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怎會是孝懷太子的……”雲睿慌得手足無措,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女兒”兩個字。


    她是雲睿,她姓雲,她是雲家的次女,她的父親是刑部七品從事雲世鐸,她的親姐姐是雲素君,她如何就成了已經作古的孝懷太子的……女兒了?那她豈不是要姓宇文了?國姓啊!


    雲世鐸眼見她一張小臉頃刻間沒了血色,心下也是不忍——


    讓個八歲的娃娃須臾間接受自己意想不到的身世,確是太過殘忍了些。然而,又有什麽辦法呢?長兄已將諸般成破厲害講得清清楚楚,那位貴人亦是心意決絕……


    雲世鐸憐惜地看著雲睿: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便要擔起這等重擔……


    可他轉念間憶起故友昔日風采,想到終於可以續寫那人往昔的榮光,雲世鐸又是欣慰,又是激動。


    “阿睿……”雲世鐸抑不住激蕩的情緒,厚實的手掌按在雲睿小小的肩膀上。


    雲睿無措地抬頭看著他。


    常言道“子隨母,女隨父”,這副晶亮眸子,還有這劍眉、這薄唇,儼然便是孝懷太子再世。


    雲世鐸想著,頓覺老懷大暢:“你是德光的骨血,此事千真萬確!”


    “德光……”雲睿蹙眉不解。


    “你父名諱上德下光,樸質端方,是第一等的謙謙君子。他幼承庭訓,最喜讀書,頗具謀略,一向為武宗皇帝所愛。無奈因著一件瑣事仗義執言遭了小人的憎恨,加之武宗晚年間疑心愈重,以致被佞臣挑撥釀成‘巫蠱之禍’,你祖母任皇後苦勸無果,反被武宗皇帝賜死。你父親被疑心謀逆,不僅被奪了嫡位,闔府上下更被武宗皇帝打入死囚牢。若非諸臣工拚死哀求,你全家早被斬首示眾了……”


    這些往事,雲睿早在本朝年錄中讀到過。彼時不過是當做茶餘飯後的樂子讀的,卻不想這般透著血腥與無奈的故事竟然和自己關聯得如此緊密。


    雲睿的一顆心沉了下去。她不喜自己的身世是這樣的——


    姓宇文又如何?孝懷太子唯一的骨血又如何?還不是講來如泣如血?還不是讓聽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雲世鐸還在迴憶中無法自拔:“你父親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再無了往日的風采,抽筋拔骨般頹然。我那時剛入刑部,做了文書,在大牢裏曆練。我同情你父親的遭遇,又敬服他的人品,一段日子相處下來,遂成莫逆之交。”


    雲睿默然聽著,腦中則不安分地做著另一番盤算。


    “後來武宗駕崩,仁宗皇帝理所當然地繼承大統。他念及你父無辜,又出於兄弟情義,即使更改不了先帝既定的罪名,也不忍心看你父在獄中受苦,於是以初初登基大赦天下為名,放你全家出獄。卻不知什麽緣故,並沒恢複你父親的宗族身份,還派人將你全家圈禁起來……”


    雲睿聽得皺眉。


    “恰在此時,你出生了。不成想你母親扈氏生下你後便撒手人寰,你父親頻遭磨折,已是耗得油盡燈枯,臨終之時將你托付於我,囑我一定要將你養大成人,切莫辜負了列祖列宗的榮光。”


    雲睿已經癡了。她沒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是這等曲折。


    她小小年紀琢磨不出這漫長故事裏的諸般關節,相反,她又驚又怕,腦中隻冒出兩個字“麻煩”。就算年紀再小,她也省得爹爹同自己說這些,定然是將有什麽大事發生,她直覺自己設想的“一生逍遙,行俠仗義”怕是沒得實現了。


    雲睿什麽都不敢多問,什麽都不敢多想,她要逃離,逃離這令人心悸的命運。


    雲世鐸見她久久不語,料想定是惶然無措,遂語重心長道:“阿睿,你身世不凡,這一生自然要做些不凡事,怎能如普通小民般庸碌一生?”


    果然!


    雲睿驚恐地抬頭——


    她這位“爹爹”是要抓她做什麽“大事”去吧?難道是要她重歸皇室宗族做什麽公主、郡主的?


