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洛蘭延笑說:“沒。他早該成婚了,這種事,誰還能攔得住嗎?過了年紀不敢再放肆胡鬧了,也當收收心,承擔起家族責任。父母不能撐一輩子,這擔子早晚總要落到自己身上的。”


    拓拔叡連連點頭,說:“朕也是這個話。傳宗接代是要緊事。”


    烏洛蘭延說:“皇後這麽多年也沒有傳宗接代。皇後已經年過二十,還沒有生育。這個皇上又怎麽看呢?”


    拓拔叡說:“你這是在往朕的傷口上撒鹽啊。”


    拓拔叡放下手中最後一本奏章,站了起來,口氣變了認真:“朕今天找你來不是說這些的。朕想委派你一個重任。”


    烏洛蘭延:“皇上說的是什麽重任?”


    他注意到禦案上堆的高高的一摞冊子,目光看過去。拓拔叡輕巧地轉過身,拾起案上的卷冊,十幾本冊子,一卷一卷丟在他麵前的桌案上,說:“這是你半個月前交給朕的東西,朕已經粗略看過了。”


    烏洛蘭延惶恐站了起來:“臣見皇上沒說,還以為此事被皇上擱置了,所以不敢再提。”


    拓拔叡說:“沒有,朕這些日子一直專心在看,隻是事情多忙不過來,這幾天才看完。這件事,你同朕提過許多次了,先前礙於某些緣故,朕沒有理會。”


    烏洛蘭延洗耳恭聽。


    “而今柔然已平,天下安定,當以休養生息為事,各州府不需要這麽多的兵甲了,朕打算趁機解決這件事。”


    “皇上聖明。”


    拓拔叡擺了擺手,意思是朕跟你說正經事,不要再恭維了。


    “這冊子上的,都是各州縣,方鎮實際擁有的兵員數目,都是不在朝廷兵籍上的。兵部冊麵上的人數,不及實際人數的一半。有一半的人都是地方長官宗主督護的私丁。這是查出來的,沒有查出來的不知道還有多少。這隻是冰山一角,真要查出來的數,朕想都不敢想。”


    他轉頭看了看烏洛蘭延,神態認真說:“你應當知道,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已經屢次禁止宗主豪強私自養兵,可是說歸說,大家聽了隻當耳旁風罷了。朕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有力氣去整治。可是再任由他們張牙舞爪,欺上瞞下,朕早晚會被掣肘的動彈不得。朕現在時常擔憂朕的身體,總怕出什麽意外。太子年紀還小,朕不能把這樁爛事將來再丟給他。”


    烏洛蘭延說:“兵丁之事,絕不是孤立的,牽扯到田地戶籍。皇上需知這宗主豪強私養的兵丁從何而來。這麽多沒有在籍的兵僮,這些人不是憑空而來。據臣所知,他們其中一小部分是宗主豪強家的私僮,絕大部分都是喪失了田地戶籍,被沒為奴的普通百姓。這麽多的人,原本都是有籍的,何以會失去名籍,變成豪強的家丁呢?根源隻是土地兼並四個字。豪強兼並土地,百姓流離失所,轉而依附豪強,變成豪強的私奴。朝廷收不上來稅,豪強貴族占有大量土地,卻不納賦稅,千方百計將稅收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百姓民不聊生,群嘯蜂聚,反抗朝廷。宗主豪強侵占人口稅收,借此坐大,霸占要位,攜其親眾,無視律法,動搖國本,上挾天子,下殘百姓,如此循環往複,終致君不成君國不成國。”


    他正色說:“皇上要清查兵員,固無不可,隻是這清查出來的人,皇上要打算如何處置呢?沒有田地給他們,他們隻能成為無業遊民,最終結果恐怕不會有什麽改變。隻是白折騰罷了。不清查土地,這件事不會有解決的。”


    拓拔叡說:“朕打算升任你為中書令,把這件事交給你。朕不管你要怎麽做,你也不必跟朕說這麽多。”拓拔叡麵對著他:“朕隻要看到結果。”


    烏洛蘭延說:“臣資曆尚淺,恐怕不能服眾……”


    拓拔叡說:“朕要是連你都不能指望,更不要說指望別人了。你隻管去做吧,有什麽事情,朕會擔著,需要什麽條件,朕都會全力支持你的。”


    烏洛蘭延道:“是。”


    拓拔叡想起什麽,說:“對了,李益前日上書奪情,要迴官複職,朕恩準了,打算將他也調到中書台。你覺得怎麽樣?”


