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奴婢便告辭了。”聽罷景硯的一番話,玉玦施禮道。


    “姑姑慢走。”宇文睿倚在榻上,欠了欠身。


    玉玦笑道:“奴婢瞧著陛下的麵色,著實虛弱了些,該好生保養才是。”


    景硯陪笑道:“哀家也是不放心皇帝的身子骨……”


    玉玦撩一眼她仍然微紅的眼眶,嘴角歪了歪,道:“陛下是太後教養長大的,自然比旁的人更上心。”


    說罷,告辭走了。


    景硯卻被她一句話梗住了,怔怔地呆立許久,直到聽到宇文睿的唿喊,才醒過神來。


    “太後哪裏不舒服?”雲素君擔心地問道。


    景硯緩緩搖頭,問道:“皇帝的傷,不妨事吧?”


    雲素君知道她緊張於宇文睿的身體,忙道:“太後請放心,陛下的傷口雖深,但卻不險。陛下自小根基就好,身子骨結實,隻要悉心調養,不消多日,便可無事了。”


    “可會落疤?”想到那傷口猙獰的模樣,景硯心塞。


    “刺得深,落疤是一定的。”


    景硯聞言,神色一黯。


    雲素君忙又道:“等到傷口愈合了,臣就調製些去疤潤膚的藥膏,陛下塗抹了,相信疤痕會慢慢淡了的。”


    不等景硯言語,宇文睿笑嘻嘻接口道:“人在江湖漂,哪有不落疤的?阿嫂沒見過戰場上、江湖上摸爬滾打過的英雄好漢嗎?一身的疤,比什麽軍功、名頭都響亮!”


    雲素君犯愁地睨她一眼,心說難道你還看過哪個英雄好漢的身體不成?大姑娘家家的,說這話,不嫌害臊!


    景硯卻沒心思嫌棄皇帝,她眼風滑過宇文睿笑眯眯的臉龐,心裏卻別楞楞地不舒服——


    玉玦姑姑方才明裏暗裏說了那許多話,這小冤家卻一言不發,簡直像是由著對方在猜度。玉玦姑姑的猜度,那便是太皇太後的猜度。


    彼時,景硯很想問問宇文睿:你是不是故意由著玉玦姑姑胡來?你是不是故意想讓母後知道你和我……


    眼前的臉,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無憂,也依舊是她的無憂。可景硯卻突生出陌生感來。


    她說她以身上有疤為榮,她說英雄好漢都是如此……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最最真實的心思,是不是以為我而留下疤痕為榮?甚至,她是不是存著時時讓我看到這個疤,便總會心疼她,總會對她狠不起心腸的心思?


    所以啊,愛情中,彼此的心意沒有十分明了時,猜疑是最可怕的事。因為猜疑而芥蒂,因為芥蒂而生事端。


    景硯心中不快,於是不理睬宇文睿的話茬兒,自顧自道:“一會兒秉筆和侍墨送來湯藥和紅棗羹,皇帝趁熱吃了,早些歇息了吧。”


    宇文睿聞言,不解地看著她。


    景硯轉向雲素君,溫言道:“皇帝的身體,還請郡主多費心思。”


    雲素君忙欠了欠身,“分內事,臣定當盡心竭力。”


    宇文睿越發覺得這話頭不對,急撐起身體,慌道:“阿嫂,你……”


    “皇帝既然無恙了,哀家要迴宮歇息了。”景硯淡淡的。


    “諸位臣工還候在偏殿,半句話還沒問呢!阿嫂怎麽能走?”


    “太|祖皇帝遺訓,後宮不得幹政。皇帝難道忘了嗎?”


    宇文睿被噎住。列祖列宗的遺訓,她幼時就隨著禦書房的師父讀過,豈會不知?可此情此景,阿嫂之前還好好的,怎麽就突然拎出了太|祖皇帝的遺訓?


    她心中忐忑,瞄著景硯淡然的臉:阿嫂心裏不痛快?


    宇文睿心虛地轉走目光,有種被窺破心事的不安感湧了上來。


    雲素君旁觀這一幕急轉直下。她是局外人,此刻能做的,也隻有眼睜睜看著太後離去。


    步出寢宮,登輦之前,景硯不由得抬起頭,望了望頭頂的天空。


    墨色的,純然的墨色的天空中,不見一顆星星,連小小的一彎月牙,也因為天陰的緣故躲進了雲層中,不見了蹤影。


    黑沉沉,沒有光亮。


    這讓她更覺得心中壓抑。


    怕是要有一場大變故等待著她吧?


