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芽挑起眉,眼前這張臉十分嚴肅,嚴肅得她心裏的委屈都顯得矯情起來,看著看著,噗嗤笑了。


    “為何笑?不是麽??”


    “迴殿下,是。”


    她一笑,小嘴兒立刻就甜甜的,奕楓也笑了,“這不結了?你在信裏不也說會……咳,”嗽了一聲,低了下去,“會想我。……往後,見天在跟前兒,就用不著想了。”


    沐芽不知道“想起”和“想念”實際上究竟有多大的區別,這一時一刻,竟然不想駁他,“多謝殿下顧念。可我不想再進宮了。”


    “誰也沒說讓你進宮。”他低頭,悄聲兒在她耳邊道,“端陽節鬧那一場,著實氣著皇父了,這些時我也不敢抬頭。好在來承德前,二哥手下的西北將王奉忠進京述職,借機比試了一場,大將軍手下留情,可皇父也真是又瞧見我了。這一來承德就有些鬆動,畢竟,若是往後領兵去,我也該去曆練了。遂我想著,最遲不過秋天就會往西北去了。”


    “是麽?那倒是好。”沐芽點點頭,他每天往校場去,風雨無阻,一身的傷,硬把皇家嬌貴煉成了鐵打的身子,吃了很多苦,總算離目標越來越近。


    “你先在三姐姐那兒住著,等聖旨下來,我就去接你,咱們一道走。我想著,到時候……”


    “我不去。”


    他話還沒說完,她就迴了過來,小聲兒平靜一點都沒猶豫,奕楓愣了一下,忽想起七哥交代的話,忙道,“不是讓你去伺候我,是……是……”


    “是什麽?”


    這番話,早在心裏不知演了多少遍,此刻看著她清淨的目光,他竟打了磕絆,臉一臊,“我……陪著我,像原先一樣啊!”


    “下了軍營就不用再做功課了。”


    “不做功課,就不能做旁的麽??”


    “除了這個我也不會做旁的了。”


    “你,你是不是成心氣我?這麽笨!”他終是不耐,看著她一副無辜的模樣,恨得咬了咬牙,“迴了西洋你會想我,我下了軍營,千裏之遙,我,我也想你!”


    “那你就寫信給我。”


    “沐芽!!”


    他大聲一喝,她抿了抿唇,沒吭聲。


    “你當真不明白??”


    “……明白。”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隻不過之前的男生表白都會讓她喜滋滋的,可這一個,超出以往所有的耀眼,她心裏卻一絲喜悅都沒有,悶悶的,有些疼……


    “那還跟我強?!”


    王子殿下表達得已經十分屈尊,她這麽不識好歹讓他有些惱。沐芽在箍牢的圈子裏輕輕地籲了口氣,“殿下,我與你,根本就不是一樣的人,我哪裏夠得著……”


    “旁人自是夠不著,可你從樹上掉下來正好就掉我手裏了,若是在樹上,夠不著的是我呢。”


    說起從前的逗趣兒他自己都笑了,低頭看她,輕輕地捏了捏,一直冷靜自若的小臉終是被他捏紅了,“殿下,我……”


    “急什麽?又不用你做什麽。你……讓我對你好就是了。”


    “可我消受不了殿下的情意……”


    “怎的消受不了?還能被美死麽?”


    他提了語聲,硬邦邦地丟過來,沐芽被嗆得噎了噎,小心斟酌道,“殿下,我,我與你不是……男女之情。”


    一句話讓他騰地紅了臉,尷尬得竟是把手臂都鬆了些,“誰,誰說是此刻已是男女之情了?你,你怎麽這麽不害臊?!”


    “不是,我是說你我不是八殿下和碧苓姐姐,咱們……”


    “自是比不得!往後咱們在西北,離得遠,想法子把你安置在一個官員家中,做得隱秘些,絕不會有人知道。到時候,咱們就名正言順了。”


    他計劃得很遠,說得很真切,一句句不知是羞還是急,額頭都冒了汗。沐芽看著他,輕聲道,“你是說……會納我做妾麽?”


    “我……會好好兒寵著你。隻寵著你。”


    承諾,很羞澀,很重,恩情浩蕩,沉甸甸地壓過來,壓得沐芽心口受不住,淚溢入眼中,模模糊糊地看著他,拽出帕子輕輕沾著他的額頭,“多謝……”


    “這是之後的長遠打算。咱們先去西北。”


    “可我……不能跟你走。”


    “為何??”


    “我不能離開京城。”


    “為何不能離開京城??”


    “殿下……我從小沒有爹娘,可我有家。我能不迴西洋,可我……不能離開家。”


    “家??”奕楓聽得一頭霧水,“你,你是說你哥?他不是已經離開京城了麽?”


