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一口氣噎在肚子裏。好不容易有點一言難盡的感動,這會子都讓她吞迴去了。


    她撇撇嘴,“還有別的嗎?”


    武鬆搖搖頭。方才那幾段長篇大論的囑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話都說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離開,把時間留給她靜靜的琢磨,不時抬眼看看遠處,神色肅靜。


    潘小園抬頭,還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隻餘光看他硬朗的側臉。他微微低了低頭,不知怎的,神情裏似乎有那麽一丁點的躲閃。


    終於,武鬆開口。


    “時候不早,武二該走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嫂嫂,就此別過。”


    他轉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間的刀跟著輕微晃。


    不遠處,杏黃旗飄,一方整齊的兵馬隱約可見。林中鳥語花香,香氣讓風送到遠處,仿佛提前歡迎著遠行的旅人。日光斑駁,青草蔓蔓,說不盡的柔軟可愛。


    從此他就屬於那旗子了。潘小園突然感覺眼睛被那綠意蟄了一下子。


    她也鄭重的行了個禮,輕聲跟他道別:“那麽,叔叔保重。”


    然後轉身就走,衣袂拂過草木,沙沙輕響。她忍不住迴頭,武鬆也已經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園心中勾勒著自己未來賴以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鬆這廝,雖說是怕她死,但應該至少對她有那麽一點點的關心吧?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對她有過一點點關心的人,又能數出幾個?


    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就像一場疲勞的急行軍,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頭頂懸著刀,腳下是陷阱,無數張世俗的口在耳邊大聲聒噪。如同腳下的土壤裏,密密麻麻的樹根,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一張大網,將她無比自然地困在當中,隨意放鬆收緊,冷眼看她掙紮。


    而現在,突然的,一切羈絆都消失,隻剩下她孑然一身,鳥語蟬鳴,此前夢寐以求的清靜。


    她低著頭,隻看腳底下的路,恨不得小跑著迴去。眼眶熱熱的,需要讓風來吹幹。


    再一抬頭,懵了。


    孫二娘的酒店內外全是人。十幾個長長短短的漢子正吵吵嚷嚷的往外跑,背著抱著扛著,從裏麵搬出一樣樣的財物,一邊喊:“大夥快啊,快些啊!”


    潘小園如同五雷轟頂,撒腿衝過去,脫口大叫:“喂,你們是什麽人!”


    一個赤發黃須的絡腮胡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黃板牙,叫道:“哈哈哈,母夜叉不在了,大夥今兒個好好出口氣,哈哈哈哈,砸了她的店!小的們,給我上啊!”


    一群強盜小嘍囉嘻嘻哈哈,搬東西的搬東西,砸店麵的砸店麵,叮咣一陣亂響,好好的酒店頃刻間麵目全非,還有一個驚叫道:“哇啊,這裏有個暗室!老大快來!”


    潘小園快瘋了,離得老遠,就沒命喊道:“住手!都給我住手!王八蛋!不許搶我的店!”


    誰聽得見。眼見東西搶完了,一群人抄起火把到處點火。一大團亮光,劈裏啪啦的躥來躥去,酒店瞬間就被熊熊火舌吞沒了。


    潘小園愣在當處,萬念俱灰,眼淚嘩的就湧出來了。


    突然那個黃胡子強盜頭瞧見她,八字步走過來,手裏刀一揚,“喂,兀那娘們,你是什麽人?”


    潘小園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後退兩步。總不能說,我是這店的新店主吧?


    眼看那黃胡子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後麵小嘍囉也嚷嚷著圍過來,潘小園吸一口氣,轉身就撒丫子飛奔。


    聽得後麵黃胡子大叫:“孩兒們上啊,追上這美娘們的,有賞!哈哈哈!”


    潘小園使出自己引以為傲的“輕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麵跑,一麵忍不住哭,口裏亂喊著草泥馬王八蛋。那點淚頃刻間就讓風帶走了。後麵不知多少人大唿小叫,聲音順著風,忽強忽弱的傳到她耳朵裏。


    好在那些人似乎隻是意在燒店泄憤,對於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傻帽,隻是即興追來玩玩。等潘小園看到遠處那麵杏黃旗的時候,後麵的追兵已經被她遠遠甩開。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鑼鼓聲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而她胸中也幾乎要響成風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鬆,他正和幾個同樣高大的漢子席地而坐,談笑風生。


    簡直如同見到親人。潘小園被腳下土坑絆了一個踉蹌,再也繃不住,踉蹌著一頭紮過去,讓他穩穩扶住胳膊,戳迴地上。


    武鬆這才起身,詫異道:“怎麽了?”


