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祖父的祖父,魏朝開國之君,也是他從小心中最崇高最敬仰的人。


    道武一生坎坷,剛出生即喪父,隨其母賀氏改嫁給文皇帝。文皇帝又是道武皇帝的祖父,兒子死了,娶了自己的兒媳。道武皇帝是文皇帝之孫,變成了文皇帝之子。


    當時拓拔氏隻是代地的一個遊牧部落,身邊環繞著鮮卑、匈奴的許多強部。


    道武皇帝六歲,前秦攻打代地,賀氏以道武皇帝的名義綁縛了文皇帝,向前秦請降。苻堅禮遇代國降臣,將文皇帝遷往長安,卻以“執父不孝”之罪,將道武皇帝流放。


    六歲的道武皇帝,背著不孝的罪名同母親賀氏流放中原。十年後,前秦敗於淝水,十六歲的道武皇帝同母親返迴代國,在母親家族賀氏部落及舊盟的支持下即代王位。然後便開始了一生的戎馬,南征北戰。


    前秦滅亡後,中原戰亂四起,慕容氏,氐人,匈奴人,各部爭奪霸主。道武皇帝陸續消滅了匈奴人和慕容氏,以及所有敵對政權,平滅了大大小小叛亂,建立了魏國,將都城定在平城,開創統治。這便是魏朝基業的由來。


    拓拔氏的傳統,部落首領兄終弟及。道武皇帝稱帝後,為了效仿漢人製度,將皇位傳給親生兒子,和拓拔氏兄弟以及鮮卑貴族之間發生了數不清的血腥的殺戮。


    為了傳位給明元帝,他殺死了明元帝的生母,明元帝不能接受,恐懼出逃平城。


    道武皇帝欲再立清河王紹,又詔清河王之母賀夫人入宮,並將她幽禁。賀夫人暗中與清河王紹送信求救,清河王紹陰謀殺死了道武皇帝,篡位登基。


    清河王紹謀反不多久,便被群臣殺死了。出逃的明元帝迴平城即位,這位曾因為憐恤自己的生母而舍棄皇位的皇帝,後在立太子時,卻選擇了和他殘忍的父親一樣的做法,賜死了太子生母。


    明元帝因為即位之路坎坷,為了避免兄弟覬覦皇位,他采納了大臣崔浩的建議,那就是,立太子。


    早早的立太子,早早的培養東宮勢力。於是年幼的拓拔韜以太子身份早早登上了政治舞台。拓拔叡的祖父,太武帝拓拔韜,是道武皇帝之下,最霸道有為的一位帝王,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


    太武帝也和明元帝一樣,用立太子的方式來對抗兄弟。於是拓拔叡的父親拓拔晃,從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就登上了太子之位。


    太武帝對太子地位十分愛重,悉心培養,希望他能繼承自己的事業。拓拔晃和太武帝一樣,年紀小小便登上政治舞台。太子太武帝常年征戰在外,太子拓拔晃在內監國,設計是無比完美。


    時間一長,就不對味了。


    太子攬政日久,身邊聚集了大量的支持者,開始形成和皇權相對抗的勢力了。


    太武帝不管做什麽事,總有一批人要反對,反對者便聚齊起來,利用太子的地位,和皇帝的意誌對抗。政治上的分歧,君權與儲君的衝突,多深厚的父子情,終究都被撕裂成碎片了。崔浩國史之獄的慘案,父子之間的矛盾達到最激烈。於是,偶爾一個機會,偶然一句小人的讒言,太武帝終於怒下決心,殺了太子,將整個東宮集團一網打盡了。


    明元帝逝世的早,明元帝死時,太武帝剛剛能獨當一麵,所以父子之間不曾發生權力衝突。到太武帝這裏,終究成了悲劇。


    太武帝殺了太子,最終也落得孤家寡人,眾叛親離,身死宦官之手。年幼而孤獨的拓拔叡在動蕩之中跌跌撞撞地登上皇位,日日小心,步步謹慎……


    那輔佐了三代帝王,為拓拔氏江山傳承定下大計的崔浩,早已經被太武帝誅盡滿門,斬首示眾,死無全屍了。而今隻剩下拓拔叡,站在寺窟前,看著一座一座的雕像,想起那些湮滅的往事……


