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上突如其來的力量,令景硯猝不及防。


    她的身體原本就伏向了宇文睿,此時猛然被宇文睿的手臂箍緊了腰肢,不提防直直跌進了宇文睿的懷中。立時,來自宇文睿的濃重的藥味伴著淡淡的血腥氣味包圍了她。


    “無憂——”景硯不由得低唿一聲。


    有生以來,她找不出第二種氣味,能夠如眼前的這種般,讓她心痛、心悸至難以唿吸的地步。


    那一聲摻雜著意外與羞澀的低唿,聽在宇文睿的耳中,天籟、神諦皆遠遠不及。原來,再深再濃的思念,都比不上真實地擁她入懷!


    心旌搖蕩之下,宇文睿難以自製,她更怕的是,這一聲之後,景硯便會毫不留情地推開她。


    於是,重傷的皇帝像是個品嚐到這世間最好吃的甜食之後,又要被強行奪走的稚子,她將此刻能使出的所有力氣都灌注在右手手臂上,緊緊地箍住景硯的身體,拚命地把她按進了自己的懷抱中。


    “傷……”景硯不敢用力,更不敢高聲,她怕壓痛宇文睿的傷口,又擔心驚動了門外的柴麒。


    “別管它!”宇文睿暗啞著嗓音,手臂用力的同時,努力地從枕上抬起脖頸,湊近景硯的光潔的額頭、雲鬢、鴉發,吸氣,再吸氣,直至鼻端、胸腔以至四肢百骸全都充滿了獨屬於景硯的氣息,再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空隙。


    景硯的胸口漲得酸痛,手臂死死地撐在覆著宇文睿的薄被側,顫抖得不能自已,雙眼卻自虐般地一錯不錯地盯住宇文睿的臉,還有,她臉上的傷。哪怕因為離得太近,這樣的瞪視,讓她的雙眼酸澀,眩暈的感覺湧上來,景硯仍舊舍不得錯開眼去。


    宇文睿稍稍鬆開手臂,用露在外麵的右眼與景硯對視,漸漸地,那隻大眼睛中不複清明、不複水盈,而是漾上了熱切,越來越強烈熱切,仿佛在幹枯的荒原上擦亮了一點火星,於是一點火星化作一串、一排、一片,直到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天與地,恨不得吞噬一切……


    宇文睿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幹澀的嘴唇,目光緩緩而下,滑過景硯黛色的眉、瀲灩的眸、細膩的膚、俏挺的鼻……最終落於景硯的雙唇之上,右臂不禁再次緊了又緊。


    景硯登時心跳如鼓——


    宇文睿這樣的一番動作,其意圖再明顯不過。


    “無憂,別……”景硯輕吐道。不是不想,劫後餘生,失而複得,萬分慶幸之餘,她內心深處何嚐不想……可是,那可怖的傷,怎不讓人心驚肉跳?


    宇文睿不許她拒絕。此刻,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什麽都比不上最真切的擁抱、最深切的接觸。唯有如此,她與她,才能夠,篤定對方安然在自己的身邊。這不是夢,不是虛幻的想像,這是真實的,都是真的!


    一隻手掌,覆住了景硯的雙眼。


    濃重的藥味中,徐徐散發開淡淡的木樨香氣……


    景硯二目酸熱:這才是她的無憂,獨屬於她的無憂的味道。


    掌心微癢,像是輕握著兩隻振翅欲飛的蝴蝶。它們是萬物中美好的精靈,卻又脆弱得那般不堪一擊……


    宇文睿知道,那是景硯的睫羽在自己的手掌中輕輕顫抖。她不忍讓它們那般無助,更舍不得放開它們讓它們見識這世間的殘忍——


    現在這張臉,她沒機會照鏡子看到,不過,想想也是挺猙獰的吧?


    不要嚇到她,更不許她遠離!


    這般想著,宇文睿的右掌不由得收緊了些,更努力地靠得景硯更近,近得不能再近。


    掌心又是一陣癢意,緊接著,濕潤了,燙了。


    宇文睿的心髒,也因為那些落於掌心的淚水而縮緊、搐痛。霎時間,她想到了自己跳下斷崖的那一刻,腦中充斥的皆是愧疚與痛苦——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在景硯的耳邊輕喃著。


    聲音極低,低得隻夠相擁的兩個人聽到。然而,景硯的淚水卻因為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語而洶湧得厲害,溢出了宇文睿的指縫,滑下她的手臂,滴落在她的身上,洇濕成大片大片的痕跡。


    最燙的鮮血,都不及這淚水燙人;最深的傷口,都不及這淚水讓人更痛苦。


    宇文睿再也承受不住,低唿一聲“硯兒”,雙唇覆上了景硯的。


    劫後重逢,她沒法控製住自己強烈的情念,她不顧一切地分開景硯的唇瓣,不顧一切地索取,想要榨幹一切,想要攫走景硯的靈魂一般。


    氣息交纏,景硯無力掙紮,亦無意掙紮。她索取,她便順從;她有傷,她心中有欲,她便顧及著她的傷,而她的心中,又何嚐沒有欲?


    鴻雁傳書如何?


    千裏掛念如何?


    驚悚入夢又如何?


    有什麽,及得上,這一刻,被她擁入懷中來得澎湃而真實?


    景硯真的覺得,自己的靈魂就這樣被宇文睿攫走了,就這樣和宇文睿的糾結在了一處,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便再也分不開了。


    最終,她腦中僅有的一絲理智也統統消失不見,身軀嬌軟在宇文睿的懷中,任由她作為。


    而她的腦中,剩下的,也唯有:她瘋,她便陪著她一起瘋……


    門外,柴麒無語地盯著屋頂的梁木。


    情之一字啊!