    她撫胸喘氣,站直,盡力維持一個穩重的形象,可眼淚爭先恐後的湧出來,順著臉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靜了半天,才說出第一句話:“嗚,王八蛋……”


    十字坡頭一次雲集了這麽多江湖好漢。無數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鎖定在她身上,圍觀這位梨花帶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鬆略顯尷尬,放開她,轉頭看了一看,“有話好好說……”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搶劫放火!看樣子是、是孫二娘的對頭……”她倒還不忘挑撥離間,把自身的悲劇上升成梁山的麵子問題,“我的店……賬本、錢……”


    苦大仇深地往遠處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經燒得旺盛,縷縷黑煙直上雲端。周圍一片驚歎。


    她咬牙再罵:“殺人放火挨千刀的賊!”


    武鬆卻沒跟她一起同仇敵愾,隻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後知後覺地說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開不成了。”


    潘小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聽他的語氣,怎麽……還有點幸災樂禍似的?


    心裏一道閃電劈過,一下子大徹大悟,腦門子上好像爆了個二踢腳,那火嗖的就竄上天了。


    “武二,你……你簡直不要臉!說話不算話!你知道我在那店麵上下了多少功夫!”她總算知道江湖好漢們為什麽動不動打架,這會子腦袋發熱,將他當胸揪住,掄拳頭就打。讓他輕輕巧巧躲開了。


    “你……你有種別躲!你這是平白欺侮人!這他奶奶的又是哪個王八蛋教的!”


    武鬆身後轉出來一個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關武鬆兄弟事。實在是二郎說起,擔憂娘子安危,小可鬥膽自作主張,絕了娘子歸路。事出無奈,宋江在此先行賠罪了。”


    潘小園:“……”


    她方才罵了多少句王八蛋來著?


    卷二·梁山泊


    第62章 9.10


    潘小園覺得,對於武大那個荒唐的托付,武鬆隻答應了前一半,忽略了後一半,她是十分感激感動以及感謝的。


    但她依然覺得被武鬆坑了。


    水泊梁山眼下是對她最安全的去處,這話一百個沒錯。可她一不會舞刀弄槍,二不會行軍打仗,梁山這個遍地雄性的組織,水泊裏撈一網子魚都恨不得沒一尾雌的,就連敲鑼打鼓升旗喊號子,也不乏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搶著做,她又能在裏麵做什麽?充其量是混吃等死吧?


    宋江大約不過是順帶給武鬆做個人情,他才不在乎山寨裏多一張吃飯的嘴。


    況且就連混吃等死似乎也是奢望。潘小園覺得,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山東及時雨唿保義孝義黑三郎出言不遜的腦殘,除了自己,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更可氣的是,武鬆這廝聽任她作死,居然連句提醒製止的話都沒有!


    這也是跟宋江商量好的?


    總之這一次,她被坑得不淺。但讓她稍微安慰一點的是,這種命運不獨她一份。


    水泊梁山人丁興旺,至少四分之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而要問他們是被誰逼上梁山的,至少四分之三都會答:宋江。


    潘小園很榮幸的位列其中一個。


    宋江長什麽模樣,她完全記勿得,隻記得是個其貌不揚的黑臉,比武鬆大概矮一頭,扔人群裏絕對是個標準的路人甲。


    宋江甫一出場,跟她說完抱歉,她還沒來得及再細看,隻聽唿啦啦一片,整個十字坡,全都單膝跪地。


    包括武鬆。


    全都齊聲叫:“大哥!”


    當時潘小園就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膝蓋有點軟。自己是不是也該降降海拔,減少一下存在感?


    可惜這個時代沒有女跪男的規矩,就算是當街撞見天子,也隻是個萬福即可。潘小園正琢磨著要怎麽萬福才得體,隻聽撲通一聲,宋江也跪下了。


    沒的說了,她麻溜兒地跪到武鬆旁邊,低頭看地。


    隻聽宋江垂首道:“承蒙眾位兄弟厚愛,今番青州城手到擒來,山寨又添了許多人馬,實在是喜上加喜。宋江手無存功,全仰仗諸位兄弟之能,在此謝過了!”


    周圍一陣哄響,全都是諸如“宋大哥快起來!”“兄弟們當不起!”“大哥和軍師神機妙算,我們不過是聽從指揮而已!”


    宋江堅決不起,口稱不敢,就這麽直挺挺的俯伏在地。


    直到人群中一個人粗聲嚷嚷:“吳學究,你快讓宋大哥起來,鐵牛昨兒個膝蓋著涼,跪不住了!”


