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


    楊敏虛弱地倚在一株老樹的樹幹上,那棵老樹像她的身體一樣枯敗不堪。


    她受的傷太重了,以至於隻能憑借依靠著這棵枯樹才不會跌倒在地。


    枯樹堅硬的表皮戳在她的後背上,連帶著全身的傷口都在叫囂著疼痛;受過重創的五髒六腑此刻也不爭氣地翻江倒海般地撕扯著她的意誌。


    楊敏用盡此時僅有的全部力氣攥緊了右拳,剛剛被接好骨頭的斷腕帶動著全身的神經,強烈的痛感牽扯著她的右手難以自控地輕輕顫抖。


    她於是又不要命一般地捏緊了左手的弓——這張弓是她的命!不,不僅僅是命那麽簡單!那是她身為武者的尊嚴所在!那是她家族的精魂所在!


    因為用力,她身上細碎的傷口被掙破,殷紅的血線順著素白的手背緩緩而下,沾染了那張弓的弓背、弓弦,直到低落在地麵上。


    滴答——


    滴答——


    何衝似乎聽到了那細微的聲響。麵前這個年輕的女子,她的硬氣、她的意誌,無不讓同樣身為武者的何衝敬佩。


    可惜了!


    何衝聽到自己內心深處傳出的歎惋。他默默地扣住腰間的長劍劍柄,唯有如此,他才不至忘記自己的本分之事。


    縱然身陷死局,楊敏的麵色依舊古井不波,仿佛射落在腳下的密密麻麻的一排箭矢,都是剛從地上長出來的棕黑色新草似的。


    她純黑的、不含一絲駁雜的眸子,漠然地掃過眼前兩丈開外虎視眈眈地對著自己的一排著鎧兵士,以及他們手中同樣瞄準著自己、隨時準備離弦而出的弩|箭。


    弩兵的後麵,還有重鎧槍兵嗎?


    楊敏冷笑——


    為了她這個“刺客”,還真是頗費心思,連重槍兵、機弩兵都調了來了。


    在場之人,沒有誰比她更了解此時自己的身體狀況。別說是一排排的機弩兵那令輕功高手都望而卻步的弩|箭,和重鎧槍兵那不怕死的硬衝硬撞了,這會兒哪怕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習武之人,都能輕易將自己拿下,不費吹灰之力。


    今日,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或者,他們是要“留活口”?


    她並不怕痛,更不怕死,嚴刑拷打也罷,審訊拷問也罷,肉|體上的疼痛並不足以令她畏懼。但,那意味著屈辱。


    與其受辱,她寧願立時身死!


    楊敏涼涼地掃過麵前的每一個人的臉——


    他們每個人都有父母吧?他們的母親是不是也在殷殷地盼著他們安然迴家?


    可憐了,她的母親,此刻還在楊烈的手中。若她敢有半分的悖逆之心,那些人會用比死更恐怖的手段來對付她的母親。


    更可憐的,還有她的父仇,查探至今,竟然還是毫無頭緒。


    死,又有什麽可怕的?


    可怕的是,即使死了,她也無顏麵對九泉之下的人。


    何衝深吸一口氣,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於是正色高聲道:“奉太後懿旨,捉拿刺客!束手就縛,可免受些皮肉之苦!”


    楊敏聞言,扯著嘴角,冷哼一聲。她的嘴唇因為缺水而幹裂,這樣的動作使得她嘴唇上的裂口更深了,一縷血絲貼著她蒼白的下頜流了下來。


    何衝早知道她會如此,壓下悲敬之情,一揮手,道:“機弩手,壓住陣腳!重鎧槍兵,上!”


    命令一下,隻聽得“喝!”的一聲齊吼之後,前麵的機弩手霍然單膝點地,平端機弩,瞄準楊敏的方向;後方的重鎧槍兵夾帶著“鏘鏘”的鎧甲摩擦碰撞的金屬響,□□尖齊齊向前,朝著楊敏逼了過來。


    楊敏的身軀倏忽繃緊,神經也隨之繃緊了,她的眸子盯著逼近的槍尖,耳中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腦中卻在轉著念頭:如何能一下死掉,而不落入對方的手中?


    重鎧槍兵一尺一尺地越挨越近,恰在這緊要關頭,突地一抹清亮的嗓音響起,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度——


    “都給朕站住!”


    宇文睿矯捷的身形一晃,便擋在了楊敏的麵前。


    此情此景,不止楊敏呆住了,連何衝也被嚇得夠嗆。


    他是行伍出身,向來曉得軍中的規矩,“隻有主將令,沒有天子令”,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如此。這一排重鎧槍兵逼了過去,哪管什麽皇帝不皇帝的?萬一傷了陛下,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何衝不敢有毫分耽擱,忙不迭高聲叫道:“重鎧槍兵止步!”


    “鏘”的一聲脆響,一排重鎧槍兵登時停在了原地,隻是手中的□□依舊對著楊敏,不,此刻是宇文睿的方向。


    何衝又恐怕機弩兵手上沒分寸,萬一哪支弩|箭走了火飛出去呢!


    “機弩兵,起!”他再次命令道。


    “喝!”機弩兵遵從主將命令,立刻起身,弩尖朝地,肅然而立。


    宇文睿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麵沉似水。


    何衝向前緊走幾步,一躬到地,恭敬道:“陛下!臣奉太後懿旨,在此捉拿這個刺客。請陛下移駕!”


