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門一開,雲素君的身影剛剛出現,宇文睿就跳起衝過來問。


    雲素君掃了一眼跪在遠處哆哆嗦嗦的五原城諸官員,眉頭輕蹙,道:“不妨事的。太後隻是車馬勞頓,好生休息休息便可鳳體無恙。”


    她說罷,拉住急切想要進入內室的宇文睿的手臂,壓低聲音道:“有一句話……”


    宇文睿一滯,駐足,撩眼眸見雲素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也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阿姐但說無妨。”


    雲素君的嘴唇動了動,依舊低聲道:“何必帶她去那處,圖惹她傷心難過呢?”


    宇文睿不語,打量著雲素君,“她的身體是不是……有什麽妨礙?”


    雲素君小聲道:“倒沒什麽大妨礙……她心中已經夠苦了,何苦讓她再苦上做苦?”


    見宇文睿擰緊了眉頭,雲素君知道她將自己的話聽到了心裏去,暗歎一口氣。一邊是她從小照料長大的妹妹,一邊是她素來仰慕的人;一邊是大周女帝,天下之主,一邊是大周太後,先皇遺孀……還真是苦了她們了。


    雲素君惟願這兩個人能好生生地在一起,不要再生波瀾了。無論哪一個受了傷害,她看著都疼。


    “阿姐說的是,是我思慮不周。”宇文睿誠懇道。


    雲素君心裏一絞,阿睿如她親妹,又是皇帝,性子她了解。既能主動認錯,那就說明阿睿內心裏遠比表麵上要自責得多。雲素君覺得心疼了。


    輕握了宇文睿的手,雲素君溫言道:“你對她的好,無人可及。我隻是小小提醒,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宇文睿迴她一個淡淡的笑,“我進去看看她。”


    “嗯,去吧。”


    景硯自昏睡中醒過來時,恍惚了一瞬。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幹淨的床榻上,床帳被挽起,能看到上麵繁複的雕紋和垂下的流蘇,雖然比不得宮中用物之精致考究,卻也稱得上華美了。


    努力迴憶一番,她記起昏迷前的情狀,又聯係眼前的光景,猜想這裏應該是五原城內的某處所在。


    她猶記得意識陷入混沌之前的最後一刻,眼前現出的宇文睿焦急的臉,還有宇文睿溫暖的懷抱……所以,是無憂,抱她來到了五原城內?


    “吱呀”一聲門響,景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尋聲而去。


    宇文睿依舊是她昏迷前的那一身衣衫,衣衫上還有依稀可辨的褶皺,定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身體,連衣衫都顧不得換吧?


    思及宇文睿向來喜潔,又愛穿鮮亮衣服,新衣服恨不得馬上穿上身兒、一天巴不得換個十件八件的做派兒,景硯心裏劃過心疼:真是苦了無憂了。


    “硯兒,你醒了!”宇文睿早撲上來,依著榻邊坐下,手向前伸了伸,不知為何又縮了迴去。


    景硯微詫。以她對宇文睿的了解,方才不由自主的動作當是想拉過她的手,可又為什麽縮迴去了呢?


    宇文睿難得規規矩矩地坐著,目不轉睛地凝著景硯的臉,又不放心地打量起她的神色,“可有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景硯笑笑,“想是一路車馬勞頓,累著了些……是不是嚇著你了?”


    宇文睿鼻子一酸,之前積累的擔心和自責一股腦地翻湧上來,“都怪我!”


    景硯的笑容僵住,看著她紅了的眼眶:“這是怎麽了?嗯?”


    她從錦被內抽出一隻手,努力去夠宇文睿的。


    宇文睿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遞到她的手裏,臉上鬱鬱的:“我不該強拉你去……去看的!害你難受……都怪我!是我想得不周全!”


    景硯突然笑了:“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宇文睿怔怔地看著她,腦袋裏則轉著“難道硯兒在刻意安慰我?”的念頭。


    “無憂,你做的很好,真的。”景硯定定地看著宇文睿,一雙眸子仿佛漾著兩汪水。


    “你在安慰我……”宇文睿頹然道。


    “不是的,”景硯捏捏她的手指,柔聲道,“我知你此刻心中自責,怪自己強拉我去……你皇兄的罹難之處……”


    宇文睿呆住。


    長久以來,她與景硯之間,對於宇文哲的話題都是禁忌的,似乎誰將那事訴之於口便是壞了規矩似的。可現在,景硯卻能夠說出“你皇兄”這樣的字眼兒,更能夠坦然地說出“罹難之處”這樣曾經哪怕想想都令她心碎的話語,到底……到底有了怎樣的心理變化?


    景硯說罷方才的話,亦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沒有預想中的痛苦與難過,心內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她於是知道,十餘年來,她終於可以輕鬆地麵對關於宇文哲的話題了。


    而她和宇文睿之間的禁忌正在被一點點地打破。


    “無憂,我知道你的心意,”景硯殷殷地看著宇文睿的眼睛,“你為你皇兄修了亭子,立了石碑,說明她在你心中是有分量的,你是在意她的。而你帶我去那裏,更是為了我這樁心事。你並不是為了讓我難受而強拉我去的……”


    宇文睿聞言,眨眨眼,眼中有一抹晶瑩閃過。景硯是懂她的。


    景硯又道:“你的皇兄,她曾經一直在我心裏麵,以後也會一直在我心裏麵……”


    “嗯。”宇文睿輕聲應著。


    奇怪的是,曾經她無比妒忌宇文哲在景硯心中的地位,如今,聽了這樣的話,她心海中居然沒有一分一毫的波動。是因為她長大了懂事了嗎?還是因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景硯是愛她的?


