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八月十六夜晚的京師可不比八月十五這晚的熱鬧。


    大周承平多年,民間頗為殷實,民風又相對前朝開放,是以,每到年節的時候,京師的百姓便恨不得玩兒出無數的花樣來。


    何況,這中秋夜的諸般節目,那都是本朝太|祖年間就有了的,豈能不大樂特樂一番?


    日頭還沒盡落下去呢,京師禦街前就開始熱鬧了起來。


    往日,百戲、雜耍、民間手藝攤子等等,隻有在東市和西市才能看得到,禁宮所在的禦街上是決然不許出現這些的。但,今日不同,一年到頭,也唯有這一天,天子能“與民同樂”;也唯有這一天,普通的小民百姓有機會一睹今上的風采,禦街上自然是人山人海,那些做小生意的、擺小攤子的、雜耍賣藝的,怎會不借重這機會好生多賺他幾個錢?


    這一晚,最緊張最忙碌的,莫過於京兆尹衙門和禁衛軍中的大小官吏並諸位統領們,尤其是禁衛軍的官兵們,全員出動,在禦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仿若銅鈴一般,唯恐一個錯眼放過了不軌之徒——


    中秋夜,戌時三刻,皇帝將攜宗室、重臣和諸位貴戚登禁宮城樓;亥時正,按照往年的慣例,內廷司會在城樓上向下分撒銀錢、鮮果、月餅點心諸物,意在彰顯當今皇帝之天恩澤被萬民,將時鮮之物饗宴百姓。而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人群最狂野、禁衛軍最緊張的時候——


    誰不想得著銀錢?就算搶不到錢,能搶著禦廚房做的月餅點心,還有供奉禦前享用的果品,那不也是極好的?


    是以,年年到了這個環節的時候,都會有人被踩傷,甚至因為身體的衝突而大打出手,令禁衛軍和京兆尹頭疼不已。


    據說,禮部早就留意到了這件事,一則在禦駕前哄搶衝突,實在是有失體統,更“有悖聖人的教導”;二則他們很怕別有用心之徒摻雜其中,對皇帝不利。


    不過,並沒聽說今年的環節有什麽變化,怕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吧?京兆尹盛懷德和禁衛軍大統領顧楷彼此對視了一眼,均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疲憊和無奈。可無奈歸無奈,他們也隻好打點起精神,全力擔負起京師的護衛任務。


    天剛擦黑。


    皇帝寢宮內。


    宇文睿伸展開雙臂,由著湛盧替自己束好腰間的鞓帶。她最近身子貪長,衣裳不是裙裾、袍服短了一截,就是袖口、褲腳縮了一寸,都沒法再穿了。


    景硯感慨一句“孩子一天一個樣”之後,不得不招針功司趕緊給皇帝量尺寸、做新衣裳,自己也打疊起精神,狠狠地忙了幾個晚上,又趕製出幾樣新常服、便服的隨身配飾、荷包諸物。


    這件五龍便服就是針功司剛進上的,長短、肥瘦無不合身,尤其是這衣衫的顏色,宇文睿更是喜歡。


    她從小見慣了非大典場合裏著素衣的阿嫂,尤其是白色,穿在阿嫂的身上,怎麽看怎麽出色。她愛屋及烏,於是也最喜白色。


    “外麵如何了?”宇文睿問。


    此時,純鈞正小心翼翼地將一隻素白繡紋飾的荷包係在她腰間的鞓帶上。


    申全剛打城樓上下來,忙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您是沒瞧見那個熱鬧啊!人山人海的,有做買賣的,雜耍的,還有捏麵人、剪窗花的……反正人多得是,都等著瞧您的風采呢!”


