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時候,董有昕去隔壁找江山吃晚飯。

    旅館一樓的餐廳裏有圈絨布沙發,中間圍了台電視機,董有昕進去的時候,人聲嘈雜,似乎在放電影。她當即興致勃勃地拉著江山坐下同看,江山手裏還端著碗熱騰騰的麵條,有些無奈地坐在了她身邊。

    這是一部傳說中每位來梅裏的人都必須看的電影,講述梅裏雪山曆經千年的種種,但凡試圖攀爬卡瓦格博主峰的人,皆神秘葬身雪海。

    董有昕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小聲問江山:“我們看上去像要登山嗎?”

    江山一手端著熱麵條,騰出另一手輕拍了拍她的頭,說:“他們是想令我們也能理解這種對信仰的執著。”

    董有昕嘟囔著:“那也不用恐嚇人吧。”

    江山慢條斯理地吃著麵條,緩緩道:“他們沒有恐嚇你。你晚飯還沒有吃,不如叫一碗牛肉麵,聽說這裏的牛肉都是犛牛肉,肉質極佳,湯水鮮美。”

    他話還未說完,董有昕已經招手喊道:“美女,替我來碗牛肉麵。”

    她是典型的隻吃不胖,這點倒讓陶微十分放心,記得有一次她半夜奔去烤肉店怒吃了三小時,陶微來接她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殺氣騰騰的,直到一周後她的體重還是沒有變化,陶微才終於安心。

    董有昕邊吃邊道:“我哥說,你手裏有個不錯的本子。”

    江山早已吃完,一雙筷子擱在空碗上,他正側首望向窗外靜默的雪山。

    他轉首看向董有昕,目光很平靜:“我來雲南是為了采風,不是為了本子。”

    董有昕麵色不改,隻道:“反正不管你來做什麽,我就想看看那個本子。”她實在心癢,能讓董靜文誇讚的劇本,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反正除了同聶諶合作外,她演什麽都會被吐槽是偶像劇。

    “你認為,是什麽樣的工作狂才會在旅行時隨身攜帶劇本?”

    董有昕微微發窘,又靈機一動:“你郵箱裏也有吧,轉給我一份。”

    “董有昕小姐。”江山微微一笑,“這好像屬於行業機密。”他言下之意是,董靜文能看到這個劇本,手段也不光彩。

    董有昕知道董靜文對她的事一向容易不擇手段,這也是她起初與這個哥哥關係疏離的原因。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問:“你們缺女主角嗎?”

    江山搖頭:“公司已經選定了女主角,是一個十六歲的新人。”他笑容淺淺,“不過,缺一個第二女主角,董小姐有興趣嗎?”

    董有昕是當紅女星,沒有給新人做陪襯的道理。她抿抿唇,揚起下頜:“我先看過劇本再說。”她低頭飛快在菜單上寫上自己的郵箱地址、手機號碼推到江山麵前。

    “好,迴房後我發到你郵箱。”江山收起那張薄薄的菜單,笑道,“但願店主不會介意我們的不告而取。”

    董有昕又一揚眉正要說什麽,卻聽江山又道:“雖然我認為,它能被董有昕小姐使用,也是一種榮幸。”

    她綻開微笑,頷首道:“謝謝你的誇獎,但願我們合作愉快。”

    洗漱的時候,董有昕又一次穿過前院去浴室,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沒有,她卻像心有靈犀一般轉頭往雪山的方向看去。

    它依舊沉睡在那裏,安靜,慈悲,並且不容置喙。

    董有昕默默立了片刻,轉身迴房將江山的郵件轉發給了陶微,而後又迴複給江山三個字“我接了”。

    這是一個題材敏感的劇本,名叫《明珠》,根據真實故事改編,初三學生傅明珠聰明漂亮、天真嬌俏,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可一次放學後,獨自歸家的傅明珠卻被人販子拐賣,帶進了滇藏深山,買走她的是一個藏族少年。傅明珠在這裏度過了孤獨的兩年,直到警察將她帶迴繁華的都市,甚至那時她已懷有身孕。迴到都市後,她所經曆的一切被刻意遺忘,她堅持要生下的那個孩子也被父母送走,她沉迷在毒品裏無法自拔。六年後,藏族少年參軍成為了上校,她卻被強製送進了戒毒所,又與押送犯人而來的少年不期而遇,她崩潰大哭,在戀人的幫助下戒除了毒癮,共同去尋找曾經丟失的孩子,她最終留在了雲南——那片曾令她恐懼卻又給予她熱愛的土地上。