    宇文睿卻並不理會他的話,目光涼冰冰地打量著他,“何卿好威風、好本事啊!連拱衛京師的機弩營和無畏軍的重鎧槍兵都能調得來,朕還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了!”


    何衝被她一席話驚出了一頭的冷汗,慌忙再拜道:“陛下明鑒!臣隻是奉太後懿旨行事!不敢有分毫的悖逆!”


    “嗬!”宇文睿冷笑,“那朕的吩咐呢!朕的聖旨呢!你就可以悖逆,可以不按其行事了?!”


    “……”何衝語結,一時不知該如何分辯才好。


    宇文睿逼問道:“朕昨夜如何吩咐你和顧楷來著?朕命你們護衛好禁宮!護衛好太皇太後和太後的安危!可,此時此刻,你又在這裏,做什麽?”


    何衝心思電轉:皇帝年紀雖小,但從不是無賴不講理的人。如今這番情狀,顯然是皇帝不願這刺客被捉,這、這又是為什麽?


    他哪裏想得通這其中的關節?


    隻聽宇文睿又喝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違抗朕的聖旨!”


    “哀家給的!”


    熟悉的聲音響起,宇文睿一凜。


    大周的太後,景硯,在秉筆、侍墨兩名大宮女,以及四名內廷侍衛的簇擁下,越眾而出,一步一步朝著宇文睿和楊敏走來。


    那一步緊似一步,步步都像踏在宇文睿的心尖兒上,說不清楚的痛與酸楚,尤其是經曆了與楊敏在洞中的那番對話之後,某些關於過往的真相,昭然若揭。


    她還是那麽美,七年的光陰,並未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隻為她增添了更多難掩的奪目光華。宇文睿甚至相信,這個人,這個已經深深地住進她心裏的人,永遠都會是這樣的,清婉,娉婷,耀目,亭亭玉立,傾國傾城——


    世間所有形容女子美好的詞匯,都不足以形容她。


    可是,這個人,現在卻讓她覺得那樣陌生,陌生得……令人心酸。


    不錯,這個世間最美好的女子,此刻不是她的,她的身、她的心都不是她的;她此刻,隻是,一個,要替夫報仇的……未亡人!


    宇文睿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狠狠地攥緊了,她疼,疼得痛苦地皺眉。


    她眼睜睜地看到老天劃了一道鴻溝,一道似乎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鴻溝,在她和她之間。


    她想越過那道鴻溝,哪怕頭破血流,哪怕豁上性命;然而,那岸的她,真的會歡喜她的不顧一切嗎?


    宇文睿痛苦地輕輕閉上眼睛:若她的生命,沒有了這個人的參與;若她的舞台上,這個人隻是一個配角,那麽,這一切,都還有什麽意義?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然而,無論她如何悲戚、暗歎,景硯,她的阿嫂,亦是她深深傾慕著的人,都已經走近了她——


    隻是身體的靠近;心,怕是越來越遠了。


    “哀家允的。怎麽,皇帝有異議?”清冷的聲音,仿佛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七年前,先帝宇文哲的祭典上,麵對群臣和宗室對自己繼承大統的非議,母後力挽狂瀾,那一句“哀家允的”,至今仍讓宇文睿感到霸氣、張揚。


    可如今,這句話,再一次從阿嫂的口中說出時,當自己成為這句話討伐的對象時,宇文睿才知道:這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竟是如此的傷人!


    強壓下心頭的苦澀,宇文睿勉力攢出一抹笑意,落在旁人的眼中,卻也是苦笑。


    “這個人,朕留著有用,將來再給她個結果。望阿嫂……”


    不等她話音落地,景硯輕輕搖頭:“不行。”


    “為……”宇文睿語結。為什麽?難道她不知道為什麽嗎?


    景硯深深地看著她:“別的刺客倒也罷了,但是這個人……不行。”


    宇文睿咬唇。


    從小到大,阿嫂幾乎從沒用這等無可商量的語氣對待她。就算是惹出了天大的禍,隻要自己撒個嬌耍個無賴,阿嫂無奈一會子,也都相安無事了。


    可是,眼前的情狀——


    宇文睿的心髒又被扯痛了:就因為敏姐姐殺了皇兄嗎?


    她甚至控製不住自己的陰暗心思:若沒有當年敏姐姐的那一箭,此刻自己在哪兒?又如何能遇到阿嫂?


    宇文睿知道自己不該如此想,但人性終歸有利己的一麵,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維。


    突地肩上一緊,宇文睿驚覺迴頭,是楊敏虛弱而蒼白的臉,嘴角上還掛著一縷血絲。


    楊敏對著她,笑得坦然,“多謝。不必了……”


    多謝你的維護。


    不必再為我傷了你們之間的情意。


    宇文睿心中大慟。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楊敏:那件讓你非做不可的“未了之事”究竟是什麽?


    但是,宇文睿卻深深懂得:那件事,一定與性命無關,隻關乎尊嚴。


    生命是脆弱的,可以被天災、*、強力摧殘而消逝,但是,尊嚴,一個人的尊嚴,一個家族的尊嚴,一個帝國的尊嚴,卻不會因為生命的消亡而消亡!


    宇文睿在那一瞬,霍然下定了決心。


    她猛地轉頭對上景硯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若朕非要放她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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