    不要啊!


    想想這輩子就要被什麽奴仆啊、丫鬟啊、教養嬤嬤啊圍著繞著,腦袋都要脹破了!


    還要陪那些貴人們看戲、逛園子,還有諸般女人間的勾心鬥角、指桑罵槐什麽的……唔,反正話本子裏是這麽寫的,什麽宮鬥、宅鬥的。


    “阿睿,你是高祖皇帝的後裔,她老人家縱橫捭闔,南征北戰,打下萬裏江山,烈烈英風為後世所敬仰……”雲世鐸越說越是激動,他雙目炯炯盯緊雲睿,“阿睿,你不想重現高祖盛世嗎?”


    雲睿可沒他這般激動,頭皮發炸倒是有的——


    老爹是要送自己上戰場嗎?


    雲睿渾身一抖:上戰場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殺人。可是,自己和對方不認不識的,難道就為了什麽“家國大義”,便要將一個陌生人殺死嗎?而且,最最緊要的,進軍隊就要聽上峰的指令。最討厭聽人擺布了!就算做了大元帥,也沒有逍逍遙遙地闖江湖來得痛快自在啊!


    她畢竟年紀幼小,渾沒想到她不過才八歲,怎麽可能被送去戰場?


    深夜,萬籟俱靜,隻有微風劃過草木時蟲兒偶爾的鳴叫聲。


    雲睿雙手抱著後腦勺,仰躺在自己的床帳之內,盯著頭頂的蚊帳呆呆地出神。


    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家裏待不得了。


    爹爹最終也沒同自己說清楚究竟要讓自己做什麽,隻是不厭其煩地絮絮些祖上的榮光,從太|祖皇帝晉陽起事一路說起。


    雲睿很想打斷他,告訴他這些事自己早就在年錄上讀過了,而且話本子上早就把這些編得精彩異常,比爹爹講的有趣多了。


    可她一眼瞥見爹爹鬢間的華發,便不忍心了。這個中年男子,和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隻是為著當年對故友的承諾,辛辛苦苦把她養育長大,教她讀書、做人,比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要好。雲睿狠不下心腸駁斥他。他願說便說吧,反正……也聽不了多久了。


    不錯,她就是要逃離這個家。


    雖然,很是舍不得爹爹,更舍不得阿姐。


    雲睿小小的喉嚨裏溢出一聲與年齡顯然不符的長歎,難怪話本子裏總說“要知道世間事往往逃不過‘不得已’三個字”,每次提到這三個字,話本子裏的英雄好漢便是被逼到了絕地。如今她也是無法了——


    對!離開這個家!找師父去!行走江湖去!總之就是要過些逍遙快樂不被束縛的日子!


    雲睿一向是個想做就做的性子,遂一骨碌身從床榻上翻起,來至書桌前,“刷刷刷”筆走龍蛇,給爹爹和阿姐留了一封書信,用硯台壓好。又輕手輕腳地收拾了幾身衣服,用包裹包了,負在後背。伸手摘下掛在牆上的寶劍,心道“以後就隻有你陪我闖蕩江湖了”。


    收拾停當,雲睿轉身便走。可沒走兩步,又折了迴來。


    她探手到窗外,小心地把白天掛在那裏怕被阿姐和爹爹發現的裝“大元帥”的竹篾籠子拽了進來。


    小蟲乍被驚動,不安地鳴叫兩聲。


    雲睿驚得忙把食指搭在嘴邊,壓低聲音:“好‘大元帥’,莫聲張!會被爹爹發現的!”


    那小蟲仿佛通人性般,果然不再做聲了。


    雲睿大喜:“乖‘大元帥’,真是我的好寶貝!以後陪我逍遙去,決不虧待了你!”


    她說罷,將小籠子掛在腰間的絲絛上,躡足潛蹤遁出房門。


    直至摸到院子裏,雲睿才大鬆了一口氣——


    如此,便成功了大半了。隻要翻過自家那道竹籬笆……


    她剛剛靠近籬笆牆,雙腳甫要發力,忽聽得一道男聲低低道:“到哪裏去?”


    雲睿如遭雷擊,右手下意識地去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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