    都說道武是被拓拔紹殺的,太武是被宗愛殺的,然而拓拔紹剛殺了道武就被群臣所殺,宗愛剛殺了太武不久也人頭落地。從這結果來看,他們哪有能力殺了強悍的帝王呢?道武和太武,不過都是死在皇權與四周的博弈之下。拓拔紹和宗愛,不過都是被人利用的工具罷了。


    第一窟佛像,是道武帝。


    第二窟,是明元帝。


    第三窟的這佛像,他便認得了,他祖父太武帝。幼年時他常常坐在祖父的膝蓋上撒嬌,那是他從小最依賴又最恐懼的人。


    第四窟,是他父親。


    太子,拓拔晃,封號景穆皇帝……


    浩渺天地間,仿佛先祖們都在眼前重生了。拓拔叡有無數的疑惑,無數的話想追問他們。為何,為何,為人君者這樣難。四位皇帝,三位死於刀劍,不是戰死沙場,全是死於親人,死於身邊人的刀劍。為君為君,這叫什麽君。


    都說帝王高高在上,明明性命都保不住,哪裏高高在上了。


    要怎樣,君王才能擁有真正至高無上的權力,不受年齡、智力、體力、在位者意誌強弱的約束呢?


    衰老的皇帝,不是被兒子殺死篡了位,就是被兄弟殺死,被臣子殺死,被妃嬪殺死。沒有幾個皇帝最終結局是不被殺的。


    像草原上的雄獅,不論如何強悍英勇,一旦老了,也隻能被分食。


    而年幼的皇帝,不被母親操控,就要被宦官操控,被權臣操控。不是成了傀儡,就是動輒被廢,被殺戮。


    生殺予奪,一言九鼎,至高無上……不過是說笑罷了。他做不到,連道武和太武都做不到。


    連江山代遞,保全性命都尚且艱難。


    權力如何才能永遠把持在君王手中……


    五座石窟,那最後一座,便是拓拔叡自己的造像了。那佛像褒衣博帶,眉目清雅,比眼前人更多了一重莊嚴、溫和和慈悲。


    這寺窟規模宏大,每窟能容僧侶一千多人,最大的一窟能容三千多人。除了塑像,還有藏經閣,曇曜講學處。曇曜請拓拔叡為這寺命名,拓拔叡說:“這寺在岩壁上,便取名作靈岩寺吧。”


    那曇曜是虔誠的佛教徒,當年太武帝滅佛,屠殺僧侶,毀滅了無數珍藏的典籍文物。為了避免佛家經籍再因政治而遭受浩劫,曇曜遂鑿此寺窟。在這山石之上雕刻帝王的佛造像,用這帝王的佛像來守護這寺窟中珍貴的典籍。


    這是政治與宗教的相互利用。


    曇曜要利用君王的權力來穩固佛教的宗教地位,更好的宣揚佛法。而民眾皆信奉佛祖,君王要利用民眾的信仰來宣布自己至高無上的神授地位。


    拓拔叡很滿意。


    在一片彌漫的香煙和梵音中,千名高僧的誦經恭迎中,他登壇受封,高僧曇曜親為他披上□□,據說這是釋迦牟尼的遺物。


    釋迦牟尼的遺物不遺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儀式本身。


    這是他向天下人莊嚴的宣告。


    朕即是佛,佛即是朕。


    自今而起,朕將與神佛等同,成為萬民的信仰。


    曇曜也很高興。


    曆史會銘記他。從今日起,到魏朝滅亡的那日,佛光將一直籠罩這個偉大的國度。


    這在場的觀禮的僧人,也都很高興。


    這造像一立,□□一披,隻要拓拔氏的江山不改,拓拔氏的皇帝就永不會再興滅佛了。皇帝不能搗毀自己的塑像,燒毀自己的金身。修寺,建塔,造像,塑身,迄今往後,數不盡的黃金白銀會從國庫流出來,化作一尊尊金色佛像,化作巍峨的寺塔,化作富麗堂皇的廟宇,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化作無需繳納賦稅的田地,化作錦衣玉食,繚繞香煙,化作僧人們錦斕袈.裟、珍稀法器。


