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拜——”


    “哀——”


    司禮官拖長的聲音響徹在大殿之中。


    大殿緊貼牆壁正中,是一口碩大的金絲楠木棺材,棺材前立著神主牌位。正是大行皇帝宇文哲大殮完畢,宗室並群臣舉哀的時刻。


    殿內烏泱泱地跪著一地人,乃是諸位宗室,以及朝中重臣;二品以下的諸臣工都在殿外行禮。


    棺槨不可謂不華麗,舉哀不可謂不悲戚,場麵不可謂不隆重……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場哀典皇家皆是賺足了臉麵。然而,那又如何?


    大行皇帝宇文哲,幼承庭訓,少年時便克承大統,勵精圖治,使得大周江山略有起色,又躊躇滿誌禦駕親征北鄭偽朝。好端端的一位“武能安天下,文能定江山”的有為天子,誰承想竟在征討北鄭期間突遭不測,落得個利箭穿心的下場?


    宇文家的皇帝,從太|祖至大行皇帝,共有五位,除武宗皇帝活到花甲之年,餘下的幾位,在這“壽數”二字上似乎都虧欠了些。原以為仁宗皇帝而立之年駕崩已是極限,畢竟仁宗自幼病弱,身子骨本就先天不足,可誰又能想到,大行皇帝更是短命?不過才二十歲,就憾然駕崩了。怎不令人唏噓慨歎?


    眾人隨著司禮官的聲音行著大禮,腦中除了盤旋著那位少年天子英姿勃發的風致之外,都不由得暗自揣測著殿內微妙的局麵——


    那個隨在大行皇帝的景皇後身側跪拜行禮的,瞧著孝服顯然是嗣女身份的小女娃兒又是何人?


    也有幾日來聽到些風聲的,不禁暗自咂舌:這就是孝懷太子的遺女?是叫……宇文睿吧?哎呦!這是要出大事兒啊!


    眾人表麵上看去,都是恭恭敬敬地對著大行皇帝的靈位行禮,實則心中各安心腹事,不明就裏者有之,好奇心重者有之,不甘如此者有之,更多的則是擎等著作壁上觀,尤其是一眼瞥到素有“黑臉金剛”綽號的尚書右仆射裴勁鬆裴大人那張比往日更黑上幾分的臉之後,皆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這位裴大人,廉潔那是一等一的,官聲更是一等一,可認死理兒也是一等一的。


    相王宇文廣自然也在眾人之間。直到現在,他還是思忖不明白太後何以那般態度——


    宇文氏子弟稀薄,除卻旁支的,嫡支裏也就他家是最最近的了。尤其,還有武宗皇帝和仁宗皇帝的遺訓,這不明擺著就是給他家勤兒準備的嗎?勤兒是男娃,又是大行皇帝的幼弟,年紀又恰是剛剛好,不似儉兒那般幼小。這、這、這難道還有什麽異議嗎?為什麽太後非要搬出什麽孝懷太子的遺女?


    好吧,就算是太後什麽都沒對自己說。可那小丫頭站在最前麵,又是如此這般服色,是怎麽個意思?宇文廣可不信沒有太後的首肯,那位景皇後敢自作主張。


    太後是什麽人?她老人家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女子。那是胸襟眼界不遜於任何男子的巾幗雄豪!當年仁宗駕崩,國家危傾之際,便是這位當時的段皇後力挽狂瀾,垂簾聽政三年,又還政於大行皇帝,生生將大局扭轉過來了。


    是以,麵對太後,宇文廣隻敢徐徐相勸,不敢有絲毫的逾越。


    宇文廣更看不懂的,還有自己的二叔。


    他借著行禮起身的空當,偷眼瞧斜前方的宗正宇文承吉,見他也是剛剛行禮完畢,高瘦身形立得一絲不苟,腰板挺拔,渾然看不出已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


    宇文廣心裏這個急啊:“二叔哎!我的親二叔!您倒是說句話啊!您可是宗正啊,整個宇文氏就數您老人家的輩分大了。難道您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小丫頭掌了江山?勤兒可是您的親侄孫啊!您可不能袖手不管啊……”


    可是,任由他腹誹不停,宇文承吉仿佛置身事外,當真就袖著手,麵無表情地凝著大行皇帝的棺槨。


    宇文廣腦門上的青筋蹦蹦直跳,眼看木已成舟的事兒,他也顧不得矜持了,微斜著身子,一個勁兒地給側後方的禮部侍郎盧昆使眼色。


    盧昆腦門子上也是青筋直跳,他倒不是急的,而是緊張的。


    宇文廣的眼神,他焉能不懂?


    可懂歸懂,怎麽做卻是另一碼事了。


    眼看那位相王殿下朝自己大打眼色,眼珠子都快從眼眶子裏飛出來了,盧昆暗暗叫苦,心說:我的爺啊!您是我親爺!您不看看這是啥場合!您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啊!此時第一個開口,當真不會有性命之憂嗎?就算保住命,卑職頭上的烏紗可保得住?卑職還得靠它養活八十歲老母、八歲的娃娃呢……


    他惹不起相王,又不敢做那出頭的椽子,隻好眼巴巴地偷瞄裴勁鬆,默默念叨著:老裴啊老裴,黑爺喲,您倒是言語一聲啊!


    誰承想,老天爺還真就聽到了他的哀求。


    行完大禮,舉哀畢,不等景硯開口,裴勁鬆突然沉著聲音道:“皇後!臣有一問!”


    他情急之下,也不等景硯答複,連敬辭都忽略了,一指宇文睿的方向,直不隆冬地把問題拋了出來:“這女娃是何人?”


