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居然有些臉紅。總算明白了別人提武鬆的時候,為什麽總是加上一個“打虎”的定語。威望是怎麽來的,做過一件超級牛逼事,真的能讓別人膜拜一輩子。


    她心裏一肚子話,想告訴他們,婦道人家並非他們想象得那麽無能。但眼下自己獨善其身已是幸運,遠遠沒那個實力去普度眾生。


    因此隻是微笑。等到豐收果實下來,說閑話的便一個個都給堵了嘴。


    想到武鬆,便又好奇心起,去翻他本月的收入報表。山寨近日收到線人通報,說官府或對梁山有所動作,因此各寨各關都加強了崗哨。武鬆被調到山前南路把守關卡,每天從早到晚的練兵,效果卓越可見,於是也終於漲了點薪,潘小園算算,夠他做兩件冬衣的了。


    再翻翻別的——主要是注意這個月有沒有什麽異常的收入和支出。翻兩頁,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矮虎的公費醫療請示單。經過神醫安道全的悉心救治,他大難不死撿迴一條命,但進補續命的藥物斷不得,眼下端的是花錢如流水。他自己積蓄已經全敗光了,隻好請求山寨報銷。一封言辭懇切的訴苦信,底下是宋江的親筆批複:準。


    然後是柴進和李應的簽名:通過。雙保險。


    沒辦法,既然已經放走了扈三娘,冤沒了頭,債沒了主,丟掉的東西也迴不來,隻好自認倒黴。說是為山寨出力,算“工傷”吧,又有些說不過去。但又好歹是自己兄弟,眼下他混成這樣,總不能一個個袖手旁觀看熱鬧。


    於是本著人道主義精神,還是同意他進行公款治療。王矮虎拿到批複,想必是十分高興,立刻換上了最好的藥方最貴的藥,譬如什麽遼國進口的山參虎鞭,東京城出產的最正宗的軍裏一撚散,江南武夷山的新鮮蟲白蠟,甚至連導尿管也要純金的,要東京大內工匠的手藝。


    潘小園一邊看,一邊呸呸呸的罵他敗家。這筆醫藥費抵得上武鬆半年的收入。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多囑咐扈三娘兩句,讓她換個地方削。


    不過既然老大們都給開了綠燈,她便也無話可說。照例找出附帶的各樣商家收據,一樣樣核對起來。


    翻到第三張的時候,手指頭撚一撚,忽然腦海中什麽東西飛過,有點舍不得把這張紙翻過去。


    略看一看,再尋常不過的一張藥鋪單子,上麵是血竭、接骨木、麝香之類的跌打藥材,價格全都不菲,底下落款是東京某某藥行,掌櫃的簽字。


    類似的收據不止這一張。可唯獨這一張,讓她居然有了些……餓的感覺。


    肚子叫了一聲。天曉得,飯點還早呢。


    來到梁山之後,每天是最普通的大鍋飯,好酒好肉,可算不上精致。眼下對著對著賬,饞蟲出來了,腦子裏想的,竟是桂花蒸蘿卜、酥油泡螺兒、酸辣雞尖湯。


    她將那張收據盯成了重影兒,也沒發現有什麽不對。


    湊在鼻子底下聞聞,殘存的紙香墨香,還有……


    混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好像夜幕中一閃而過的黃鼠狼影子。


    再用力吸口氣,絲絲縷縷的異香,終於讓她一點點的從紙縫裏品了出來。


    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一個拇指長的小香餅,小孔邊緣鑲著金,係著藍絲繩。


    —— “古龍涎,是前朝留下的異國香料,去年在大內禁庫裏發現的。有那麽幾塊流出宮外,讓東京城的達官顯貴競相收藏。這一小塊,是東京一個朋友今日贈的賀禮。你猜猜值多少錢?”


    右手不知不覺攥成拳,將那張收據捏的皺成一團。


    普天下的藥材商,用得起“古龍涎”的,有幾個?


    這道概率應用題,她算不出來。


    猛地起身,頭腦一陣暈眩。她扶著牆,靜了一靜,讓貞姐看家,自己大步跨出門,順手拎上董蜈蚣。


    “走,去找武二哥。”


    武鬆眉頭緊鎖。


    “你確定?”