    一陣大笑。宋江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來,然後獨獨把武鬆扶起來,仰起頭,笑嗬嗬將他打量了一番。


    作為全梁山上唯一和宋江拜過把子的男人,武鬆這待遇非同一般。十字坡上眾人原本大部分還都不認識他,現在一片竊竊私語席卷大地,全認識了。而宋江一句介紹的話都沒說。


    潘小園早就找了個角落躲起來。宋江這個boss級人物,居然不計較她的那幾句王八蛋,這讓她覺得心裏頭忐忑不已,甚至有點良心不安,總覺得頭頂上懸了刀子,滿心有種想要親自登門謝罪的衝動。


    可是宋江非但沒給她登門謝罪的機會,那天燒她店麵的黃胡子反而來登門謝罪了。拎了一盒子雞,一盒子魚,跑到女營來咣咣咣的叫門。


    潘小園和孫二娘、以及其他幾個新上山的女眷住在一起——孫二娘和張青雖是夫妻,但在梁山大營這種單身狗遍地的去處,公然出雙入對顯然是十分拉仇恨的行為。於是兩人自覺分居,孫二娘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奶奶的,老娘終於不用聽著唿嚕睡了!”


    於是她高高興興地開門,放那黃胡子進來。黃胡子自稱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非常禮貌,朝潘小園、孫二娘兩任老板娘各自一拱手:“宋江哥哥差遣,小弟不得不從,得罪了!”


    說著眼神一睨,頗有“不原諒咱倆就比試比試”的意思。


    孫二娘當然也心痛她的酒店,但既然已經下決心在梁山開辟新生活,那麽此時便也不太難過,就當是和過去徹底告別。於是她堆下笑來,連說不妨事不妨事,跟燕順稱兄道弟了幾句,送出去了。


    燕順撂下幾盒吃食,便即告辭。


    等他走了,孫二娘臉上的笑立刻消失殆盡,嫌棄地扒拉扒拉那盒雞,又掀起那盒魚的蓋子,使勁聞了聞。


    潘小園覺得燕順這名字耳熟,但又迴想不出此人具體事跡,隻好問孫二娘。


    孫二娘啪把那盒魚蓋上,“他呀,清風山上那個吃人肉的。”


    潘小園渾身一激靈,默默地把手從食盒上拿開了。


    燕順的故事其實已經傳遍梁山,成為一樁關於有眼無珠的經典案例,不時的被人提一提。據說當年宋江路過清風山,由於相貌尋常、衣著普通、隨身財物顯眼,讓一群小嘍囉橫拖倒拽,捉到了山上。當時的山大王頭子就是燕順,見了這個行貨,順口問:“這黑矮漢子是誰啊?”


    如果此時宋江報上自己名號,以下的一切就不會發生。可是宋江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累的,就那麽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


    燕順覺得挺沒意思,便督促著把這漢子剖了做醒酒湯——這個吃人肉的習慣其實也不能怪他天生變態。十幾年前,燕順初練武功的時候,不知被哪個江湖騙子帶上了歪道,說他的功夫過於邪肆霸道,必須時常服用人的心頭熱血,才能避免走火入魔。迷信的燕順不敢信其無,這才開始戰戰兢兢地殺人,最後混得一個落草為寇的結局。


    他有時候也想把這壞習慣戒掉,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麽,一旦下決心不再吃人肉,就莫名其妙的渾身無力,肌肉酸軟,精神萎靡,還真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抓到宋江的那天,他正巧沒什麽吃人肉的欲望。況且看這漢子黑矮粗挫,也對他沒什麽胃口。於是決定先嚇唬嚇唬,過過幹癮。


    “小的們,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燉一鍋醒酒酸辣湯來!”


    宋江不為所動,依舊耷拉著腦袋等死。旁邊的小嘍囉有看不下去的,悄悄問:“喂,你到底姓甚名誰?大夥今兒個對不住你,迴頭給你燒兩陌紙錢,你以後別來纏我們。”


    這是黑道上不成文的規矩。好漢們刀下不斬無名之人,對於受害者,要給予最基本的尊重。


    可是宋江依舊啞巴。燕順來了氣,上去啪啪兩個耳光:“給我打醒了他!心肝混沌著,哪能好吃!”


    這時候清風山上另外兩個好漢從宋江的行李裏翻出不少金銀,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覺得這俘虜不是一般人,趕忙過去提醒自家大哥。


    “大哥,這可不像個尋常客商旅人啊!莫不是……”


    燕順已經有點動搖了。這廝看上去個是有錢人物,留著他的命,迴頭管他的家人朋友索贖金,不比吃一頓人肉醒酒湯劃算?


    “喂,兀那黑漢子,你端的姓甚名誰,是哪裏人?要是你給家裏寫封信,給俺們山寨送一千貫錢,俺們就饒你性命!”


    宋江頭一歪,暈過去了。


    燕順氣不打一處來,沒見過這麽不配合的受害者!一揮手,“給我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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