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臘月沒有三十兒,二十九這天也就成了三十兒。


    按照大周朝的慣例,臘月三十兒這天皇帝是不早朝的,因為夜裏要大宴群臣、宗親,以示萬姓同樂,共迎新歲;正月初一一早天子率領百官赴泰享殿祝告天地為蒼生祈福,然後便是朝會大典,天子接受群臣和各方使臣的拜賀。這一番禮儀下來,也是有的忙了。


    宇文睿並不是第一次經曆這些事,心裏自然有數。何況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之日,朝會之後還有慶賀她生辰的家宴。她唯恐屆時忙得脫不開身,是以,頭一天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坤泰宮裏陪著景硯。


    景硯服了施然開的藥方,這兩日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


    宇文睿衣不解帶地守著她,見她這副模樣,心裏又是心疼,又覺不踏實。


    可是,施然說了:“太後之疾在於思慮過重,傷情動神就須得一一補迴。陛下放心,臣的藥方就是安神靜心的,太後多休息,對鳳體有益無害。”


    麵對心愛之人如此情狀,宇文睿怎麽能夠“放心”?可她也隻好守著景硯,心裏油烹火燎般地盼著正月初一快點兒到來,好有那位漠南女王的消息。


    正焦慮間,申全來報,說是禮部尚書求見。


    宇文睿這會兒可沒多餘的心思搭理和景硯無關的人與事,“朕沒空見他!有折子就讓他遞上來,有什麽話就傳過來。”


    禮部尚書一向是個中規中矩的老古董,此刻求見,無非就是稟告明日典禮的細節,宇文睿嫌他囉嗦,懶得搭理他。


    申全去了,很快便折了迴來,奉上了禮部尚書的折子。


    那位老大人在折子裏極言漠南使者不懂規矩,“老臣深覺此舉於禮法不合,可那漠南使者纏煩得很,無論如何要單獨麵見吾皇。甚至危言聳聽,言道‘事關大周國祚’,令臣心內十分惶恐……”


    宇文睿看到“漠南使者”四個字,心念一動,“啪”的合上奏折,迫不及待地吩咐申全道:“宣漠南使者,朕在重陽宮單獨見他!”


    “貴使極言要單獨覲見,所為何事?”宇文睿端坐,看著案前的中年男子行禮畢,強壓著急切的心緒,問道。


    這個叫勃羅的使者是漠南女王駕前十大王公之一,他年輕時就追隨現任女王之父,對漠南阿拉坦氏忠心耿耿。他此番身負重任出使大周,見到大周女帝的第一眼,不禁聯想到了九年前的那個英偉男子,暗歎一聲“可惜了”。


    “大周皇帝陛下,鄙人奉我主千歲之命,朝覲上國,所到之處,見大周民風昂揚、政治清明,很是讚服。”他一口漢話倒也說得流利。


    哼哼,倒是先給朕送了好大一頂高帽!


    宇文睿大度一笑,“貴使有心了!還請貴使替朕向女王千歲致意!”


    宇文睿隻說請他致意女王,卻沒說“請貴使迴漠南後致意女王”,勃羅久經世故,怎會聽不分明?


    他眼中的精光一閃即逝,直奔主題道:“鄙人今日覲見陛下,實是為陛下解憂而來。”


    “哦?”宇文睿眉峰一挑,“貴使此話怎講?”


    勃羅恭敬道:“我主千歲聽聞大周太後貴體有恙,特意派了我漠南醫術最最高妙的醫女隨使團前來,替大周太後醫病。”


    宇文睿暗驚:漠南女王,是如何知道阿嫂之病的?難道是聯絡申承的神秘人……


    若是換做平常,她定要一句“女王千歲多慮了,太後鳳體安康”迴絕了,可事關阿嫂之病,尤其還可能涉及到那救命的“眠心草”,宇文睿猶豫了。


    勃羅察言觀色,猜到宇文睿心內所想,解釋道:“陛下莫要疑心,大周太後之病是我漠南巫祝前日卜筮出來的。我主千歲得知之後,寢食難安,故此特命鄙人帶醫女覲見。”


    騙鬼呢!


    宇文睿暗嗤,嘴上卻說:“既然如此,就請貴邦醫女入見吧!”


    那漠南醫女為景硯診脈的時候,宇文睿不由得上下打量她——


    醫女?


    醫女會有這等氣度?


    穿著倒是極其普通,典型的漠南女子裝束,天藍色布長袍外罩墨綠色坎肩,腰間用一根花紋腰帶束住,腳下是一雙羊皮氈靴。她年紀大概二旬左右,正是介於少女與女子之間的韶華年歲,頭上的一圈細碎小辮用漂亮的各色絲線墜角,更襯得她熠熠的雙眸顧盼神飛。


    最可疑的是她的肌膚,宇文睿絕不相信以漠南草原的疾風狂沙氣候,普通的醫女能有這樣雪白細膩的皮膚。她心中疑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醫女似有所感,突地轉過頭來對她展顏一笑,露出兩排瑩白玉齒。哪裏有半分拘束與畏懼?


