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宇文哲在時,諸般政事自有他去主張,景硯牢牢記得十五歲那年,大婚前一日,父親的殷殷教誨——


    “硯兒,你聰明沉穩不遜於任何男子,禁宮之中的生存之道,為父相信你能夠遊刃有餘。然則,有兩件事,切記切記!一則,朝政大事自有天子做主,即使陛下再專寵於你,你一定不要幹涉;二則……太後,實乃巾幗豪雄,你要恭謹侍奉,不要悖逆於她。此兩件,我兒要牢記於心,千萬千萬!”


    因此,景硯從嫁入皇家的那一刻起,便唯恐在太後麵前行差踏錯,每日按時問安、侍奉,逢著太後鳳體有恙,更是衣不解帶地侍疾,比在朝廷大典上出席還要緊張十分。


    彼時,宇文哲看得心疼,很是勸了幾次,但皆被景硯的溫柔話語輕輕帶過。宇文哲因此愈發感動不已,常說:“朕好福氣,娶得卿卿這等賢妻。”自此對景硯寵愛更甚。


    然而,那是哲在的時候啊!


    如今,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自宇文哲駕崩,景硯一心想著替他守住這萬裏江山,又唯恐太後中年喪子難以承受,遂將重擔一肩挑起。


    太後是自己的親姨母,自幼年母親過世之後,太後便是與自己血脈最最親近的母家人,景硯著實心疼她。即使如父親所說,太後年輕時是位“巾幗豪雄”,可人屆中年,又是承受了如此的劇痛,她哪裏還擔得起來事情?


    可是,事實卻是,她全心全意地為太後鳳體著想,為這大周江山殫精竭慮,她的親姨母卻隻輕輕一盤算,便將一切盡握在了掌中。


    景硯清楚自己的斤兩,在為政經驗豐富,又曆經諸般宮中變故的太後麵前,自己那點兒聰慧不過就是螢火之光不值一提。但她畢竟全力以赴了。最最不應該的,太後這些時日裏,不該表麵上貌若無事,暗地裏運籌帷幄,將自己全然蒙在鼓中。


    景硯又氣又羞,然,情勢若此,她又能如何?


    “皇後?皇後!”段太後一聲低喝,喚迴了景硯落魄的神魂。


    景硯一怔,抬頭,正對上段太後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很複雜,似有怨憤,又似隱忍,還有一兩分的熱切,甚至——


    段太後仿佛正透過自己的臉,穿梭到了未知的所在。


    景硯凜然。


    她更加看不懂她這位姨母兼婆母了。


    “皇後在想什麽?”段太後淡著一張臉,斂眉。


    沉默一瞬,景硯終究是不甘心,抿唇道:“孩兒在想,母後考慮得果然周全。”


    “哦?此話怎講?”段太後眉腳微挑,似乎來了興致。


    景硯輕笑,“母後運籌大局,朝政諸般大事皆入母後彀中……”


    她說著,雪玉般的手掌不由得攥緊裙裾一側,轉瞬間又鬆開,深吸一口氣道:“孩兒……不得不歎服!”


    “嗬——”


    段太後低笑,忽的精光一閃,沉聲道:“皇後是在埋怨哀家獨斷專行嗎?”


    景硯全沒想到她會如此直白,下意識地起身,垂頭道:“孩兒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埋怨,對嗎?”段太後追問道。


    景硯張了張嘴,到底還是輕聲吐出一個字:“是。”


    “哼……”段太後聞言,聲音一冷。


    景硯驚,登時後悔自己不該出於一時激憤而頂撞了太後。她急忙抬頭,恰對上段太後的眸子。初時疑惑,凝了凝神,才確定自己方才那一瞬,當真是從段太後的眼中看到了兩分……欣賞。


    大殿中突然靜寂無聲,侍立在各自主子身後的貼身侍女們,都屏氣斂聲,唯恐氣息重了打破了寧靜。


    當著朝中重臣的麵,同太後齟齬,如此局麵,令景硯尷尬非常。


    不自在的並非她一個人——


    段炎眼看這大周帝國最尊貴的婆媳二人言語不和,鬧了個彼此不愉快,頓覺如坐針氈。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便想要暫且告辭。身為外臣,還是不要摻和這後宮矛盾為上。


    不想,段太後一眼掃過景硯,驟然失笑:“皇後怨哀家獨斷專行,然皇後聯絡英國公、聯絡眾節度使,又是何意?”


    景硯臉色煞白,忍不住辯白道:“孩兒擔憂母後鳳體難以承受……承受噩耗,一心想著要替母後分憂,難道……難道母後竟以為孩兒……”


    竟以為孩兒有異心嗎?


    若是那般,自己又何苦按照哲當日的打算接阿睿進宮?