    “是。他是走了……可他隻是去謀生活,會迴來看我。我若是走了,千裏之遙,他忙,我怕他來不了……”


    “沐芽,如今你哥哥一個人在外謀生都不能常來,往後,他成了親,有了妻兒,哪裏還能常迴京城來看你?”


    “那他……也知道我在哪兒,有空就會帶著嫂子來看我。我走遠了,就真的見不著了……”


    她像一隻小鳥,很執著地守著已經空去的鳥巢,兜兜轉轉,不肯離去。淚滿滿的,沒有掉出來,她的怕那麽真切……


    沒有爹娘,顛沛流離,那個哥哥是她所有的庇護和念想,而她,是牽在他手裏、一隻根本不敢飛出他視線的小風箏,哪怕,他早已扭了頭……


    奕楓皺了眉,不知這個結該怎樣解開,難不成要帶著她哥哥一起走?


    ☆、第65章 ,


    將將入夜,雨後的湖麵覆著薄薄的水霧,微風輕送,水芳樓上清新的水蓮香混進濃濃的湯藥味,嫋嫋纏繞。


    沐芽小的時候很喜歡中藥的味道,咕嘟嘟的醇香在家中彌漫,很溫暖。姥爺吃藥的時候,她也總在旁邊砸吧小嘴兒,想要嚐一口。直到有一天,姥爺再也喝不下去,沐芽才明白那其實有多苦。


    師傅飯吃得很少,大多時候都是在吃藥,補品,藥……


    藥味依然很香,一天三次看他灌下去,那味道鑽進腦子裏便勾出童年的記憶。沐芽記得姥爺喝藥時總是皺著眉頭,可師傅不會,有時在看書,端起來便像品茶一般,慢慢嘬飲,手邊準備的甜梅從來不碰。


    清靜淡然,侍奉他讓人很輕鬆,心都會隨他而靜,有種一切安然的錯覺。三公主也總是很溫柔地陪在身邊,聊天,說笑,夫妻兩個形影不離,仿佛天荒地老就在眼前。可看著他們甜蜜,沐芽卻始終戒不掉那藥味,螞蟻一樣密密地啃啄著她的心,很難受。


    她曾經悄悄問過哥哥,師傅這究竟是什麽病?哥哥說按中醫是先天不足、氣血失平,西醫麽應該是遺傳性免疫係統低下,這麽多年的病痛,在現代也不能完全治愈,隻能靠藥物長期維持、控製。身體的自我防衛喪失,對任何病菌都異常敏感,小小一個感冒可以要他的命,隨便一個外傷、甚至勞累都有可能引起急性貧血,當年他沒有累死在將軍帳中已經是個奇跡。


    人生來是平等的。見到江沅以後,沐芽再也不相信曾經反複學到的這句話。


    “沐芽?”


    “嗯?”


    江沅喚了一聲,沐芽這才迴了神,忙從他手中接過小湯碗,伺候他漱了口,收拾好托盤轉身離去。走了兩步,沐芽又迴頭,果然,師傅把書搭在膝頭正看著她,四目相對,微微一笑。


    他的微笑總是有種很魔性的說服力,沐芽低頭躊躇了一下,返迴到他身邊,“師傅……”


    “坐吧。”


    沐芽沒動,江沅遞了個眼色,正在身邊擺棋的亦洛起身走過去,攬了她的肩坐到身邊,“有什麽話,說吧。”


    柔和的燈火,柔和的人,坐在他兩個之間,沐芽這半天的猶豫變得更加局促,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想迴去後就出府去。”


    “哦?”耐心等下這麽一句,亦洛看了看江沅,笑了,“師傅不是在教你畫地形圖麽?不曾學會就要出師?”


    師傅,是沐芽難下決心的最主要原因。多年行軍打仗江沅是個非常出色的指揮官,現在手把手在教她一種駐軍圖。這種圖,不但精確地展示山脈水係、軍事工程和行軍路線,還有十分詳細的兵力部署、防禦方向甚至與友軍的聯係,指揮官的作戰意圖盡顯其中。


    在通訊極不發達的年代,這樣一張圖給統一部署作戰帶來極強的信息提供,適合多方位協調進攻作戰、也可構築堅固的集體防禦。各部隊靈活掌握,既避免了資源的浪費、信息不對稱,也可在一旦被孤立時配合友軍自救。


    沐芽不知這是不是江沅的獨創,可她知道能這樣細致地自己畫圖的指揮官絕無僅有。能師從這樣一位人物,豈非幸事?這一問,問得沐芽抿了抿唇,懇求地看著他兩個,“若是……公主和王爺不嫌棄,我往後還能來跟師傅學麽?隻是……”


    “隻是我府上已經待不得了麽?”