    曾經,因為皇帝年幼,她不僅擔起了後宮的事務,還要參酌前朝的大政。那段日子,真是累心費神,唯恐半步行錯。自家粉身碎骨她不怕,她怕這萬裏江山因為自己哪怕一個小小的疏忽,而陷於萬劫不複之地。


    一路走來,艱辛又忙碌,可她的內心裏是充實的。


    因為充實,可以暫且忽略那刻骨銘心的疼痛,何況,她也是感興趣於這些的。能夠親手處理國家大事,讓她覺得自幼時起讀過的書、學過的道理,都沒有白白經曆。


    然而,如今,曾經的小皇帝長大了,又對自己起了別樣的心思。自己卻還出於習慣陪她協理朝政,竟早將昔年出嫁前夜老父親的囑咐丟在了腦後——


    “朝堂大事,自有皇帝去處置,你萬萬不可插手……太後乃巾幗雄豪,要敬之恭之,切記切記……”


    十餘年了,皇帝換了人,對自己的情意卻還是……


    太後變成了太皇太後,退養在壽康宮中,餘威卻還……


    曆史,總是在以它獨特的方式重演著。


    她景硯,可以把所有的權力都交還給皇帝。可若是,十三年前的一幕再重演呢?又該如何麵對?


    霎時間,景硯隻覺得寒風刺骨,她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但願——


    她再次仰起臉,對著上蒼,默默祈禱:但願一切都會溫和地發生,溫和地結束。若老天非要撕心裂肺,非要懲罰,景硯願以一身承擔。


    刑部尚書和京兆尹忐忑不安地跪在寢宮的金磚上。這裏,可比外麵的偏殿暖和了不止一分兩分。鼻端徐徐飄來香鼎內安神香的氣息。再暖的氛圍,再安神的香,也沒法驅散他們此刻心中的惶恐。


    二人垂著頭,不敢直視一丈開外盤坐在羅漢榻上的少女。


    十八|九歲的少女,說句不恭敬的,比他們的孫輩大不了幾歲。可是,那份不怒自威的氣度卻攝人得緊,隨意披在肩頭的明黃色繡龍便袍,更襯得她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


    宇文睿胡亂翻了幾眼手中的折子,掃一眼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她知道他們這會子都在擔心自家的烏紗帽,可她的心情又會好到哪裏去?


    “啪——”


    折子被她扣在了身側的幾上。


    兩個人聽得這一聲,同時不禁一抖。


    “這折子,朕懶得看!你們自己說!”宇文睿繃著臉,點名道,“京兆尹,你先說!”


    京兆尹脊背發緊,澀著嗓子先開口道:“陛下明鑒,逸王府的火已經被軍民合力撲滅了……逸王府大半被燒盡,過火共……”


    宇文睿擰眉,不客氣地打斷他:“朕沒空聽你扒拉算盤,燒了幾畝地幾間屋的!逸王呢?逸王如何了?”


    京兆尹登時麵如土色,囁嚅道:“迴陛下,並沒……並沒見到逸王的……”


    他精神太過緊張,口一滑,險些溜出來“並沒見到逸王的屍首”。幸好他的腦筋轉得還算快,忙及時打住了。


    宇文睿的眉頭擰得更緊,“幾個時辰的火,你們是如何救的!難道滅了火,沒人進火場清理嗎?難道沒有詢問逸王府的舊人嗎?”


    京兆尹被問得一頭冷汗,忙迴道:“陛下!非是臣沒有清理火場,火場確然是清理了,逸王府的舊人……”


    “有話直說!”


    “是……臣和尚書大人扣住了幾名未受傷的逸王府中人,他們說……”


    “說什麽?”


    “說似乎是逸王自己……自己引燃的硝石諸物……”


    “胡說!”宇文睿猛然左手一拍身側的小幾,牽動了傷口處。


    她痛得咬了咬牙,倒是和此時的情景相得益彰,像是被氣得直咬牙。


    “下人渾說,你們也信!逸王瘋了嗎?自己炸了自己的府邸!定是有歹人深入逸王府做的!”


    宇文睿嘴上說著,心裏卻嘶嘶作痛:達皇兄自己引燃了硝石,這是要和那起子人同歸於盡的意思……如此,焉有命在!


    這事,她之前便猜想到了。可是,猜想是一碼事,被驗證為真如何接受,卻又是另一碼事了。


    如此,她該如何向吉祥交代?


    刑部尚書是個極有眼色的,見皇帝如此說,就暗自忖度著,此事恐怕牽涉到什麽天家隱事。縱然刑部尚書乃一品大員,可和天家事比起來,那又算得了什麽?


    他暗怪京兆尹的性子急,接口道:“陛下,扣住逸王府中的幾個人,確是臣也參與其中了。但臣想,如此大火,之前又是爆炸過的,常人被驚得失了神智,也是有的。恐怕不能由此來推斷。”


    京兆尹瞬間醒過神來,也忙道:“尚書大人說的是,此事斷斷做不得準。”


    宇文睿麵色稍緩。她痛心於宇文達之歿,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愧疚,沉默半晌,才道:“逸王的下落,兩位愛卿抓緊給朕查清楚。”


    下跪的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暗暗叫苦:那樣的爆炸,那樣的大火,屍首早七零八落了吧?到哪兒查去啊?


    可皇帝既然吩咐了,他們也隻好硬著頭皮答應。


    刑部尚書唯恐皇帝再盤問這件事,忙岔開道:“陛下,還有一事。”


    “說。”


    “是。火滅之後,臣在逸王府中發現了一處暗室。暗室中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其中一間小室中仍留存著一副藥爐,並大量的已製成的丸藥和未製成的藥劑。臣不敢擅動,皆都封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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