    景硯看著宇文睿理解的樣子,心中欣慰,且又有些心疼,“你的皇兄,她已經去了……如你所說,她在天上看著我們,保佑著我們,她亦是渴盼我們過得好的……”


    景硯說著,目光投注向未知名的地方,思緒飄飛:“十餘年過去了,我與她,該做一別了……”


    她的目光又轉迴到宇文睿的臉上,“否則,於你不公;而她在天有靈,一定也不願我如此的……你是她的妹妹,她亦是牽掛著你的……”


    宇文睿鼻翼聳了聳,更覺得酸澀了。


    “所以,無憂,”景硯執起宇文睿的手,合在自己的兩掌中,“……從今以後,她便是她,你便是你。”


    宇文睿出神地看著景硯,一時無言。


    景硯憐惜地擦過宇文睿的眼角,頓時,指腹上的淚珠燙著了她,“無憂,你別難受。我之昏厥,是因為想到你皇兄的曾經,心中痛楚一時難抑。但隻是痛楚難過,卻並無其他,更不會責怪你……”


    “我與她之間的一切,我本是怕與你說的,因為擔心你多想,擔心你受傷害……但是無憂,今日,此時,我敢將與她的曾經坦於你的麵前,實是因為你我的心彼此相許,你懂我,我亦懂你,我與她的過往不會再成為我們之間的隔膜……”


    宇文睿動情地打斷她:“我懂!她於你是過往的美好,是特別的。她是我的姐姐,我不會再吃她的醋,不會再因為她而跟你鬧脾氣!”


    宇文睿說罷,又不放心追道:“你答應我,以後也不再擔心我會因為你和她的事吃醋,好不好?我不許你難過……”


    “好!”景硯瀲灩著水眸,亦動情地看著她,“無憂,你很好,真的很好……”


    宇文睿被誇得微紅了臉,眼睛亮晶晶的:“那,我抱著你好不好?嗯……你身子可有不舒服?”


    景硯彎著眉眼瞧著她,“是有些不舒服……”


    “啊!”宇文睿一驚,作勢起身,“那我喊阿姐來!”


    景硯抿唇笑道:“不過,你若抱著我,我就不會不舒服了。”


    她說著,衝著宇文睿伸展開雙臂。


    如此情狀,宇文睿焉會不懂?景硯主動若斯,她怎會客氣?遂什麽都顧不得了,甩了鞋子,偎近景硯身旁,卻又小心翼翼地拉她入懷,仿佛對待一碰就會碎裂的精致瓷器。


    “如此,可好?”宇文睿抱了景硯的嬌軀在懷,手臂虛虛地環住她,輕聲地問著。


    “嗯,怎樣都好。”景硯在她懷中閉上眼睛,輕喃著。


    隻要是你,怎樣都好。


    “頭還暈嗎?”宇文睿在景硯的耳邊柔著聲音問。


    想來是已經習慣了與這人的親密了吧?縱然這樣的耳鬢廝磨,景硯也沒有了最初的羞澀無措,而代之以心內一團安然平和,仿佛兩個人本該如此親密似的。


    “不暈了。”


    景硯的指腹擦過宇文睿肩下的衣料,撫平那處褶皺,“你許久不曾休息了吧?”


    確然如此。景硯暈厥,她哪裏有心思休息?更別提換什麽衣衫了。


    “我有武功護體!身子骨結實著呢!”宇文睿大喇喇道。


    景硯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更欣慰於她的體貼,向她懷裏蹭了蹭,呢喃:“陪我睡會兒……”


    宇文睿自然說好了。她巴兒不得抱著景硯睡到天荒地老呢!


    景硯突地想到什麽,輕推宇文睿:“五原城的諸主事是不是還候在外麵呢?”


    她果然是極通透的,已料到身為太後的自己,昏厥在五原城郊,五原城中諸官員豈不嚇得半死?


    宇文睿笑:“硯兒聰明!”


    “還笑!”景硯嗔道,“他們都是你的臣子,你也忍得下心讓他們一直跪等著戰戰兢兢?”


    宇文睿哼哼哼:“誰讓他們拿著朕的俸祿呢!有事兒沒事兒多擔擔心,省得以後懈怠國事不知忠君愛國勤政愛民!”


    “壞……”景硯輕捶她肩頭。


    媳婦兒發話了,宇文睿自然樂得照辦。她想喚來魏順,令他傳口諭,就說“太後鳳體無礙,眾卿都散了吧”。


    可不待她喚來魏順,申全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陛下!陛下?”


    宇文睿皺眉:“什麽事?”


    她心念一動,不舍地鬆開景硯,又替景硯掩好錦被,端坐在榻前,道:“進來吧!”


    申全確是久在宮中侍奉的,經驗老到,知道眼下輕重緩急。皇帝命他入內,他才敢進來,掩好門,方開口道:“何大人要麵聖。”


    “哪個何大人?何衝?”宇文睿暗驚。何衝不是被她派迴京中打前站去了嗎?怎麽這會子出現在這兒了?莫非……京中有變?


    宇文睿一顆心提起,忙吩咐道:“快傳!”


    申全剛要離開,又被宇文睿叫住:“先散了門口那些人,再傳!”


    申全是個精明的,立時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登時答應著去了。


    門外隱隱約約傳來群臣散去的謝恩聲。宇文睿轉過頭,與景硯對視,二人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憂慮。


    何衝被傳了進來,不止他一人,隨著進來的,還有一名侍衛打扮的無須中年男子。


    景硯和宇文睿更覺心驚:這不是太皇太後身邊貼身侍候的心腹內監嗎?


    “到底是什麽事?”宇文睿急問道。


    何衝和那名內監慌慌張張地行了禮,急迴道:“太皇太後,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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