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下吧!”宇文睿特別天然地揮散了景硯和自己的隨侍,隻留下施然一人。


    施然見狀,微微詫異:皇帝在太後的宮中竟然如此隨意嗎?


    他生性耿直,這般想著,目光就忍不住滑向了景硯。


    景硯可沒皇帝那麽天然又自然,她臉上剛剛散去的紅暈再次侵了上來,斥宇文睿道:“皇帝做什麽?”


    宇文睿心裏可有道理呢!她可不想再被諸如申承之流窺視宮中之事,笑道:“這不是想和施愛卿聊聊阿嫂的鳳體嗎?”


    說著,她麵向施然肅然道:“若朕能得到那眠心草,施愛卿,你可有把握製成‘眠心湯’?”


    施然微一沉吟,皺眉道:“陛下,那眠心草隻是傳說之物,臣……”


    “你隻說你能不能製成吧!”宇文睿打斷他。


    她不願聽對方囉裏囉嗦的,能不能拿到眠心草那是她自己的事。何況,為了阿嫂能夠康複,無論要她付出什麽代價,她都是願意的。


    施然瞥一眼皇帝期待的神色,謹言道:“臣有七八分的把握……”


    “不夠!”宇文睿搶白道,“必須是十足的把握!”


    施然心中的疑竇更深,但他身為醫者,一則出於救治病患的本能,二則他也極想見識見識那眠心草,要是能親手炮製出“眠心湯”,那真是莫大的自我滿足。他最終道:“臣盡全力而為!”


    “好!愛卿若能治好阿嫂的病,朕必封你爵位!”


    “無憂!”


    景硯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大周臣子的爵位,除了世襲的,無論文臣武將,無論年紀閱曆,皆是加封給有卓越軍功者。這小冤家如今要鬧什麽?


    拋開施然的祖上不提,她居然要加封施然爵位?隻為了施然能夠治好自己的病?


    這還了得?真要是如此,自己的病就算是好了,怕是也要被這冤家再給氣迴去!


    施然也是個懂規矩的,聞言忙躬身辭道:“陛下愛重之心,臣銘感五內,隻是,這不合規矩。臣醉心於醫道,不求富貴,還請陛下收迴成命!”


    宇文睿聽到景硯的低喝聲,也自知失言,不合規矩,可她是天子,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說出口的話再咽迴去,豈不是太沒麵子了?


    “你家祖上本就是有封爵的……”她正厚著麵皮給自己找台階,不料後半句卻被景硯給噎了迴去——


    “施家的事同今日之事無關!”


    施家的冤案是前朝舊事,要重審,就要推翻武宗皇帝的定論,這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解決得了的。若有一日,施家得以平反,施然是否能夠繼承爵位,那另當別論,但那並非今日該討論的事。


    皇帝接下來的反應讓施然更是心驚不已。他本以為,縱然太後親手撫養了皇帝,皇帝卻也長大成人了,被如此搶白定然惱怒,至少也會心中不快,麵色不豫,可誰承想,皇帝她……她竟然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嘟著嘴,兩泓水汪汪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瞧著太後。


    這是什麽路數?


    施然心頭猛跳兩下,之前不敢細琢磨的猜想登時在心裏坐實了。


    不止如此,皇帝她聽太後的話成了習慣,甚至可以不顧忌自己天子的臉麵;更可怕的是,太後她已經習慣了和皇帝如此……


    這還是他從小就熟悉的那個知書達理,時時刻刻端方嚴正的景硯了嗎?


    怕是和先帝在一起時,當著旁人的麵,她也沒如此過吧?


    想及此,施然倒吸一口涼氣。


    他心中一團亂麻般,在這坤泰宮中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辭道:“太後,陛下,您二位怕是還有什麽話要說,臣這便告退了!”


    施然話一出口,就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告辭就好好告辭唄!說什麽“您二位還有話要說”?這不是畫蛇添足嗎?


    他素性耿直,心裏一急,自己先被一口口水嗆著了,登時急咳了一陣,臉漲得通紅。


    景硯也被他那句話鬧了個大紅臉,尤其是施大人說便說了,還唯恐別人不注意似的,好一頓咳。


    然而,還有更讓她無語的——


    “施大人病了?”宇文睿關切地問。


    恨得景硯直想封住她的嘴:這小冤家,該聰明伶俐的時候,倒成了一隻呆頭鵝!


    幸虧景硯骨子裏自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很快平複了心緒,溫言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無論結果如何,然哥哥隻管放開手腳醫治便好。”


    那怎麽行?宇文睿聽到這兒可不幹了,剛一張嘴,不等說出口,她就被景硯橫了一眼,生生把那些話咽迴了肚裏。皇帝於是再次上演了委委屈屈、眼淚汪汪什麽的。


    她其實是關心則亂,不想想施然和景硯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何況景硯又是施然摯愛之人的妻子,他豈會不盡心竭力?