    烏洛蘭延說:“皇上的考慮自然不會錯的。”


    晚上,馮憑知道這個事了,說:“皇上打算任命烏洛蘭延做中書令?”


    拓拔叡說:“你覺得怎麽樣?”


    馮憑心中有些不安,笑說:“他會不會太年輕了一些。”


    拓拔叡說:“你覺得他能力不夠嗎?”


    馮憑搖了搖頭,笑笑,也就沒說話了:“皇上的考慮自然是周到的,朝廷的事情我也不懂,隻是問問,皇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我都支持皇上。”


    於此同時的李家,李益推開門,李羨正坐在榻上。屋裏沒點燈,月光照著一身素衣。


    “阿兄找我?”


    李羨緩緩給他倒了一盞酒:“皇上提拔烏洛蘭延,又將你調到中書,個中意圖大家都知道。隻是此事不是那麽簡單的。你曉得這中間牽涉多少利益。皇上若隻是做做樣子,借著均田的名頭提拔提拔私人,打壓打壓異己,這都不算是什麽事,風吹一陣就過去了。可皇上若是真想拿這件事動刀,這是要死人的。”


    李羨抬頭,將酒遞給他:“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益接過酒,沒飲,沉吟說:“我知道此事有險,隻是皇上眼下正信任我,騎牆觀火,仿佛說不過去。”


    李羨說:“我知道,這也是難得受重用的機會,所以我不攔你,隻叮囑你一句,千萬穩重,小心行事。”


    李益點了點頭。


    第120章 新政


    一條禦道橫貫東西,將宮城分成南北兩個部分。北麵是主殿永安殿,以及皇帝的寢殿,後宮所居,禦道南麵則是朝廷各級官署。中書省的官衙便在這條道上,緊挨著的是尚書台以及禁衛軍武庫。次南麵有太學,太廟等等機構。


    官衙是一套連成片的建築,進門便是大堂,四麵架子上堆成山的卷宗。中間好幾列,連排的桌子上也堆滿了文書,十幾名官吏同時在這裏工作。所有人都麵色嚴肅,忙忙碌碌,時不時有人站起身,捧著卷宗,詢問同僚,或者向長官請教幾句。官吏們說話都下意識壓低著聲音,盡管忙碌,卻非常安靜。


    李益正在工作。


    一個冬天過去,他瘦了一圈,很高挑的身材,腰細的隻剩一撚,越發顯得人修長。可能是許多日在家中休養沒見光,麵色越發白了,灰錦袍的花紋袖口中露出白皙如玉的雙手。雪白的中衣領子裏伸出一段同樣雪白的脖頸,連喉結都顯得白皙潔淨,皮膚能發光。


    他立在案前翻閱卷宗,一名官吏拿了冊子過來說:“李大人,這個數目好像有些不對……”


    他是這中書省的一把手,又是一向博學多能,勤懇嚴謹聞名,官吏們都對他極其尊重,說話都小心著。李益接過冊子審閱,正和這名官吏說著,烏洛蘭延匆匆忙忙進來,喚道:“李大人。”


    中書令烏洛蘭延,現在是李益的上司了。


    盡管他比李益年輕的多,在事務上的經驗也遠遠不如李益,但他官位比李益高一頭。這也沒什麽好說的,皇帝的親信,自然不能用尋常的標準衡量。李益聽到他的聲音,連忙趕過去,拱了雙手行禮:“蘭大人。”


    烏洛蘭延一身白衣,氣質非凡,端的仿佛謫仙人似的,眾官吏見了,也都紛紛站起來見禮。烏洛蘭延擺擺手,示意大家繼續幹活,隻向李益說:“李大人,咱們借一步說話。”


    李益隨他走到一邊空處:“蘭大人有什麽話?”