    景硯一凜,全沒想到他會直接發難。


    不過,她陣腳分毫不亂,淡道:“嗣君宇文睿。”


    既然裴勁鬆失禮在先,景硯也是毫不示弱,直言迴答。你先不將我這皇後看在眼中,我又何必把你這右丞相看在眼中?


    裴勁鬆濃眉一聳,方才驚覺自己失了禮數。


    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可話鋒確是犀利依舊:“敢問皇後娘娘,何人指認這女娃娃為嗣君?”


    景硯雖氣他直言無忌,然心內知道裴勁鬆乃剛直君子,他這般問出口,遠比那起子暗地裏忖度的小人要坦蕩得多。何況,這般情狀,她早已想到。誠如段太後所言,“有的磨折呢”!


    景硯冷冷一笑:“嗣君宇文睿,先孝懷太子之嗣女,大行皇帝遺命,著其克承大統。怎麽,裴大人,有問題嗎?”


    裴勁鬆聞言,一滯,他當真沒想到這小小女娃竟是大行皇帝遺命繼承皇位的。


    然而,轉念一想,裴勁鬆緩緩搖頭:“敢問皇後娘娘,大行皇帝遺命在何處?”


    “裴大人不信本宮所言?”


    裴勁鬆略一躬身,“臣不敢。然則,此等關係江山社稷的大事,臣身為宰輔,竟是一無所知。職責所在,不得不問。”


    他言下之意,宇文睿繼承皇位乃景硯矯詔。


    景硯冷哼,她蒼白著臉,眸光掃過大殿內的眾人。眾人各懷心腹事,被她清冷的目光一掃,俱都不自然地垂下頭。


    “裴大人請看!”景硯自袖中取出一物,展在裴勁鬆眼前。


    那朱砂筆跡,不是宇文哲的,又是何人的?


    裴勁鬆登時困惑了。


    此時,殿內諸人或遠或近,也都看到了那聖旨上的筆跡,確是大行皇帝傳位於宇文睿的旨意,都不由得心中打鼓:大行皇帝竟是悄悄立了儲君了?我等竟然一無所知……


    景硯眼見此時情狀,心內痛苦:若是哲不是這般英年早逝,是不是這份旨意就可以由他親自詔行天下?是不是無憂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宮為嗣?


    那旨意本是宇文哲無意之舉,卻不想今日竟成……


    “皇後娘娘!”裴勁鬆凝著眉頭沉吟半晌,突地再次開口,“便是有陛下的旨意又如何?”


    景硯冷聲道:“裴大人是要抗旨不尊嗎?”


    “非也!”裴鬆之凜然道,“臣隻是想請問,大行皇帝與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相比,孰尊孰卑?”


    景硯隱隱察知他話中深意。


    裴勁鬆不等她迴答,自答道:“自然是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為尊!二位先帝早有遺詔,大周天下,唯男子可承繼大統!娘娘難道不知嗎?”


    問得好!


    盧昆心中暗喜。


    此時不開口,更待何時?


    裴勁鬆話音剛落,盧昆便迫不及待高聲應和道:“正是!裴大人所言,臣深以為然。聖人有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武宗皇帝、仁宗皇帝既為陛下之祖、之父,則陛下所言,自當以二位老人家為準則,不可違背啊!”


    相王抓準時機,忙接道:“小王愚魯,讀書讀得雖少,卻也知道聖人之言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道理啊!”


    恰在此時,又有一人道:“相王所言極是啊!”


    又一人道:“臣以為裴大人、盧大人說的極有道理!”


    “臣附議。”


    “臣也深以為然。”


    一時間,本來莊重肅穆的祭禮大典,竟渾然變作了菜場般噪雜。


    景硯耳中聽著眾人唿喝之聲,心中冷笑:好啊,好得很!


    如今,她算是看清楚這一張張道貌岸然的皮相下都是何等真容了。


    她不急,卻有人急了。


    這人便是宇文睿。


    她眼見著滿殿的人,竟無一人附和景硯,就連段大人和英國公景子喬,不知何故,也都默然不語。


    阿嫂被孤立若此!


    宇文睿如何看得下去!


    她蹙著眉,仰臉瞧著阿嫂淡然的模樣——


    阿嫂又消瘦了……


    阿嫂的麵頰上還隱有淚痕。


    宇文睿離得近,方才行禮的時候,她清楚地聽到了景硯強自壓抑卻還是難以克製的輕聲嗚咽。


    宇文睿心疼得要命,心髒像是被猛然攥緊,快要被捏碎了一般。


    她熱血上湧,骨子裏的草莽氣質一時間占了上風,什麽都顧不得了,大喝一聲:“住口!都給孤住口!”


    這一聲,她是用了內力噴薄而出的,其響亮自然可想而知。


    眾人耳中突聞得這一聲,俱是一愣,繼而再次恢複了噪雜,渾沒有人將她放在眼中。


    宇文睿被無情忽視,大怒。她腦子一熱,一把拽下脖頸間懸著的高祖玉佩,腳下發力,蹭的一下躥上了大行皇帝靈前的供案。


    “高祖皇帝在此!誰還敢叨擾大行皇帝安寢!”


    她小小的身子,一張幹淨漂亮的小臉兒,又是身姿挺拔,怎麽看都像是個小仙童一般,若不是重孝在身的話。


    此一舉,果然奏效,殿內諸宗室、臣工,皆都呆住了。


    這等情形,他們莫說見過,便是想破腦袋也是想象不出的——


    嗣君踩著大行皇帝的供案,手上抓著高祖皇帝的玉佩,高喝著“高祖皇帝在此”……


    這、這、這是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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