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宇文睿親政以來,朝堂上還是第一次出現爭執得這麽激烈的局麵。


    皇帝拋出了“朕要親征北鄭”這塊磚,沒引出什麽像樣的玉,倒是引來了多數朝臣的反對。尤其是一眾老臣,他們大多都經曆了當年先帝之殤的慘事,國祚動蕩,大周的命運懸於一線,這不僅僅關乎他們個人以及背後的家族的興衰榮辱。身為朝廷重臣,爵祿、榮耀他們不缺,他們想要的是名垂青史,想要的是家族長長久久地光耀下去。


    可萬一皇帝重蹈先帝之覆轍呢?國家又會麵臨著動蕩。若國之不存,家又安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與股肱老臣們的強烈反對截然不同的,少壯年紀的臣子們多是極讚成皇帝親自帶兵討伐北鄭的。他們年紀輕,血氣更盛。且誰都知道,上麵好多“老家夥”呢,天曉得猴年馬月自己才能熬出頭來。沒準等到自己熬出頭了,也已經成了“老家夥”了。而立下軍功,無疑是一條登雲的捷徑。


    何況,這還是跟著皇帝出征。若得皇帝的器重,又能立下戰功,到時候別說封妻蔭子了,便是封公封侯都是極有可能的。


    是以,正值壯年的武官們,顯得格外活躍和積極。


    上了年紀的文官中,也唯有戶部尚書極力讚同,“陛下請放心!如今我大周國富民強,國庫充實,又經幾年的邊疆屯田,所出足堪大軍支用!”


    幾位老臣都斜著眼睛瞧他,恨不得生生封了他的嘴:現在的重點,不是有沒有錢打仗,而是不能讓天子親自帶兵去打仗!


    開始時,宇文睿還能夠耐著性子聽朝臣們爭執不休,漸漸地她也沒了耐性。眼看著下麵快吵成了菜市場,宇文睿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那裏曾出了點兒血,傷口不深,施然昨夜就替她處置了。


    “朕還在這兒呢!”她特意夾著內力,沉聲道。


    這一聲,不亞於一個悶雷,響在了大殿之內。眾臣慌忙噤聲。


    宇文睿覷一眼張了張嘴急切想要說點兒什麽的左相段炎,又瞥一瞥躍躍欲試的英國公景子喬,實在是不想聽兩個老頭子嘮嘮叨叨的講大道理,搶先點著自己的右額角道:“眾卿看到這兒了嗎?”


    從禦座到丹墀,再到群臣站班的地方,幾丈遠,又有皇帝冕冠上密密實實的十二根旒擋著,再好的眼力也看不清皇帝指的是什麽啊!


    “這兒,”宇文睿點著自己的腦門兒,“昨日朕對太皇太後說要親征北鄭,惹得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生了氣,都拿茶盅子砸朕了,朕都掛了彩了!”


    群臣愕然:陛下,您這是幾個意思?是要微臣們去壽康宮替您向太皇太後討個說法兒嗎?


    隻聽宇文睿續道:“朕都被太皇太後砸得頭破血流了,尚不肯放棄親征北鄭……”


    她說著,挑著眉角看著下麵的群臣。


    群臣皆愕然:這、這、這又是怎麽個意思?難道微臣不是和太皇太後同心,極力勸皇帝不要親征嗎?


    宇文睿可沒有耐心聽他們聒噪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行了!眾位愛卿的忠君愛國之心,朕省得了。朕意已決,三日之後,朕親為統帥,兵發北鄭!你們各自都張羅去吧!”


    三天!


    群臣麵麵相覷:要不要時間這麽緊啊!這是天子親征啊,不是玩家家酒!


    可是,再想說什麽,皇帝已經轉身走了,隻餘下申全的一聲吆喝:“退朝!”


    出了大殿,宇文睿信步在前麵走,申全緊隨著,後麵則是天子的儀仗。


    她在群臣麵前似乎沉穩篤定得很,實則心中很亂,紛紛繁繁的想法交織在一處,令她快要難以承受了。


    她很想去坤泰宮看看景硯,也在走了十幾步之後驚覺自己不經意間就是奔著那個方向去的,於是生生定住了腳步。


    理智告訴她,此刻去哪裏都好,哪怕是去壽康宮被母後責罵,也不能去坤泰宮,不能去見那個人。


    宇文睿猛地轉身,疾走。


    倒是把她身後的申全嚇了一跳,忙緊隨了上去。


    出了正月,江河解凍,大地迴春,依舊有零星的雪花飄落,但卻難以立足,很快便融化在了陽光中。


    暮冬初春的風,很有些涼意,卻冰沁沁的解人疲倦。宇文睿迎著風走了一刻鍾,腦中迴複了幾分清明,心懷一暢。


    駐足時,她方驚覺不知不覺中竟是逛到了思宸殿。


    即使是無意的,雙腳也是有意識的吧?


    寒冬臘月裏,思宸殿的梅林最美。可是,到了冰融雪化的時節,那滿樹喜人的梅花倒像是嫌棄似的,都不見了蹤影,空留下一簇簇枯枝在風中零落。


    冰肌傲骨,卻原來,最怕柔腸暖意。想來,最最冰冷的心,也是會被熾熱的柔情焐熱的吧?