    小丫頭下晌從山上迴來就一副悶悶的模樣,讀書都心不在焉。亦洛和江沅猜測一定是七弟奕楨說了什麽,傷了她。奕楨能主動冷落她,亦洛該高興,可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見得這小丫頭聰明好學、手腳勤快,還生了一副極軟的小心腸,實在是招人疼,莫說江沅惜才,亦洛也有些舍不得。


    “沐芽,之前咱們不是商量過了,往後你究竟要如何謀生要聽師傅的麽?”


    “是,隻是,殿下,我……不能再在府上叨擾,這些日子已然十分過意不去了。”


    亦洛還要說什麽,江沅輕輕握了她的手,隨即點頭應下,“好,迴去後,師傅幫你尋個門麵。”


    “多謝師傅。”


    “生意不忙還得來讀書啊。”


    “是!”


    小丫頭總算展開眉頭,起身行禮,端了托盤退出去。


    看著那離去的背影亦洛蹙了眉,“是怎的了?這丫頭在賭氣麽?”


    江沅道,“今兒怕是委屈著了。”


    “待我再去問問她。”


    說著,亦洛就要起身,江沅攔了,“洛兒,沐芽已不堪重負,莫再逼著她了。”


    “她當真一走了之,奕楨為她擔了這麽些風險,就罷了麽?”弟弟的心思亦洛都看在眼裏,雖說這丫頭身份卑賤,做姐姐的覺得萬般配不得,卻不得不認也是個難得可人的女孩兒,往後出宮建府留在奕楨身邊也未嚐不可,看著小丫頭就這麽硬氣地要走,亦洛不知怎的倒先替他心痛起來。


    “七弟心思再重也難成其事。”江沅說著輕輕籲了口氣,“更況,他也未見如何重。”


    奕楨對沐芽之情曾惹得亦洛焦心不已,可這些日子,江沅覺得他似乎已心生退意,難得來看她一次,亦聽說與莊瑾瑋走得很近。這不是件壞事,人各有誌,與莊家結親許是他的良機,隻是倒不必賠上沐芽。


    小丫頭心不高,氣卻傲,平日裏沒有小女兒的細膩、多愁,一旦鋪開紙筆入了圖中,心思縝密,頭腦極清晰;她的畫法更加精確、多管齊下從不紊亂,頗有男子之風。


    小徒兒假以時日,不可小覷。本該是良配,江沅甚至暗下想為他二人鋪路,奕楨卻轉了心思,不免有些可惜。


    “這如何是好?”亦洛問。


    “不助,不攔。”


    “若是當真就這麽罷了,真的放她一個人出去扮男人過活麽?咱們……”


    江沅聞言,淡淡一笑,“七弟不要,我西南軍要。”


    ……


    沐芽迴到房中,重坐在桌前,此刻那紙上的山脊河流才變得有了方向。得了師傅的話,心就不亂了。迴去就離開公主府,小買賣賺一個人的吃喝錢應該不成問題,以後隻要哥哥知道她在哪兒就行了,再也不用見什麽皇子公主。


    拿起砂紙,低頭,輕輕打磨炭條,刺刺擦擦的聲響,小屋裏很安靜。為了讓她安心學習繪圖,三公主特意把水芳樓下靠近水邊的一間小屋給了她,夜風撥著湖麵,水聲輕柔,涼涼地送入房中,很愜意。


    輕輕吹吹炭屑,小心地磨出一個細細的尖,師傅說隻要炭筆足夠細、不暈色,可以用來描底圖。在紙上畫了一下,還有些粗,不過手感很軟,很得勁兒,又畫了幾筆,很快,紙上便是那蜿蜒向上的山間青石小路……


    他離得很近,衣襟上,他的人,又是那股好聞的味道。一直躲著不敢見他,以為會很難過,實際上……似乎還好。那場風波,孰是孰非,像哥哥說的,已經過去了。


    想起那張臉,小月牙兒不覺就彎彎的,他是很好看,不管從哪個角度。“我……好好兒地寵著你。隻寵著你。”一下午的話就記住了這一句,熱熱的在耳邊,任是湖麵涼風吹過,吹得她的臉發燙。他明明很羞澀,話卻很直白,這樣的表白……誰受得了……


    如果是在以前,沐芽一定會悄悄打開手機,讓哥哥聽個直播。可如果真這樣的話,哥哥一定立刻衝出研究所把她從寢室裏揪出來教訓,“哪個流//氓小子說的??”


    噗嗤,沐芽笑了,很開心。其實,哥哥說的對,這個時空的生活還可以跟從前一樣,因為人,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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