頭間閃著些愧色,直到她轉過身,撩起簾子出了帳,目光跟在她背後,被落下的簾子隔開。


    片刻之後,卻聽到外麵“啊——”的長聲尖叫,正是潘小園的聲音,幾乎撕破了音,帶著哭腔,“不要——”


    武鬆全身一震,抄起刀奔了出去,看到眼前一幕,全身如墮冰窖。


    那一串跪著的人,此刻已經七倒八歪的橫屍於地。幾個小衙役倒在血泊裏,知縣身首分離,趙老爺子腦瓜被劈成兩半,鮮血狂噴;夏提刑胸口一個大血窟窿;獅子樓老板腦漿流了一地;姚二嫂連同她懷裏抱的男孩,已經成了兩截四塊,血流滿地。李逵提起板斧,哈哈大笑,不緊不慢地砍掉了王婆那顆花白的頭,朝胸口踹一腳,屍體慢慢倒下去。


    屠殺隻用了片刻工夫。方才他和潘小園兩人在帳子裏默默相對,各想心事,他竟是絲毫沒有注意到那一瞬間的異動。


    旁邊的小嘍囉見黑旋風行兇,縱然有那不忍的,誰敢多說一句話?


    而她潘小園在幹什麽?理智全沒了,一麵幹嘔著,一麵瘋跑,朝李逵大喊:“別殺……”


    李逵板斧一揮,喝道:“滾開!別妨了老爺的興致!”


    武鬆騰身幾個縱躍,趕上去,三分力,直接將潘小園推出兩丈遠,手裏的刀直接迎上板斧,當的一聲巨響,接口處迸出幾絲火星。緊接著手上一輕,李逵的蠻力對上他十分的怒氣,那腰刀是尋常之物,竟立刻斷了。


    武鬆緊攥著半截斷刀,眼睛血紅,吼道:“李逵!你幹什麽殺人!”


    李逵倒是顯得天真無辜,笑道:“兄弟手癢,見你遲遲不動手,幫你一把,放心,俺隻是讓俺著板斧發發市,功勞不搶你的……”


    武鬆牙齒咬得格格響,“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你也下得去手!”


    抽出腰間第二柄刀,搶上去直接便是拚命的招數。李逵趕緊板斧一隔,叫道:“啊喲!反正不是什麽好人,那麽認真幹什麽!唉唉,下次我讓你殺不就得了……”


    再不說話,當頭劈下去。


    李逵也怒了,須發戟張,板斧亂揮,罵道:“來啊,來啊,怕你的不是好漢!”


    這時候遠處的人聽到動靜,見兩個梁山兄弟居然開始性命相拚,個個呆若木雞。張青一邊拚命跑過來,一邊遠遠喊道:“兩位大哥這是怎麽了,有話好好說,別壞了咱們山寨義氣!兄弟先……”


    跑一半,看到那一地的血汙屍體,喊不出來了,衝到一旁,直接吐起來。張青不是沒見過殺人現場,但眼前這種猶如屠宰鋪一般的場麵,也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武鬆完全不想控製。論蠻力,李逵不輸於他;論武功招數,李逵簡直是三歲小兒。黑黑的臉膛上立刻見了血,再一刀……


    突然被攔腰抱住了,聽得身後哭喊:“武二哥,停手!”


    板斧在纖手上方三寸處揮過去,一陣勁風。武鬆吼道:“你不要命了!退下!”


    那邊張青跌跌撞撞的爬過來,也拚命將李逵往後拉,叫道:“李大哥,冷靜,別打了!”


    李逵哇哇大叫,輕輕鬆鬆就把張青掙開了,頂了個跟頭。張青爬起來,再拖住,孫二娘趕過來,一起把住李逵左右兩臂,後麵再奔來五七個小嘍囉,一串人,糖葫蘆似的粘在李逵身後,這才把他製動住,大家亂哄哄叫道:“兩位大哥住手!別衝動!看在宋大哥的份上……”


    武鬆讓潘小園死死抱著,甩不開,血紅的眼睜得渾圓,風吹過,眼角淌出幾滴熱淚,死死盯著李逵,好像要將那束目光凝成刀子。


    李逵猶自不忿:“這群廝鳥自己找死,早晚是要殺,你急什麽急……”


    “我不是要……”


    如果隻是要取人性命,半夜三更輕裝下山,捅死十個八個都不難!但他要的是事實,是證詞,是他大哥的清白。


    也許隻是盼著圓一個念想。但眼下,這念想,讓兩把板斧劈了個粉碎。


    背後還讓她緊緊摟住,一鼓作氣的殺意慢慢竭下去。聽她帶著哭腔勸:“別……別跟這人計較……不值……”


    李逵讓人好說歹說,拉近附近軍帳裏喝酒消氣。


    武鬆擦了把汗,這才意識到什麽不得了的,翻過身,雙手按住底下那雙細肩膀,幾乎是吼出來:“方才你怎麽敢去攔我!對麵是李逵!他的斧子不長眼!”


    潘小園又驚又怕,思緒尚且有點不清不楚的,眼淚流到嘴角,轉著圈兒,順著下巴滴下去。


    “你、要是你殺了李逵,你也活不了,你想過沒?”


    梁山兄弟自相殘殺,依軍法便是滔天大罪。武鬆膽敢這麽做了,迴到梁山,誰都罩不住,能有個全屍,算是大夥顧念往日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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