    宇文睿暗自感慨,心裏瞬間好受了很多。


    她索性立在梅林之前,靜靜地看著,不知道心裏想著些什麽。


    “陛下,寒氣重,您可當心著些。”申全近前一步,為宇文睿披上了一件冬衣。


    融融的暖意登時包圍了自己的身體,宇文睿欣然一笑,道:“你倒有心。”


    緊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麽,問申全道:“全子,你見過先帝嗎?”


    申全心頭一緊,忙道:“先帝龍馭時,奴婢剛入宮不久,正跟著師父學規矩,隻遠遠地見過幾次。”


    宇文睿點點頭,道:“你比你師父有出息。”


    申全聞言,怔了怔,心一橫,拜倒在宇文睿的身前。


    宇文睿微微蹙眉:“做什麽?”


    “求陛下開恩,放過師父吧!他不過是一時糊塗,以後斷不敢了!”申全語帶哭腔乞求道。


    宇文睿的眉頭蹙得更深,抬腳虛踢申全的肩膀:“起來!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你不嫌丟人,朕還嫌丟人呢!”


    申全隻得猶猶豫豫地爬起來,垂著頭不語。


    宇文睿歪著頭打量他一瞬,失笑道:“你小子,倒是有良心!”


    申全囁嚅道:“奴婢能有今天,靠的是當年師父的教導……若沒有師父的恩情,奴婢什麽都不是……”


    “屁話!”宇文睿啐他一口,“沒有朕提攜你,你才是個屁呢!跟他?能學出什麽好來?賣主求榮的能耐,倒是能學個十成十!”


    申全垂頭不語。


    “看在他侍奉太後多年,還算盡心的分兒上,朕賜他個體麵結果,”宇文睿說著,神情肅然道,“全子,你給朕記住了!大周是我宇文家的大周,後宮是我宇文家的後宮,朕決不允許烏七八糟的人與事汙了朕的眼睛!”


    申全抽抽搭搭地點了點頭。


    宇文睿由著他抽噎了一會兒,才又道:“你小子給朕打起精氣神來,好好地給朕做事,以後,前途無量!別學你師父!”


    申全呆了呆,聽出了皇帝語氣中的信重之意,忙使勁兒點了點頭。


    宇文睿看著他,道:“你跟著朕,有十年了吧?你是朕身邊一等一信重之人,朕眼下便有件差事,要你盡全力去做。”


    “但憑陛下吩咐。”


    宇文睿道:“朕過幾日就要親征北鄭了,宮中之事……太後那裏,朕不放心。你就暫在太後身邊伺候吧!”


    申全大驚,慌道:“陛下!不可啊,陛下!”


    “難道你連朕的旨意都敢不遵從了嗎?”宇文睿繃緊了臉。


    申全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北鄭苦寒之地,戰場上又是兇險至極,陛下您是千金之軀,奴婢得陪在您身邊啊!”


    宇文睿聽得心生暖意,蹲下|身把他拉了起來,笑道:“朕又不是三兩歲的娃娃……”


    申全大搖其頭,急道:“奴婢不跟著您,飯都會吃不下,覺都睡不踏實!”


    宇文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朕領了!但,朕不在宮中,若沒個妥當人侍奉、照應著太後,朕在外麵,才是真正地吃不下、睡不著呢!”


    申全默然。


    “全子,你隨著朕這麽多年,該當知道朕心中最最在意的是誰,”宇文睿的目光愈發地深邃,“世人都說,在意一人,便恨不得將所有最好的都給予了她。朕心裏存的,也是這個念頭。朕恨不得把性命……”


    恨不得把性命都給了她。


    宇文睿話到嘴邊,實在覺得這話當著宮人的麵說出口,太讓人臉紅了,於是生生咽下,道:“你是朕的信重之人,你侍奉在她的身邊,朕就是人在千裏之外,心裏也是能多少安心些的。”


    “陛下……”申全又是感動,又是難舍。


    正說話間,殿角處轉過一個人,徐徐走到宇文睿的麵前,施禮道:“老奴接駕遲了,望陛下恕罪。”


    宇文睿眼睛一亮,欠了欠身道:“魏總管不必客氣。朕也隻是閑逛到了此處,魏總管不知者不怪。”


    魏秦隻淡淡一笑,並不多言。


    宇文睿素喜這位曾經追隨先帝侍奉於左右的魏總管有名士風範,尤記得當年自己初見他時,他獨自弈棋的模樣,遂笑道:“魏總管沒下棋?”


    魏秦笑答道:“讓陛下見笑了。”


    宇文睿搖頭道:“魏總管棋藝了得,堪稱國手,朕深歎服。”


    魏秦凝著眼前峻拔灑脫侃侃而談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先帝的模樣,心中默歎,不由道:“不怕陛下笑話,老奴於弈道,沉迷多年,雖是小技,心得卻也有些。”


    宇文睿恭敬道:“願聞其詳。”


    “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可見天下之事,至大者、至小者,皆同一理。棋道亦然。所謂‘張弛有道’,所謂‘當緩則緩,當急則急’,歸根結底,於正確時做正確事,方為上道。”


    宇文睿聽罷,定定的,半晌沒言語。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還隔著些什麽,可到底,她還是捕捉到了什麽,那是於她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她醒過神來,見魏秦還立在麵前,笑吟吟地看著她,眸子中,有鼓勵,有欣慰,還有些她一時看不太懂的東西。


    宇文睿於是對著他深深一揖,感激道:“睿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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