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之事,畢竟是武將的天下,尤其是那些年輕子弟。是以,留下來的多是文臣和有了年紀的,以及眾女眷。


    當宇文睿在眾多侍衛的護送下返迴時,諸留守人等皆不敢怠慢,都迎出帳來行禮。


    英國公景子喬看到被皇帝擁在身前的自家孫女的一瞬,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一幕,怎麽看怎麽眼熟。


    景子喬隻覺得頭皮發炸。


    宇文睿揮了揮手,免了眾人的禮。自己先翻身下馬,接著雙手抱下景嘉悅。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白皇帝這是要做什麽。也有眼尖的,瞥見了景大小姐小腿上的殷紅已經被包紮停當;更有心細的發現那兩條子布料不正是皇帝所穿著的箭袖上缺損的嗎?


    嘖嘖嘖,皇帝待景家果然與別家不同,但不知這景大小姐是如何受的傷。


    “景愛卿,悅兒因朕受傷,是朕的疏忽。”宇文睿抱著景嘉悅直奔景子喬。


    眾目睽睽之下,被睿姐姐這樣抱著,景嘉悅簡直要無地自容。她羞得窩進宇文睿的肩頭,雙臂牢牢地攀著宇文睿的脖頸。


    景子喬見到自家孫女難得露出的嬌羞模樣,一把灰白山羊胡驚得快要翹上天。又聽皇帝這般說,他哪敢就這麽若無其事的?


    “定是悅兒胡鬧,累陛下掛心了。”景子喬忙躬身道。


    他這話說得也算極公道。自己的孫女什麽性子,他當然清楚。而皇帝,雖然年輕,偶爾性子歡脫,但在正事上從不含糊胡鬧。


    景衡就立在父親身後,看到女兒腿上的傷,先就心疼了。可眼下情狀,景家儼然成了靶子。陛下九五之尊,這般抱著悅兒成何體統?


    他忙緊趕兩步,想伸手接過女兒。然,皇帝畢竟是女子,這麽伸手相接,真的好嗎?


    “來人!備縛輦!”宇文睿索性抱著景嘉悅吩咐。


    秋獮雖非真正上戰場,跌傷或是誤傷總是難免,是以早有太醫院的供奉帶著諸般藥品跟隨。


    兩個小內監抬過縛輦。


    宇文睿小心翼翼地將景嘉悅安頓在其上,不忘吩咐隨侍的太醫:“好生醫治著。”


    太醫連連應是。


    “都散了吧。”宇文睿揮散眾人。


    景家父子叩謝皇帝救助之恩。


    宇文睿眼風劃過依依不舍地凝著自己的景嘉悅,衝她安慰地一笑,又轉眼麵對景家父子:“二卿快起來吧!悅兒還小呢,難免貪玩,她本性還是好的。你們莫要責備她才是。讓她好生將養,朕還等著她陪朕讀書練武呢。”


    景衡見皇帝一身也是灰撲撲的,衣衫似乎還扯破了口子,定然是救治悅兒時所致,心中感激。皇帝也不過才比悅兒年長一歲有餘,何以相差這般多呢?何時悅兒才能如此穩重?話說迴來,悅兒若是一生能得皇帝的照拂,於她自己,於景家,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他父親可沒他這般樂觀。


    景子喬凝著那抹峻拔的背影,內心越發不安:陛下親政之後,越來越像個皇帝的樣子了。她和悅兒一同讀書、習武、玩耍七年,情分不同尋常。若是……


    景子喬眼中精光一現:絕對不可!景家不能兩輩人都走了這條路!可觀悅兒方才神色,嘶……


    景子喬頗感心塞。


    幸好,皇帝似乎毫無察覺,隻當悅兒自家妹妹一般。這便好,這便好……


    景子喬暗暗鬆了一口氣:若隻是悅兒一人,哼!老夫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得扼殺了她這份心思!


    單說宇文睿。


    她之前隻想悄悄地迴來,安頓好景嘉悅,再悄悄地換身幹淨衣服接著打獵去。


    誰承想,大姑娘上轎——她是頭一遭,沒經驗,竟鬧出這麽大的陣仗。


    宇文睿隻覺頭疼。喝止眾侍衛的跟隨,她隻帶著申全一人,想偷偷地遁迴自己的禦帳。


    不想,剛摸了幾步,卻被熟悉的聲音喚住:“奴婢秉筆見過陛下。”


    宇文睿登時頭大如鬥。


    她硬著頭皮對上秉筆,嘻嘻一笑:“秉筆姐姐喚朕……有事?”


    秉筆斂衽欠身:“太後主子請陛下到她帳中一敘。”


    宇文睿打個哈哈,腳下偷偷向前劃著步子,臉上笑忒忒的:“朕打獵呢……哈哈,對,秉筆姐姐就迴阿嫂說,朕正主持秋獮呢!”


    說罷,抬腿就跑。


    秉筆聽得一腦門子黑線。


    她看著小皇帝長大,豈會不了解她的心思?


    結果,宇文睿剛跑了兩步,就聽身後的秉筆悶著聲音道:“太後主子很是擔心陛下安危,陛下難道忍心讓她憂心嗎?”