    江山所說的第二女主角,其實就是長大後的傅明珠。董有昕不得不承認,這個角色難度很高,尤其在眼神和表情上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但是她卻躍躍欲試,連夜就給聶諶打了個電話將劇本大致說了一遍,聶諶沉吟片刻,問她:“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董有昕的語氣十分果斷,她又猶猶豫豫地問聶諶,“其實我更想從頭演到尾,你覺得合適嗎?”

    從十五歲到二十三歲,一個被拐賣少女的輾轉曲折的八年生活,這個角色的成長曆程實在太有挑戰性了!她想想就覺得激動。

    “你去搶新人的角色,不太好吧?”聶諶悠悠地說了一句:“還有,靜文說今年會迴來陪你過二十一歲生日。”

    董有昕恨得牙癢癢:“謝謝,不用提醒,我知道自己不是十五歲。”

    第二天一大清早,董有昕就被敲門聲給震醒了,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了眼時間:五點三十五分。

    “啪”地一合手機,她拉起被子預備繼續睡,但五分鍾後手機直接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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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有昕打開手機,怒道:“你知道現在幾點嗎?”她看劇本看到了淩晨三點,才躺下不到三個小時,心情格外暴躁。

    “五點四十分。你再睡下去,就要錯過日照金山了。”江山清爽動聽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董有昕看了眼號碼:“你怎麽有我的手機號?”

    “你昨天不僅寫給我了,還發了短信。”

    好吧,董有昕有氣無力地說:“你等我幾分鍾。”

    她簡單收拾了下自己,把頭發紮成馬尾,用三分鍾快速完成了刷牙洗臉的過程,最後抹了點潤唇膏,然後才拉開了房間門。

    江山很有紳士風度的沒有進來,帶她去了房間門前的露台。

    四周漆黑一片,隻有遠處隱約有一線光亮。露台上還放著一架鐵製的秋千,董有昕睡眼朦朧地摸黑走過去,江山卻拉了她一把,塞了一個坐墊在秋千上才鬆手讓她坐下。

    秋千上的涼意分外明顯,董有昕坐下去的時候還沒有感覺,雙手往身邊一擱就被凍得一個激靈,腦子也清醒不少,她低頭看了看江山塞過來的坐墊,又見他自己直直地站著,便甜甜一笑道:“謝謝。”

    這是她從小就習慣享受的待遇。從八歲到二十歲,這十二年的時間裏,董有昕是跟著聶諶長大的,聶諶很寵她,幾乎是要什麽給什麽,聶家還曾經動過要給她和聶諶定親的想法,被兩個人一致否決了。開什麽玩笑?他們像兄妹,更像父女,在演藝圈裏扮扮熒屏情侶就差不多到底線了,要真在一起,兩個人都膈應死。

    江山見她毫不客氣,還很享受被照顧的感覺,便也大方地在她旁邊坐下,開始低頭調節相機參數。

    董有昕十分好奇:“你會雕花還會攝影,你做演員之前是學什麽的?”

    江山頓了頓,才迴答她:“學醫。”

    “學醫?”董有昕瞪大了眼睛,“那你為什麽……”

    江山的左手抬起,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她眼前。他的十指骨節分明、纖細頎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確實像一雙外科醫生的手,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食指關節處上有一條很細長的傷疤,他彎了彎手指,那根食指便似慢半拍地輕垂下,又抬起。

    “我的手出過一些事故,後來為了鍛煉靈活性就去學了木雕,可惜隻是半吊子。至於攝影,不過是愛好罷了。”

    手指上用不出力,他便不可能再握手術刀,自然也當不成一個優秀的醫生。

    董有昕算了算時間,江山出道是二十一歲,那時候他應該才隻有大三。那是一個人最好的年紀,在那個年紀裏,江山經曆了什麽,才會留下這樣嚴重的後遺症。

    江山抬起相機,“哢嚓”一聲按下快門,將董有昕複雜難言的表情拍了下來。

    從相機的預覽中看得出,這張素麵朝天的麵容依舊豔色逼人,目光卻水光淙淙,似珠似玉。

    他不由一笑:“你還真是多愁善感。”