    施然聽到那聲“然哥哥”,心口一熱,對著宇文睿躬身拜道:“陛下!太後之恙,源於心事過重、思慮過多,臣就算有通天的手段,能醫治的隻是太後的鳳體;可心思……還請陛下多念著太後自幼教養之恩……臣……”


    他一肚子的話,可臨到最後,終究是無法全都說出口,隻好雙膝跪地,對皇帝行起了大禮。


    宇文睿愣怔一瞬,實在不明白他究竟要表達什麽,可施然是太皇太後的義子,幼時又教過她醫理,算起來有半師之誼,她受不起他的大禮。


    宇文睿忙單膝點地,攙住了施然的手臂:“施愛卿何必行此大禮?愛卿想說什麽?是想說讓朕好好待阿嫂嗎?朕知道你同阿嫂有一起長大的情分,她也是朕心中最最在意的人。愛卿放心,朕這一生定會全心全意對阿嫂好,隻對她好,絕不會讓她受哪怕一點點委屈!”


    施然頓時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陛下啊!臣真不是這個意思,臣是想說……嗨!這種話,讓臣怎麽說出口啊?


    景硯倚在榻上,看著眼前這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唱戲一般熱鬧,他們說的聊的是自己,可自己竟然像個局外人一般。


    然哥哥的意思,無憂不懂,景硯卻懂。


    因為懂,她更覺得難過。


    這讓她再次看不清楚自己——


    為什麽要難過?然哥哥不認同皇帝的心思,可見皇帝的心思本就是錯的。全天下都不認同皇帝的心思才好,那說明自己想的是對的。


    無憂怎麽能惦記自己皇姐的女人?怎麽敢起了想和自己的嫂母相守一生的念頭?


    母後,父親,兄長,朝中的重臣,甚至宮中的奴才們,包括大周的百姓,都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吧?


    自己這樣想,這樣做,是對的吧?


    景硯疲憊地閉上雙眼——


    明明是對的,為什麽心裏疼得這樣厲害?為什麽這般難過?


    景硯腦中紛亂,滿是破碎的人影。那些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有著不同的嗓音,噪雜的,說出的卻是同一句話:怎麽可以惦記自己皇姐的女人?


    直到再也喘不過氣來,她猛然張開眼睛——


    原來隻是夢魘。


    “阿嫂?”毫無懸念的,她對上的是宇文睿關切的目光。


    景硯再次疲憊地閉上眼睛。


    逃不掉!怎麽都逃不掉!


    夢裏逃不掉,現實中,更逃不掉!


    “阿嫂做惡夢了?”宇文睿察覺出景硯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問。


    景硯無聲地搖頭,終究不得不睜開眼,無力問道:“施大人走了?”


    宇文睿點點頭,“早走了。”


    “那你?”那你怎麽還在?


    宇文睿笑得溫柔,“阿嫂睡著了?我得陪著阿嫂,不讓別人打擾啊!”


    景硯扶額,心說放著好好的天子不做,偏偏改行來做伺候人的小丫頭!你怎麽不說你等著我醒了給我捶腿揉肩伺候吃喝啊?


    結果,這小冤家還真就如她所願,不知道在哪兒變出一隻玉碗來,笑眯眯道:“阿嫂,我們來吃藥!”


    景硯一呆。


    隻見宇文睿左手端了玉碗,右手撚起玉勺,舀了半勺,在景硯錯愕的目光下,湊到嘴邊,探出粉嫩嫩的小舌頭點了點勺子裏的藥湯,秀眉微蹙,又把勺子放迴了原處。


    “你……”景硯臉上燒得厲害。


    她很想板著麵孔斥責皇帝“藥湯也是胡亂喝的嗎”,可瞬間腦子中晃過了宇文睿探出粉嫩小舌頭的模樣,還有那骨感修長的手指,襯上那隻晶瑩剔透的玉碗,真是說不出的好看……


    在想什麽啊!


    景硯暗罵自己,別過臉去,再也無法直視宇文睿的手。


    這一次,宇文睿倒沒急著來扳過她的臉,她歪著頭打量著手裏的玉碗,自顧自笑道:“阿嫂,我真是越來越蠢了!都沒想到用這個……以後啊,再也不用那些笨手笨腳的奴婢熱好藥湯送來了!”


    景硯聽得沒頭沒腦,不知道她所指為何,終究耐不住好奇扭過臉來——


    宇文睿的右手心上,端端正正地擺著那隻玉碗。她嘴角噙著一絲滿意的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碗,須臾間,順著碗沿,蒸騰起了一股熱氣……


    藥湯居然被她用內力烘熱了!


    景硯驚。


    卻不提防宇文睿突地轉頭對上了她的臉,雙眸盈滿了深情。


    景硯的心口“咚咚”狂跳兩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那兩泓清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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