    景硯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氣苦。


    段炎瞧著眼前情狀,愈發不自在了,再次輕咳一聲,躬身施禮道:“既然太後同皇後有要事相商,臣告退……”


    不待言畢,段太後搶道:“之亮,你不必走!皇家事便是天下事,也是你宰相職責分內事。”


    段炎於是隻得告罪,尬尷地坐迴原處。


    段太後穩住段炎,又轉向景硯:“段大人論起來,亦是你母親的族兄,也是你的長輩。”


    景硯心中隱覺不妥,卻又無法辯駁。


    段太後又道:“皇後若是如此替哀家著想,倒是你的一片孝心。隻是……”


    她深深地看了景硯一眼:“哀家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哀家走過的路比你走過的橋還要多。便是當年……當年那等天大的痛事,哀家還不是照樣挺過來了?”


    景硯聽段太後語氣淒婉,心內也是一痛。


    “硯兒,你還是太過年輕了……”段太後低聲歎道。


    景硯身子一抖——


    硯兒?


    她已經多久沒聽到姨母這般稱唿自己了?


    景硯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到的卻是段太後已然迴複冷然的模樣。


    “皇後以為自己凡事就考慮得周全、毫無疏漏了嗎?”段太後反問道。


    景硯尚未從太後之前親近的語氣中醒過神來,呆怔著,忘了迴答。


    “眼下情勢,難道靠得武將手中的兵權,靠著幾州節度使的維護,就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嗎?天下還有個‘理’字擺在那兒呢!拎幾把刀,殺幾個人,便能彈壓得住不臣之心了?滿朝臣工如何交代?宗室又如何交代?”


    景硯耳聽得段太後幾句話,越聽越是心驚,秀眉緊蹙,擰成了個疙瘩。


    她垂首道:“孩兒確是年輕,決斷未必考慮周全,但孩兒仍舊覺得眼下外有北鄭外患,內有不臣內憂,天子……天子新喪,覬覦大位者有之,猖狂不守本分者有之。所謂‘猛藥去屙,重典治亂’,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段太後暗讚,麵上卻是分毫不露:“我大周雖自高祖時便尚武,但須知,刀兵之事,終非黎民之福祉。便是眼下,國庫不豐,大位虛懸,我大周斷不能內裏先自亂了,不然就是給那北鄭偽朝機會趁虛而入。皇後的心思,哀家懂。凡我大周之人,無不想重現高祖榮光,但‘徐圖漸進’四個字,皇後你要牢記在心啊!”


    徐圖漸進……


    景硯細細咀嚼著。


    這一番對話下來,她對這位段太後似乎有了新的認識。直到此刻,她才算是明了父親當年所謂的“太後實乃巾幗豪雄”,當真評得貼切。


    既然如此,自己原本設想的阿睿登基的障礙,似乎都可解了。


    對於強於自己之人,景硯佩服。


    她於是恭敬道:“有母後運籌帷幄,社稷定然安穩無恙。”


    段太後似是不習慣她的恭維之語,眼風滑過她的臉,嗤道:“哀家自不會跟你一般計較。”


    景硯赧然。她是真心讚服,卻又被太後誤會去了。


    如此一來二去,殿內氣氛陡然一鬆。


    隨侍的眾人也便暗舒了一口氣。


    段太後不再理會景硯,而是轉向段炎:“之亮便與哀家說說前朝諸臣工眼下都是何等情狀……”


    不等段炎迴應,段太後展眉一笑:“之亮還沒見過那宇文睿吧?”


    景硯心頭一緊。


    段炎頷首。


    段太後朝景硯道:“皇後,阿睿呢?怎麽沒在你身邊?”


    景硯隻好硬著頭皮道:“迴母後,阿睿……阿睿現在奉先殿。”


    段太後挑眉:“奉先殿?她自己在那兒呢?”


    景硯的嘴唇抿成一線:“孩兒之前帶阿睿到奉先殿叩拜高祖皇帝,她……她……”


    “她如何了?”段太後急道。


    景硯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阿睿言語失當,沒了分寸,孩兒罰……罰她在高祖神位前跪著呢……”


    “什麽!”


    段太後霍然起身,指著景硯斥道,“胡鬧!她才多大的人兒?你就讓她跪在那沒人的地兒?嚇著她怎麽辦!當真跪出病來,皇後你擔待得起嗎?”


    景硯見段太後真急了,心內也慌,她登時雙膝著地,跪在段太後麵前,辯道:“母後!母後請聽孩兒一言!阿睿之錯,並非小錯。她之前同英國公孫女在禦苑內大打出手,全無儲君風範。在奉先殿中,孩兒因此訓教她,她卻和孩兒頂嘴,說什麽不想做皇帝了!孩兒想著,阿睿雖然聰明,但為君者,小時任意胡為,長大之後那還了得?遂讓她在高祖神位前反省……”


    “罷了!”段太後揮手打斷她,冷哼一聲,“卻原來,是因為她打了你的侄女!”


    景硯愕然。她知道自己再次被太後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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