    宇文睿心頭一軟,頓住了腳步。


    秉筆見一計得逞,心中暗笑,玉手一揚:“陛下請!”


    宇文睿苦著一張小臉兒瞧著她,內心卻在咆哮:誰說朕忍心讓阿嫂憂心啊?朕躲著阿嫂,就是怕阿嫂憂心的!


    當然,她還怕阿嫂知道真相再責備自己“不顧一國之君的體麵”,更擔心阿嫂會因此怪罪悅兒。


    在宇文睿看來,與她一同長大的勤皇兄和悅兒便如她的手足一般。她自從知道自家的身世,便曉得自己於這世間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尤其是做了皇帝之後,時時被眾人捧著讓著,日日被師父和長輩管著教著,她更覺孤獨。隨著年紀見長,宇文睿終於明白話本子裏的帝王何以偶爾自稱為“孤”了,坐上泰始殿裏的那把大周天下唯一的龍椅,便意味著,孤獨。


    好在她性子裏灑脫占了大半,不會因此而憂鬱悵然。相反,除了時不時地帶著小內監申全找找樂子,她還給自己尋了兄弟姐妹——


    九歲的時候,學著話本子裏英雄結義的模子,她硬拉著幾個人和自己結拜,號稱“帝京七俊”。


    結拜時,宇文睿可謂生拉硬拽,也不管人家樂意不樂意,連當時年方五歲的相王幼子宇文克儉都沒放過。


    所謂少年心性,一時興起。可她對景嘉悅的一番關愛之心卻是發自肺腑。景嘉悅陷入險境之時,她渾然忘了自己的帝王之身,安危係天下,隻想盡快救出危境中的妹妹。


    因此,相較於自己可能麵對的來自阿嫂的責備,宇文睿更擔心景嘉悅受了傷還要被責罰。


    挨挨蹭蹭地挪到景硯的帳外,宇文睿還是想逃。


    這裏,包括皇宮中阿嫂的坤泰宮,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比禦苑都喜歡去。


    尤其是晚上。


    十歲以前的每個夜晚,她都心安理得地賴在阿嫂的大床上,嗅著阿嫂身上好聞的氣息入眠。酣然一覺,清晨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阿嫂恬靜的睡顏,手中所感,是阿嫂如母親一般柔軟的身體。彼時的宇文睿,隻覺得每一天夜晚和清晨,都是這世間最最美好的物事。


    哎!就算可能挨罵,還是想見到阿嫂——雖然才離開她不到兩個時辰。


    這感覺可真怪!


    宇文睿撓撓頭,撩起帳簾跨步入內。


    “嘻嘻,阿嫂,我來了!”宇文睿在景硯麵前,幾乎從不自稱“朕”。那會讓她覺得和阿嫂疏遠得很,她不喜歡。


    大周景太後,此刻正沉著臉端坐在賬內的椅上。


    麵龐依舊是那張傾國傾城顏,身段依舊是那般婀娜嬌柔,七年的光陰似乎並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若非要說留下了什麽,那就是風致了。


    宇文睿有時候會偷偷地窺阿嫂,發現阿嫂比昔年初見時多了幾分剛絕之氣,或許是因為身處政事之中要時常決斷吧?宇文睿暗想。


    可是,阿嫂明明是更美了。唔,如何形容那種美呢?仿佛醇綿的茶,又仿佛陳年的酒?總之,那是歲月積澱下的美麗,絕非悅兒那種小姑娘可以比擬的。


    反正,阿嫂就是美好得無與倫比。阿嫂定然是大周,不,定然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宇文睿暗暗下了定義。


    此刻,她瞄著阿嫂臉上神情,隻覺得即使不悅,阿嫂也是不悅得別致。


    頭腦一熱,宇文睿也顧不得帝王形象,蹭蹭蹭急趕幾步,手腳並用地猴兒上景硯的身體,扭股兒糖似的扭過來扭過去,聲音更是拉長了腔調——


    “阿嫂,阿嫂……無憂好想你……”


    景硯驚,哪想到她甫一進帳便如此無賴模樣?


    景硯本想發作,可低頭一看她灰撲撲的一張小臉兒,還有那銀白箭袖上扯破的口子,心裏先就軟了,麵色稍緩,嫌棄地扒開她伏在自己胸口的腦袋,“髒死了!活像個泥猴兒!”


    宇文睿打蛇隨棍上,索性緊貼在景硯的左胸口,蹭啊蹭啊蹭,嘴裏還沒閑著:“嘻嘻嘻,阿嫂身上的袍子也髒了……你還說我?”


    景硯被她這般憊懶模樣驚得一抖,想要推開那顆賴在胸前的腦袋,卻如何用力也推不開。


    宇文睿聽著阿嫂“咚咚咚”越跳越急的心髒,心中暗想:莫非阿嫂病了?為什麽一顆心亂跳成這樣?


    她唯恐阿嫂有恙,可不敢耽誤,直起身子,拉過景硯的手腕,扣住脈搏,凝神細查。


    景硯莫名地盯著她的一番動作。


    “阿嫂心口可疼?”宇文睿認真地問道,“為什麽心跳得這樣厲害?”


    景硯耳中聽著,再對上那張似曾相識的小臉兒,登時麵色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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