    宇文睿囧了。


    那醫女大大方方地起身,瞥一眼榻上緊閉雙眼沉睡的景硯,對宇文睿道:“她的病在心上。”


    她漢話說得不錯,吐字清晰,語聲清冽,隱隱帶著不可侵犯的威儀。


    宇文睿沒做聲,思忖著這異樣醫女是當真有能耐切脈切出病症來,還是早就知曉了?


    醫女似乎早就猜到她心中的想法,自顧自續道:“她這病症雖急,隻要有對症的藥方,雖然痊愈不一定,但也可緩解幾分。”


    宇文睿聞言,麵上的表情緊了緊,道:“朕的醫官已診出病症所在,也知道對症的藥方,隻是這藥方中的君藥不易得。”


    醫女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不易得,是因為不在周國境內吧?”


    宇文睿並不介意她言語間不用尊稱,也不知行禮,隻深深地看著她,緩緩道:“不錯。‘眠心草’確實不在大周境內……還請女王殿下成全!”


    醫女聽她如此稱唿,也不詫異,露齒笑道:“陛下很是聰明,已經認出孤了!不過,治你們太後心疾的卻不是‘眠心草’,而是‘眠心花蕊’。”


    宇文睿無暇在意其他,急問道:“‘眠心花蕊’是什麽?難道不是‘眠心草’嗎?朕的醫官遍查古醫書,不會有錯的!”


    醫女,不,漠南女王搖搖頭,歎道:“陛下的醫官所說不錯,但是她……”


    她說著,眼風再次滑過昏睡的景硯,“她是你們大周的太後,便隻能用‘眠心花蕊’。”


    宇文睿愈發不解,“何以大周的太後就隻能用‘眠心花蕊’?”


    漠南女王起身,麵對著宇文睿。宇文睿在女子中便算是高挑的了,這漠南女王幾乎與她身高相若。


    她凝著宇文睿急切的臉,半晌沒有移開,徐徐道:“陛下可知道‘眠心花蕊’就是‘眠心草’開花後的芯蕊?”


    “聽著名字似乎有關聯。”宇文睿一心隻關心景硯的病症,無暇細想這位女王殿下為何這般盯著自己看。


    “眠心草是我漠南烏爾山上的靈草,起死迴生之藥效不亞於天山雪蓮和長白靈芝,隻是因為名聲不如那二者響亮,所以鮮少有人知道。這眠心草雖然藥性極靈,尤其針對心疾證更是有奇效,可是卻有個禁忌,不是輕易能夠用得的。而它開花後的花蕊卻是沒這個禁忌的,雖然藥效相較眠心草遜色了些,但也不失為極好的療病聖品。”


    宇文睿聽出了門道兒,急問:“那是什麽禁忌?”


    漠南女王輕笑:“陛下知道了也是沒有用的……她是你大周的太後,恕孤直言,她既為太後,孤也聽聞當年大周先帝親征北鄭,慘遭暗算駕崩……如此,就隻能用眠心花蕊了。”


    宇文睿一把扯住她,“這和先帝有什麽關係?”


    漠南女王微微皺眉,垂眸看著宇文睿攥緊自己布袍的骨感指節,倏的又抬頭對著她笑得莫名。


    宇文睿自知失態,忙鬆開手,歉然道:“朕失禮了……朕自幼年時起,蒙太後悉心教養撫育,才得以長大成人……”


    她頓了頓,又道:“……此恩天高地厚,太後染恙,朕心也是難安,恨不能以己身替之……還請殿下不要……”


    “孤省得,絕不會責怪你的,”漠南女王搶道,“陛下請放心,眠心花蕊藥性雖然不及眠心草,但也是好的。隻要太後服藥後,安心靜養,也是無妨。”


    宇文睿抿唇,“終究是不能去病根兒嗎?”


    漠南女王搖搖頭,遺憾道:“藥性使然,非人力所能更改。”


    宇文睿終究是不甘心:“到底眠心草的禁忌是什麽?還請殿下坦言相告!就算是……就算是天大的難事,傾大周所有,朕不信做不到!”


    “陛下醫救嫂母心切,孤亦為之感動。陛下富有四海,大周地大物博,孤也知道。但,世事可為,世情卻是難為啊!”


    這與“情”字何幹?宇文睿不懂。


    漠南女王喟歎一聲,坦言道:“陛下隻聽醫官說這‘眠心湯’以眠心草為君藥,卻不知這眠心草霸道,須以一味藥引浸泡,才可激發出藥性,為病者所用。”


    “藥引是什麽?”宇文睿追問道。她隱約覺出這“藥引”必定不是尋常物。


    “心病當以心藥治,心藥當以心血引。眠心湯的藥引,便是深愛病者之人的一盞心口熱血。”


    宇文睿聞言,怔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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