    潘小園一言不發,猶豫了好久,咬了咬嘴唇,點點頭。


    武鬆將那收據翻來覆去看了好久,指著那收據單子的落款“東京趙太丞家”,說:“卻是個別人家的鋪子。”


    潘小園立刻道:“也許是股東、供貨商、甚至來探聲息的競爭對手,無意間將這收據碰了一碰,所以這麽一大遝子五花八門的單據,隻有這一張沾上了香氣。”


    武鬆點點頭,低聲道:“要麽,我去向宋大哥告假,親自去東京走一遭。”


    “可……”他這話一出,潘小園反倒不敢讚同。隻是那一閃而過的感覺,香氣被她散了一路,眼下早就察覺不到了。


    再說,要去東京,談何容易。武鬆被全國通緝的文案已經做死,真要單獨下山跋涉……她不敢想象其中的艱難險阻。


    還是捋清思路,跟他建議:“既然有了眉目,就集中力量,把人都派到東京去,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等確定了真人的所在,探明他實力,你再親自動身不遲。”


    “可上次已經派人去過東京,沒有線索……”


    他話說出來,自己給自己找到了解釋:“不過去東京的那探子暴露了,已經撤迴梁山,也許還沒來得及探聽到。”


    一提到報仇這件事,心中就仿佛揭起一個陳年的疤,抑或是純白的紙上折了個醜陋的印子,刮擦出讓人出汗的聲音。


    他沉吟半晌,目光掃過她那雙微微蹇起的眉,語氣忽然變得有些疏離:“不管怎樣,你就留在山上,別亂出去,這事我來……”


    話說一半,遠處飛速跑來個小嘍囉,叫道:“大哥!”


    武鬆神色一凜,拍拍她肩膀,立刻轉身迎上,刷的拔出刀,


    那小嘍囉唿哧帶喘的跑來,才說出下半句話:“宋大哥帶人來了,咱們快出去迎!”


    武鬆眼下負責鎮守山南二關,輕易離不開,就算是潘小園來找,也隻是暫時把防務交接給可靠的小頭目,才分身跟她說上兩句。


    眼下突發情況,居然卻不是敵情,而是帶頭大哥突然駕臨,武鬆也有點懵。近來防務愈發緊急,領導們確實喜歡搞突擊檢查,但都是去別的關卡。對他這裏,宋江最放心,從來不過問。


    於是也隻好自己迎出去,讓潘小園在小哨亭裏先歇著。沒走幾步,就看見宋江一臉春風走上來,笑道:“不必多禮!今日山寨來了客人,我們幾個陪著遊玩至此,你這裏風光獨大,不得不來賞一賞。——武兄弟,咱們也多日少見,我先上來瞧瞧你。”


    武鬆連忙稱謝,囑咐了幾句手下,讓他們暫時分擔防務,將宋江請進關去。


    宋江對誰都是一副好態度,眼看潘小園在彼,跟她也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唿。


    潘小園唯唯而應。她最近每次見到宋江都有點心虛。宋老大明顯知道武鬆對她關係不一般,卻每次都不點破,也沒對武鬆進行批評教育,擺明了睜隻眼閉隻眼,懶得管。


    真是雙標。前一陣子,史進迷上了鄆城縣一個姑娘,荒廢了幾天山寨事務,被宋江批評得都哭了。


    宋江詢問了些許山寨最近的財政狀況,十分得體地勉勵了幾句,又問武鬆:“兄弟近日少見,我很是牽掛。看你麵上似有愁意,怎麽,難道是有什麽不順心?”


    宋江當然能看出來,潘小園今天來拜訪武鬆,並非隻是探望熟人那麽簡單。眼見被打斷之前,兩個人正商議著什麽事,都是眉頭緊鎖呢。


    武鬆被看出心事,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不是什麽值得瞞的,況且宋江也知道,便簡略地道:“便是害死家兄的仇人下落,眼下似乎有了些眉目,我想……”


    宋江十分大方地笑道:“我不是早就說,兄弟的仇人就是梁山的仇人。既然找到了,照愚兄所見,直接去把那城打下來便好,還正好給咱們梁山添些錢糧——仇人在何處?”


    武鬆:“……東京。”


    宋江笑容有些凝固,“那可要從長計議……”


    武鬆假裝忘記宋江那句大話,笑道:“不勞哥哥操心,我自己心裏有數。”


    宋江這才微微一笑,馬上又正色道:“若是如此,兄弟更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有失。多派些精細人下山即可。”


    倒是跟潘小園一個口徑。武鬆答道:“小弟省得。”


    “況且山寨近來事務繁忙,也離不開你。你若實在等不得,我可以出麵去請鼓上蚤時遷,讓你調遣。”


    這話說得隨意。但誰都知道,時遷身為梁山頭一號情報專家,要請動他出一次差,得是多大的人情和費用。


    武鬆立刻拱手答道:“多謝大哥好意,隻是……”


    他實在和時遷三觀不合,從一開始就不對付,這時候更是不願將自己的私事拿出來讓那位瓢把子幫忙。


    正猶豫,潘小園卻在旁邊爽快開口,替他答了:“既是如此,那要多謝宋大哥了。武二哥的仇人也是奴家仇人。既然他分不開身,奴家去邀約,也是一樣的。”


    她倒不介意和盜門打交道,反正也不是頭一迴了。武鬆有他的原則,她也有自己的底線——比他的低不少。


    武鬆看她一眼,猶豫著,欲言又止,最終沒答話。


    這時候宋江後麵的幾個人也連續上了關,聽見晁蓋爽朗的大笑由遠而近,三五人的歡聲笑語一齊飄過來。


    晁蓋遠遠朝武鬆一拱手,笑道:“武兄弟,我們來閑逛一遭,不多相擾,你隻忙你的就行了——史兄,你看這深溝巨壑,百裏鬆林,不枉我們爬出一身臭汗吧!”