    烏洛蘭延皺著眉,將手中冊子放在桌上:“李大人,這個東西不行的。”


    李益有些迷惑,烏洛蘭延說:“我說的一二三四,為什麽到了你這裏就全沒了,隻剩下一和二?而且範圍也有不對。李大人,你根本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你為什麽不按照我說的做,為什麽要擅自修改我的方案。這已經是修改的第三遍了,李大人,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


    他聲音很低,然而語氣很刺耳,一堂埋頭做事的官吏聽到聲音,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著這兩位上司。


    李益在朝這麽多年,連皇上也沒有拿這種口氣跟他說過話的,尤其是還被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年輕人。這麽多人看著,他感覺有些尷尬,不過仍然保持著溫和謙遜的態度,解釋說:“蘭大人提的一二三四,我已經在細則中備注了,隻是有幾點,我覺得還可以再商榷一下。”


    烏洛蘭延說:“李大人,你隻需要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再商榷什麽,這是我們已經商榷好了的。我已經說了許多遍了,你真的是聽不懂嗎?”


    李益也有些不高興了:“這已經是修改第三遍,我已經盡了全力了,隻做到這樣。按大人的說法,我可能真的不懂大人想要什麽。我無法再改了,大人要還不滿意,便請自己動手吧。”


    烏洛蘭延不滿說:“李大人,你這是什麽態度?”他明顯不悅了起來:“難道我是閑著的嗎?這是你的職司。”


    李益也是心高氣傲的人,同僚而已又不是他家奴,被他給喝小子似的。


    “大人這樣講,下官能力有限,擔當不起這職司。大人何不另請賢能去。”


    李益甩手就走,不想搭理他了。


    烏洛蘭延想要繼續說,迴頭看到四周官員一圈全都看著他們,隻得壓了下去,拉著他的手往外引:“李大人,別說氣話,我方才失言了,對不住,咱們出去慢慢細說。”


    李益說:“我知道大人的意思,隻是此事真不可操之太急了。”


    他也不想和烏洛蘭延吵架,語氣放軟了:“按大人所說,撤銷軍鎮,改鎮為州府,改護軍為太守,委派流官,限兵甲,這些都沒錯。隻是此事不是那樣好行的,不說下麵軍鎮會不會鬧事,就說當真革除了兵甲,清查出私丁,這些人又當如何處置呢?這麽大動靜,折騰起來不是隨隨便便能了的。”


    烏洛蘭延說:“你說得對,不過還是有勞再重新總一下吧。李大人,皇上器重你,我也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咱們一處共事,應當多溝通,凡事一起商量拿主意才對。先前也是我的錯,沒有說清楚。這樣,咱們再斟酌一下……”


    烏洛蘭延走了,李益一人迴到大堂,眾官吏看了他一眼,識趣地低下頭繼續幹活了。李益迴到座上,坐下,繼續工作。


    到了中午,官吏們都到飯堂去吃午飯。


    午飯是三菜一湯,主食是米飯。這些官吏們吃飯也極其安靜,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就餐,絕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吃完放下餐具,起身離去,餐具是公用的,自然有雜役收拾。李大人的餐具則是自己家裏帶來的,一個飯碗,一個湯碗,兩隻小碟。這套碗筷他用了有十幾年了,但是因為造價昂貴,全紅木的,質地極好,一直不壞,所以一直用著。


    烏洛蘭延是不在衙門裏吃飯的,每日進宮去陪皇帝用膳。官吏們之間流傳著他和那位關係的閑話,將其比作漢文帝和鄧通。有人見李大人和蘭大人關係不和,便將這話跟他耳邊說。


    李益聽了,倒沒想起拓拔叡和蘭延怎樣,隻是瞬間想起了她。


    他知道這隻是謠傳罷了,反應過來頓時作色,將說話者斥了迴去。


    烏洛蘭延向拓拔叡說:“李大人好像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如此這般,將爭執的事告訴了他。


    拓拔叡挑眉:“這樣?”


    很快,李益被傳召了。


    時在太華殿中,拓拔叡端然坐在榻上,皇後也在。李益惶恐入殿,下跪磕頭行禮,他心中估摸著是因為烏洛蘭延的事,皇帝要找他訓話了,是以心裏也忐忑。拓拔叡倒是淡淡的,也沒訓,隻是有些赧然,好言說:“烏洛蘭延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李大人,以後他說什麽,你就照他的意思辦就行了。”


    李益有些驚詫,抬頭:“皇上的意思是……”