    宇文睿聽到“捏麵人的”,登時想到自己硬塞在景硯枕邊陪伴她的自己的麵人小像,心頭一甜,下意識地撫摩過垂懸在腿前的繡紋荷包——


    針腳細密,形製素雅,尤其是這上麵的木樨,正和自己身上的氣息相配……阿嫂真有眼光,她是真心疼我的……


    “難為他們了。”


    宇文睿歪著頭,對著銅鏡中的自己展顏一笑,“朕也覺得朕的風采不錯。”


    申全&純鈞&湛盧:“……”


    束好玉冠,宇文睿馬不停蹄地直奔坤泰宮,目的隻有一個:再次勸阿嫂不要隨自己登城樓。


    可是,結果還是同那日一樣——


    “皇帝都在那裏,哀家豈能不去?”


    宇文睿素知阿嫂性子溫婉,但心裏極有主張,她又不甘心地勸道:“申全剛迴來,說城下聚了好多的百姓,都是來瞧我的風采的。阿嫂你看,都是來瞧我這皇帝風采的,並不是為了瞧太後的風采啊!”


    景硯豈會不懂她在迂迴勸阻自己?遂輕笑道:“多一個人襯托你這皇帝的風采,不是更好?”


    宇文睿嘴角一抽,急道:“阿嫂!城樓上兇險,不知他們會有什麽招數。我有武功傍身,我們又提前作了安排……”


    景硯直視著她:“正因為兇險,我更得陪著你!你身涉險地,卻讓我守在後宮,無憂,若你是我,可會安心?”


    宇文睿聞言一滯,繼而心神一蕩:阿嫂的意思,是說無論去哪裏,無論發生什麽,她都會陪著我嗎?


    隻聽景硯續道:“我是你的嫂母,既已知道那處兇險,怎麽舍得你一個人獨涉?”


    宇文睿很想說“我不是一個人,多得是侍衛高手”,可這句話卻被那一句“我是你的嫂母”給生生地噎了迴去,她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宇文睿強壓下心頭的異樣,道:“我就知道阿嫂不會答應,就命他們在內庫裏翻出了這個……”


    說著,令宮女呈上一隻托盤。


    “這是?”


    “金絲軟甲,高祖皇帝昔年用過的物事,貼身穿著,再鋒利的兵刃也穿不透的,”宇文睿感歎道,“當真是個好東西,百年過去了,竟然還這般柔韌。”


    景硯卻不急著接過,她疑惑地盯著宇文睿:“那你呢?”


    宇文睿聞言挑眉,“我嗎?自然也要穿一件防身啊!”


    她說著,狀似無聊地把玩著景硯放在一旁的針線盒子,抄起上麵的一條剛剛繡好的紅色束發帶,笑嘻嘻道:“阿嫂又為我做了這個?我試試去!”


    說罷,扭身便走,將景硯和那隻托盤拋在了腦後。


    景硯凝著她遠去的歡脫背影,目光緩緩地滑過那件金絲軟甲,臉色愈發深沉:這樣的好東西,即使禁宮之內,怕也找不到第二件吧?


    戌時正,慶德宮內,宇文睿和景硯端坐於正中,下麵東西兩排,分別為朝中重臣和宗室親眷,觥籌交錯,共慶中秋月圓。


    因著前日老宗政宇文承吉歿了,是以今年的中秋夜宴眾人不敢十分賣力,不過如往年一般,說了些“陛下聖明”“大周承平”“萬民樂業”的喜慶話頭,氣氛頗為寡淡。


    宇文睿悻悻地抿了兩口禦酒,抬眼掃了一遍宗室那隊:沒有了老宗政的影子倒也罷了,隻是達皇兄眼下正在府中守喪。少了他,少了許多勸酒的話頭,也就少了許多樂趣。


    宇文睿向來喜歡逸王宇文達曠達隨性,真真不辜負他的名字和封號;她也喜歡聽宇文達點評天下勝景,總令人有如臨其境之感。


    不知今晚這天下人的團圓節,達皇兄孤單單一個人,守著老宗政的靈位,心裏會是個什麽滋味。


    宇文睿越想心裏越是不好受,悄悄招來了申全。


    “去,預備些上好的果品、月餅,裝好了,你親自跟著,送去逸郡王府。”宇文睿壓低聲音道。


    “主子這是要?”申全也是壓著聲音。


    “給逸王送去。就說是朕的心意,朕雖在宮中脫不開身,但並沒忘了他這位哥哥。要他別太過難過傷了身子,朕和大周都需要他好生的。”