    幾聲愉快的附和。一個清冷的男聲說道:“當真是世外桃源一般。晁寨主,你們哪是在占山為王,分明是在清修參禪哪。”


    晁蓋聲音一啞,大約辨不清這是讚還是嘲,隨後哈哈大笑道:“真會開玩笑,過獎!”


    潘小園心裏有數。山寨最近有客人來訪,又帶來價值兩萬貫重禮,用意無非是結納加切磋,今天下午的斷金亭上,十有八九要來上那麽幾場友誼賽。對方既然給足了梁山麵子,那麽自然要好好招待。眼下晁、宋兩位大哥一起陪“兩萬貫”山前閑逛,便是一盡地主之誼。


    想知道誰那麽出手大方。從哨亭裏往外看,恰好那說話的客人也朝那亭子瞧過來。她當時就驚呆了。


    一路和晁蓋談笑風生的“兩萬貫”,青簪玉帶,玉佩玲瓏,正是在山下問路的那位釣魚哥!


    不得不說,從不認路的外地人,到晁蓋寨主的座上賓,還是十分高效的。


    那人目光掠過哨亭片刻,眉梢微微挑了挑,眼尾現出笑意。


    那笑意轉瞬即逝。他馬上又迴轉來,和趕來的武鬆及幾個小頭目相見了,客套了幾句,這才話鋒一轉:“方才似乎還隱約看見一位娘子。怎麽,你們梁山竟還如此通融,公務時也能帶家眷麽?”


    語氣有些賤兮兮的,嘴角帶笑,就差說出“軍紀不嚴”幾個字了。


    潘小園這下子躲不過,為了“集體榮譽”,也隻好款款出來,大大方方萬福,自我介紹:“奴家潘氏,是協助柴大官人掌管錢糧財務的手下,今日是來……”


    跟武鬆對望一眼,大言不慚:“實地調研考察,不想得遇貴客,奴這廂有禮了。”


    “兩萬貫”促狹一笑:“娘子實地考察的去處,倒還挺多。怎的沒查出山下酒店裏的豬血湯,原是入不得口的?”


    潘小園:“……”


    沒等旁人發問這句話的意思,他又轉向晁蓋,從容道:“想不到梁山也啟用婦女掌財,倒和我們曾頭市一樣了。”


    潘小園喃喃道:“……曾頭市?”


    “兩萬貫”朝潘小園一拱手,含笑迴道:“在下曾頭市史文恭,幸會。”


    第114章 1129.10


    潘小園覺得整個世界不真實了一刻。


    史文恭這個名字,在整個水滸裏如雷貫耳,不僅是因為他的武力戰力,更是因為……


    他終結了梁山大寨主晁蓋!


    曾頭市位於淩州西南,和祝家莊一樣,是個嚴密的地方武裝,史文恭就是他們重金聘請的武藝教師加智囊。原著裏,似乎是因為一次爭奪馬匹的糾葛,曾頭市與梁山結怨,晁蓋親率軍隊前去攻打,結果……


    死在了史文恭的箭下。晁蓋臨死時折箭為誓,哪個捉到射死他的,哪個就是下一任梁山泊主。


    從此梁山震動,上下大洗牌,因此而發生不少大事,直到來年,才確立了宋江繼任的地位。


    這是潘小園記憶中,那個平行原著的劇情。


    可是現在,曾頭市的史文恭在幹什麽?攜重禮拜訪梁山,並且在晁蓋的陪伴下,進行著梁山一日遊!


    晁蓋史文恭,兩個本應該你死我活的對頭,此時此刻一見如故,並肩攜手,讓人覺得聚義廳裏,很快就要為史文恭多放一把交椅了。


    而這個真正的史文恭,這副端方尊顏,也不像是個武力值爆棚的戰士,更像是個翩翩儒將,到梁山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


    潘小園覺得自己大腦空白了一刻。不敢盯史文恭太久,一肚子疑問咽下去,努力假裝一個路人甲,眼睛看著晁蓋伸出大手,重重搭在史文恭肩膀上,豪爽大笑。


    “女人掌財算什麽?一會兒帶尊兄去西溪村酒店,見一見母大蟲顧大嫂,哈哈!你們曾頭市,未必有那樣的婦人!……誒,先喝酒,再談正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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