    拓拔叡有些不自在,因為這事他本不想親自出麵的。得罪人的事嘛,皇帝親自下場,不好看,出了事情也不好迴旋,所以交給烏洛蘭延去辦,下麵的人該明白的。哪曉得還沒開始就碰一鼻子灰。李益和烏洛蘭延杠上了,有點掃他麵子,弄的他非要親自開口暗示。


    拓拔叡說:“不用問啦,你就按他說的做吧。”


    李益心中驚了一驚,簡直倒出一身冷汗,再不多言了,道:“是。”迴到省中,立刻重新起草政令。


    拓拔叡的這次改革,主要是針對軍事係統展開的。


    幾個要點,一是裁並軍鎮,改鎮為州府,改護軍為太守。二是確立由校尉、司馬掌兵的格局,對太守、校尉的職能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和劃分。限定太守校尉的任期,調期,明確其任免製度,並確定了一套詳細的政績考核方案。削除太守兵權的同時,限製校尉的兵權,避免權力集中。三是對各州、郡、縣的兵員數進行限額,削減部分兵員,


    這次改革規模較小,很多都是朝中已經既有的製度。但詔令下來時,還是激起了不小的聲浪。大體的政策,大家都是支持的,隻是有一條,清查無籍的私丁,反對聲甚眾,引的滿朝沸沸揚揚。


    最終的方案細則確定下來的前一天,李益在省中。一隻蠟燭昏黃地照著書案,他拿著筆,對著這幅草案,幾次想勾去其中一條,幾次又放棄了。


    如果這便是皇上的意圖……他當時猶豫了許多遍,然而最終還是什麽也沒做。此時此刻站在朝堂上,他聽著左右大臣們沸反盈天的喧鬧,隻感覺一切都亂糟糟的。


    李惠站在積極支持的一方,陸麗等大多數人其實都沒說話,跳著腳地高聲反對的,主要是乙渾。拓拔叡坐在龍椅上,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隱藏在密密的冕旒後,一言不發,誰也看不到他真實的表情。等到大家都吵嚷完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散朝,起身很任性地走了。


    烏洛蘭延甩甩袖子也走了。


    李益隨眾出了永安殿,正一個人行著,馮琅身著朝服跟了上來,小聲問他說:“李大人,你為何要趟這種渾水?”


    李益苦笑,不知道當說什麽,隻好對著他,舉了袖再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馮琅看呆了,半晌醒悟過來:“這是皇上的意思?”


    李益道:“咱們都是奉旨辦事。”


    馮琅說:“這不行的,我打算迴去寫奏章,跟大家商量商量,一定要反對此事。你等著瞧吧,不光我一個,剛才大家都不敢出聲,等著迴去通氣呢。”


    李益道:“馮大人請去吧,我也要迴衙門裏去了。”


    李益走了,馮琅跟一群大臣在後麵小聲議論著。烏洛蘭延就算了,反正都是佞幸。李大人這麽明事理的人,怎麽也當起皇帝的爪牙,幹起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呢。


    第121章 天下


    “這苗頭好像不對呀。咱們要不要上書反對一下?”


    “反對什麽?沒見新官上任三把火嗎?我看隻是鬧鬧罷了,咱們還是看看情況再說吧,啊?諸位,我看這波不是衝著我們大家來的。常英下去了,皇上擺明了支持李惠,要借此機會來打壓常氏,扶持東宮。沒見這次起用的都是太子東宮一係的嗎?支持的最響的也都是東宮那一批人。我看這才是皇上的真正目的,其他都是噱頭罷了。皇上既然表態了,咱們都應當積極支持的。”


    眾人紛紛附和說:“對,對,咱們應當支持的。”


    馮琅一看眾人全都這幅態度,沒人支持他,心裏真是鬧心死了。他跑去找常英,常英和乙渾正在一起,也正在商議此事。常英沒去上朝,穿著家常的服飾便袍,乙渾則剛剛下朝來,朝服都還沒換。兩人立在廳中,神態嚴肅。


    乙渾說:“擺明了就是衝著咱們來的,你沒見下朝時李惠那副嘴臉。他最近總攬朝務,各方培植親信,將咱們的人統統排擠了。中書省鬧這一出,不就是為了方便各司換血麽。這估計隻是開頭,接下來還有大動靜。”


    常英想不出法子,隻是背著手聽他抱怨。馮琅過來了,兩人忙道:“你見著大家是什麽態度了嗎?”


    馮琅說:“他們都支持李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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