    董有昕別過臉去:“我隻是覺得很可惜。”不知為什麽,在看著那隻手的時候,她的心裏默默有些心酸。

    “沒有什麽好可惜的。”江山笑道,“或許我天生便注定要做演員。”

    董有昕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精巧的小玉雕,上麵刻的一朵玉蘭花,她拿給江山看,笑道:“這是聶諶讀大學的時候雕的,他就學了那一陣子,現在怕是早就忘了。”

    “他學的工藝美術?”提及聶諶,江山略提起了興趣,“聶諶曾是我的第一個目標。”

    董有昕笑道:“他學的是文物修複,還常去研究院代課呢。”

    聶諶今年二十九歲,他二十歲出道至今,保持著一年隻接一部電影的規矩,人氣卻經久不衰,依舊是娛樂圈當之無愧的電影票房之王,唯一一個有希望突破聶諶票房紀錄的人,就是江山。

    董有昕提及聶諶的時候,眼睛裏的光芒一下子盛起來,一掃先前半夢半醒的狀態,語氣裏更是十分驕傲。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很快樂。”江山淡淡一笑。

    “你們的經曆有些相像。”董有昕若有所思,“難道你不快樂嗎?”

    江山頓了一頓,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隻是笑道:“難怪別人稱讚我的時候,都說我是第二個聶諶。這是我的榮幸。”

    董有昕正想繼續追問,江山卻已經轉首望向遠方,輕拉了下她的手。

    “太陽快出來了。”

    董有昕抬頭,雪山上方的光線又比方才亮了一些,太陽的輪廓已隱隱出現,卡瓦格博的頂端漸漸染上了極淡的紅色,山間還隱約有一條淡白色的霧氣。

    江山鬆開手,起身走到露台邊緣開始照相,董有昕獨自一人坐在秋千上,望著逐漸變成金色的雪山,以及麵前高瘦頎長的背影。

    她和聶諶相差九歲,聶諶於她,如兄如父,是她的親人,也是她的驕傲。江山卻令她頻頻想起聶諶,江山要比聶諶更高一些,也更瘦一些,卻顯得更冷清與孤獨。他今天僅穿了一件黑色的長風衣,靜靜立在不遠處,雪山林立,霧氣環繞,愈加像是冰雪下挺拔的白楊。

    江山收起相機轉身的時候,正同董有昕的視線相撞,她的目光也是那樣靜靜地、溫柔地,仿若懷念,又極為明亮。

    他亦沒有動作,隻沉默地同她對視。

    良久之後,董有昕才轉開目光,起身走到他身邊,笑道:“幫我同卡瓦格博合張影。”

    江山複又舉起相機,鏡頭裏的董有昕笑容爽麗、目光清澈,這時的她才真正像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而不是熒幕上始終優雅矜持的氣質女星。

    “調好了沒?”董有昕見他有些微微走神,便又開口問了他一聲。

    江山才剛點頭,冷不防便被董有昕拉著手臂扯到身邊,相機亦一個轉彎,對準了兩人。

    董有昕一手挽著江山的手臂,一手擺出了個“v”字,笑眯眯地道:“還是兩個人照相比較好看。”

    一個人站在雪山前,實在有些孤單。

    江山靜默了一瞬,將手臂抽了出來,董有昕的臉一下子鼓了起來,抿著唇看他。江山卻驟然一笑,攬住她的肩膀,輕聲道:“cheese。”

    兩人站得本就極近,江山一攬,董有昕幾乎是靠進了他懷裏,她的麵頰貼在他的頸間,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一隻受驚的波斯貓。