    馮憑同拓拔叡一道登壇受封。


    他龍袍疊著袈.裟,真成這世間的佛祖了。她心中有點古怪的感覺,好像他真的要遁入空門了似的。她心想:他不會遁入空門的吧?他不信佛,他迷戀這塵世。


    寺窟的修建沒有停止。拓拔叡命曇曜繼續開鑿寺窟,國庫的錢不夠了,他大開私庫,將自己的小金庫也拿去造佛像。同時在他所居的太華殿中,供奉上了一座金色的佛身,抹去了手頭的翡翠扳指,將腕上戴上了一串檀木佛珠。


    第148章 目不轉睛


    冬十月,有疏勒國使臣自西域赴京朝拜,帶來大批進獻的僧侶,典籍和經書。


    疏勒使臣進貢的寶物,是一件火浣布製的袈.裟。據說這火浣布袈.裟水火不侵,焚燒不壞,髒汙之後隻要放到火上一燒就會恢複如新。拓拔叡當場讓人將其架到火上燒,果然燒不壞。皇帝十分歡喜,眾人也都嘖嘖稱奇。拓拔叡將這袈.裟收到靈岩寺中,作為佛教的聖物。


    日子繼續向前走。


    馮憑戰戰兢兢,擔心著拓拔叡的身體狀況,然而他病情終於有了一點點起色。她又擔心朝政的事,然而朝中的局麵漸漸穩定。至少看起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進展了。


    十月底,青州叛亂平息。


    此時新政已經全麵被廢除了,各地的風波也都陸續平息。陸麗的確比李惠有為,自接手朝政,一項一項,迅速扭轉了局勢。他本是功臣,當初拓拔叡登基,他是支持的主力。這些年拓拔叡一直也信重他。而今常英李惠都倒了,他終於成了尚書省的首腦,拓拔叡加封他為平原王。這是非常高的尊榮,拓拔氏一般隻封同姓為王,很少會封異姓為王的。


    這也是拓拔叡即位之後,封的第一個異姓王。


    拓拔叡擺脫了長達半年的困局,加上身體恢複,又重新理政。他不再迴避臣僚,而是搬迴太華殿住。馮憑也不再碰奏疏,也不再接見大臣或過問朝中的事務。


    她知道,帝王家忌諱這個。盡管她和拓拔叡感情恩愛,相互信任,她也絕不去碰這種禁忌。隻要拓拔叡平安,她也就不需要擔心了。而李惠呢,此次弄的灰頭土臉,馮憑相信經過這次,李惠要再想攬權,恐怕很難了。她現在需要做的,是利用陸麗來打擊李惠,壓製群臣。


    經過此次也可見,陸麗此人沉著穩重,冷靜自製,是能擔大事的,關鍵時刻是能左右局麵,扭轉乾坤的人。


    她需要這樣的人。


    馮憑極力與陸麗親近,在拓拔叡麵前極力稱讚此人,當麵則十分禮遇,表現出友好結盟之意。陸麗亦以皇後深恭賢德,有親近之意。於是很快,馮憑便做成了一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情。


    她將馮琅的一個兒子,娶了陸麗的孫女。


    如此一來,她和陸麗的關係將牢不可破了。她會以皇後的身份,力保陸麗在朝中的地位,而陸麗也會支持她。一個在後宮,一個在前朝,一旦遇到非常之事,她自能內外聯合,把控局麵。


    不過,先前馮曦和李蘭這婚,也並非沒有意義。她畢竟是不願和李家的人撕破臉,一個皇後,一個太子娘家,一鬥起來,難免傷筋動骨。她仍希望能借這樁婚事盡量緩和馮李兩家的關係。


    她要防範任何可能的危險,但是能不要挑起爭鬥,就不要挑起。


    這布局,不說萬無一失,至少眼下不至於太惶恐了。


    李惠的事,暫時心安了。


    唯獨還有一點憂愁。拓拔叡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時時感到有點孤獨。這日雲夫人帶著公主來拜見她,她看到小女孩活潑可愛,心裏便有種說不出來的心酸。