    申全點頭一一記下了。


    “哦,對了!食盒子千萬別用大紅的,人家府裏剛歿了人……用素色的盒子。你們也都穿得簡素些。”宇文睿再三囑咐道,眼看著申全領命去了。


    單說申全,下去點了幾個穩妥的小內監,又命準備好了果品、糕餅,用素盒子裝了。


    他剛帶人登上車子,就恍惚聽來迴侍奉的小內監嘁嘁喳喳地議論著:“今年的舞獅子可真漂亮!”“嘿!這獅子不光漂亮,個頭還比往年的大呢!”“不光個頭大,數目還多呢!”“據說是相王爺特意準備的,就是為了讓咱們陛下高興。”


    申全越聽內心越沉,隱隱地泛上不安感。可他有任務在身,隻好吩咐出發。


    他揪著一顆心坐在車裏,聽著車輪子壓過路上的石板發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音,心裏愈發的不踏實。他不放心地撩起車簾,想看看禁宮的方向有沒有什麽異樣。


    剛瞥了一眼,申全隻覺得眼前一花,墨藍的夜空下,一個白影在房脊上倏忽而過。


    申全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什麽都沒有。


    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逸王府遍掛縞素,大廳當中是宇文承吉的神主牌位,牌位之後是一口碩大的金絲楠木棺槨。


    逸王宇文達身著重孝,孤零零地跪在牌位前的地上,垂著頭一張一張地往火盆裏燒紙錢。


    夜更加深了。


    忽的刮過一陣涼風,宇文達莫名地打了個寒戰。他悚然抬頭,詫異地看到香案上兩隻白燭的火光突的滅了。


    宇文達唿吸一窒,猛地迴頭:“什麽人!”


    就在他身後丈餘遠,一人淩然而立。


    那是個女子,身形高挑修長,一身的素白衣裳,通體上下透著一股子傲然不馴的氣息。


    宇文達畢竟武功不凡,此時倒不覺得十分害怕,他霍然起身,麵對著白衣女子,沉著聲音道:“閣下何人?私闖我府邸,是何用意?”


    女子卻冷笑:“逸王好大的膽子啊!深夜隻一人在此守著這口棺材?”


    她說著,一指那具金絲楠木棺槨,眼中流露出不屑。


    宇文達眸色一沉,“本王如何,怕不是閣下該管之事吧?何況,閣下以手點指我祖父神主,太無禮了吧?”


    白衣女子無所謂地冷哼一聲,“祖父?逸王叫得真是親切!認賊作父二十餘年,猶被蒙在鼓中嗎?”


    “你說什麽!”宇文達鳳目一瞪,雙拳攥緊,全身的肌肉繃緊,似要和女子拚命一般。


    白衣女子卻是毫無懼意,反倒飄身向他衝來,身形快若閃電。


    宇文達一驚一下,女子已然欺身到他麵前,二人相距不過尺餘。


    宇文達像被釘在了原地,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女子的臉——


    那張臉,何等熟悉?


    熟悉的,仿佛就是自己的臉……


    白衣女子再一次,向著他邁了一小步。


    宇文達的心髒猛然抽緊,某種似乎早就存在的維係與默契就在那一瞬間轟然擊穿他的身心,早得……似乎在二十餘年前,就是如此的。


    “你……是誰?”宇文達聽到自己艱難地問出這句話,聲音陌生得仿佛不認識一般。


    白衣女子輕笑,望著他的雙眸仿佛有了些許的溫度,“你該問,你自己是誰……宇文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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