    柴麒暗自搖頭。


    以她的修為,一扇緊閉的木門根本隔絕不住她的神識,室內發生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初時,她還默默大口啐宇文睿這熊孩子利用自己的信任,竟然跟自己玩兒起假睡來了,擔心景硯的出現會影響宇文睿的情緒,繼而影響她的傷口恢複。可後來,柴麒也不忍心闖進去強行分開那兩個人了,有情人多一刻溫存,便由著她們去吧!柴麒這樣對自己說。


    那日,景硯急切地想要見到重傷的宇文睿,被她攔住了,因為她擔心景硯會牽動宇文睿的心緒。可是幾日下來,景硯所做的一切,柴麒俱都看在眼裏。這個女子啊,何其隱忍啊!柴麒都瞧著心酸了。


    若說宇文睿那熊孩子心裏是思念著景硯,靠著這支撐自己快些好起來;那麽,於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的景硯而言,這就是一種莫大的折磨。再迴想這個女子這幾日的所作所為,該擁有怎樣強大的內心啊!


    柴麒也是深深地服了。她有點兒明白何以昔年自己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宇文哲愛景硯愛得癡狂,明白而今的熊孩子宇文睿何以戀慕景硯以致無法自拔了。


    不過啊,你們倆,訴衷情也就罷了,摟摟抱抱也罷了,那啥那啥什麽的,叫什麽事兒啊!


    柴麒臉上微燙,忙收斂心神,不好意思再關注屋裏那兩位了。


    她的神魂一迴軀殼,方意識到不遠處的忙碌聲音。


    入夜了,這是給熊孩子熬藥呢?


    柴麒暗自揣測著。


    腳步聲輕響,白影一晃,眼前現出熱騰騰的一碗米粥來,香氣四溢,碗裏還貼心地放了一隻勺子。


    柴麒順著持碗的手掌往上瞧,青布衣衫,最上方是楊敏那張熟悉的淡漠的臉。


    “給我的?”柴麒唇角輕勾。屋裏麵有人在訴情訴得火熱,屋外更顯得寒涼得很,這會兒突有人給送來熱粥喝,似乎也是挺不錯的!


    “嗯,”楊敏被她含笑的目光瞧著,下意識地垂眸,“夜裏涼。”


    夜裏涼,喝點兒熱粥暖暖身子。柴麒懂。她於是也不客套,接過,用勺子舀著唿嚕唿嚕地喝著。


    難怪!


    柴麒邊喝邊想:難怪那熊孩子一口就能嚐出景硯的手藝,熟悉了一個人的廚藝,怎樣都會品嚐出來。


    她突地停手,撇臉。


    楊敏之前就挨著她坐下,凝著她大口大口地喝粥,目光沒有移開過半分。柴麒驟然轉頭,令她措手不及。像是做了什麽不可見人的事卻被抓了個現行,楊敏一時無措,連最慣常的垂眸都忘記了,隻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柴麒。


    “很好喝!”柴麒對著她展顏一笑。


    楊敏慌忙垂眸,臉頰泛上了燙意。她很慶幸此刻是夜間,即使室內點著油燈,昏暗暗的,自己臉上的表情對方想來也是看不分明的。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柴麒隻覺得渾身上下從裏到外地透著融融暖意,她心情大好,滿足地歎道:“若是日日來這麽一碗,倒也不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敏微愕之後,黯然不語。


    柴麒話己出口,方覺不妥。然而說出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一般,覆水終難收,她隻好訕訕一笑,岔開話頭道:“那件事,你莫放在心上。”


    楊敏初時不解,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柴麒所說的“那件事”指的是景硯。


    景硯為宇文睿重傷而來,卻不料竟見到了楊敏,命運最最弄人的是,這個“殺夫仇人”居然是宇文睿的救命恩人。那麽,楊敏其人,對於她景硯來說,是仇人還是恩人?景硯糾結了。


    可糾結歸糾結,景硯自有她的堅持,她不同楊敏說半句話,除了每日趁著宇文睿熟睡時悄悄來見宇文睿,她絕不踏入楊敏的屋子半步。就連廚房家什,就連米麵吃食,也是特特地命人從新遠縣送來的;而住處,她更是命人在離楊敏的住處不遠的地方支起了帳篷。後來,何衝實在看不下去太後這般吃苦了,勸諫她暫歸,景硯怎會答應?若非宇文睿傷重經不起折騰,她就是離開,也是要連宇文睿一起帶走的。


    權衡之下,景硯命人備料,在距離楊敏住處三十丈外的一塊空地上起了一座屋子。這也就是宇文睿白日間聽到的“蓋房子的聲音”的由來。


    對於景硯的所作所為,楊敏什麽都沒說,她深知自己沒有資格說什麽,一如她此刻的態度。


    “是我應得的,”楊敏盯著自己的靴尖,苦笑道,“她便是立時殺了我,也是我罪有應得。”


    柴麒呆了呆,喟歎道:“當年之事,並不全怨你……畢竟,當時你母親尚在他們的手中。”


    這一遭,換做楊敏怔住了。她驚覺柴麒無意中在替自己開脫,心中越發的不安。深埋的某個小小的苗頭倏忽灼痛了她,使得她更加無法麵對。昏黃的燭光中,在柴麒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楊敏輕撫過懸在手腕上的骨哨,和拴著骨哨的皮繩,一時間酸甜苦辣交織在了一處,她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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