    宮中皇子都是慣例由保母撫養,跟生母不相見的,哪怕生個兒子,也跟陌生人似的。可公主卻是能留在母親身邊的。她心裏突然很想生一個女兒。


    要是有個女兒便好了。


    她也不指望兒子。兒子都是拓拔家的,男孩兒肩負著姓氏家族,女兒卻是自己的骨肉。她可以帶在身邊,寵她愛她,把她養的非常聽話非常親人。


    隻是懷不上。


    到十二月,拓拔叡開始起複一些先前受李惠牽連被罷職的人,李益便是其中之一。


    這人處事圓融,為人謙虛謹慎,又又才幹,陸麗替他說話。他本就是拓拔叡先前重用的,拓拔叡遂順理成章地給他複了官。隻是降了職,變成散騎常侍了。五品的官,而且是虛職,沒有任何實權,就是隨君伴駕,給皇帝當個隨侍罷了。


    他原來是二品,這降的有點狠,不過能重新起複已經是幸運了。於是時隔半年,他終於又迴到帝王身邊。


    昔日的同僚大都被貶或逐,放眼望去,全都是不太熟悉的人。想到烏洛蘭延的結局、眾人的遭遇,他感覺有些不是滋味。


    去往永安寺的路上,李益又再次見到了馮憑。


    距離上次在太後永壽宮外的偶遇已經快一年了。


    快到年底了,這日是帝後結伴到永安寺祈福的,李益同一些侍從官員皆跟隨。到達寺外,皇帝皇後攜著手從車上下來,她在眾官員中看到李益,目光有一瞬間的錯愕。好像是石子投入湖麵激起的小小漣漪,很快就消失無蹤了,讓人懷疑是否真的有石子落入過。


    短暫的錯愕後,她的目光從李益身上移開了,移開後就再沒迴來過。然而李益的心中因這一眼波濤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這真正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能管住自己手不去做事,能管住自己的腳不去走路;他能管住自己的嘴不去亂說話,他甚至能管住自己的臉不露表情……


    但他管不了自己的心要何時緊張、心跳何時起伏。時間越長,某些記憶不但沒有變模糊,反而在漫長的沉寂中發了酵。


    她金色的裙擺,蜿蜒地拖著鋪了紅錦地衣的台階到佛殿中去了,李益和眾臣自後拾級跟上。到殿外,拓拔叡不讓人跟從了,眾人便在外麵垂手等候。


    拓拔叡在寺中流連了兩日,祈福結束後,又到那永安寺的佛塔中參觀。這便跟朝廷的禮法無關,是他個人的私事了,李益便沒有再隨從,隻不過皇帝還沒走,李益等人也都在寺中盤桓。這永安寺也是京中名勝,隨便參觀而已。李益喜好繪畫,無事便到那殿中看那畫工繪製佛畫,請教經驗,順便交流心得。


    一盞微微的燭火照著眼前圖景。那是一副巨型的壁畫,由許多小幅壁畫連成一大片繪畫,沿著走廊連綿不絕。佛傳圖,本生圖,經變圖,約摸有上百來幅,全繪在這寺塔周壁的牆上。其佛畫用筆工整,設色鮮豔,描摹細致,人物栩栩如生。拓拔叡一一看過去,及看到某一幅時,他停下了腳步。


    畫中央是一道鋒芒的劍山,一鬼驅趕纏有二蛇的罪人上山,下圖為熾熱的火焰;左上圖繪二獄卒以刃物杵舂臼中的罪人,旁有冥官及毒蛇,中圖繪火中有獄卒及迦樓羅苛責罪人,下圖為鬼拔老嫗之舌;右上圖畫二鬼將罪人投入熱釜中,中圖畫罪人於寒釜中浮沉,下圖則是置罪人於俎板上,作欲切斷之狀。


    這是佛說盂蘭盆經中的故事。


    這故事還有個通俗的名字,叫目蓮救母。拓拔叡目光落在這幅畫上,久久不動。


    又勾起他的隱傷了。


    馮憑怕他沉溺在其中,勸說:“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迴寺院休息吧。”


    拓拔叡目光定定注視著那畫,聲音和緩道:“你迴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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