    波斯貓?還真像。

    江山不知怎麽的就“撲哧”一笑。

    董有昕隻覺得自己的心髒猛地一跳,她呆呆地看著江山,又呆呆地轉向鏡頭,低聲說了一句“cheese”。

    整整一天,董有昕和江山都是在攀爬冰川之中度過的。

    卡瓦格博下有一條千年不化的明永冰川,這裏的藏民隻允許遊客登山至冰川觀光,出乎董有昕意料的是,這條冰川並非想象中的純白無垢,而是呈現出一種接近於黑色的顏色。

    冰川景區內幾乎毫無人煙,開麵館的藏民說,這裏甚少有遊客,並且冰川正以每年五百米的速度在融化。

    兩人花了六個小時才爬上來,而後就坐在麵館裏,吃著大碗的牛肉麵,還叫了一份炒飯對半分。

    董有昕爬得精疲力盡,幾乎是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氣息奄奄地說:“再給我兩碗炒飯我都能吃下去。”

    江山衝著店主擺手,示意他別聽董有昕的。

    董有昕眼巴巴地看著他:“我再吃半碗麵吧?”

    江山十分無奈:“你這樣會把胃撐壞的。”他用開水細細衝洗了玻璃杯三遍,倒好熱水吹涼後又從包中拿出一片檸檬放進去,等微微搖晃後才擺在她麵前。

    董有昕不得不承認江山實在很細心,她邊喝檸檬水,邊咋舌:“我覺得你有潔癖。”

    江山笑道:“學醫的人多少都有些。”

    “那你跟組的時候怎麽辦?”

    江山聳聳肩:“我會盡力讓周圍看上去幹淨一些。”

    “同你生活一定很舒服。”

    “何以見得?”

    “看起來你很擅長做家務。”

    “這麽說的話,我還會做飯。”

    “哇哦。”董有昕大笑一聲,“難怪那麽多人為你瘋狂。”

    江山亦笑:“多謝誇獎。”

    他生得太好,皮膚白皙光潔,五官仿似雕刻,雙眸漆黑如墨、熠熠生輝,每每微笑的時候,原本棱角分明的麵龐便更顯挺秀,瞳中如燦烈日光一般教人無法直視,僅僅看他的眼睛就極容易著迷。

    董有昕幾乎要在他的笑容裏找不著北了,隻覺麵前的這個人實在多變,他孤獨時似冰雪下的白楊,他快樂時如初春抽芽的新柳,她再沒有哪一刻覺得江山的存在如此強烈。

    “那個劇本的男主角是你嗎?”

    江山依舊含笑看她:“你希望是我嗎?”

    董有昕目光坦然:“我期待和你演對手戲。”

    江山沉默片刻,方才答道:“如你所願。”

    下了明永冰川後,董有昕接到了陶微的電話,令她提前結束假期,趕赴北京進行電影宣傳。

    原本的長假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我要迴家了。”她理了理頭發,站在卡瓦格博對麵的高速公路上,這樣和江山說。

    “一路順風。”

    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董有昕有些莫名的失落,她湊近了看他:“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

    江山搖搖頭。

    “我們很快會再見麵。”董有昕重新站好,篤定地說,“我在北京等著你。”

    “好。”他輕笑。

    董有昕看了他許久,方才一笑:“江山,我突然發現,我還挺喜歡你的。”

    江山難得地沉默了一下。

    董有昕笑眯眯地說:“不要假裝聽不到。”

    江山靜靜注視著她:“等你迴了北京就會發現,在現實麵前,這裏隻是一個美好的夢。”

    董有昕打斷他:“怎麽想那是我的事。”

    江山笑了笑:“你該知道,愛情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他伸手摸了摸董有昕看上去十分乖巧的腦袋,輕聲說,“你還不太懂。”

    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她的手心裏。

    那是一個木頭雕的小姑娘,笑起來的神情很快樂,神態像極了董有昕。

    董有昕歪歪頭:“我總會有一天懂的。”

    江山唿出一口氣,笑道:“我等著。”

    董有昕昂起頭,笑得明豔照人:“也總有一天,你會喜歡我超過我喜歡你。”

    江山失笑:“那我拭目以待。”

    董有昕抿了抿唇,轉身往車站走。背對著江山,她遙遙伸出手一晃:“下周見,記得我的話。”仿佛又想起什麽,她又迴頭說,“還有,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幹自殺這種蠢事,你大可放心。任何時刻,任何事,任何人,我都無所畏懼。”

    也不管江山是否有迴應,董有昕坦然自若地上車,翹起唇角,輕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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