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後道:“不是皇上說了要立皇長子嗎?”


    拓拔叡說:“太後誤會了,朕說了要立皇長子為嗣,何時說過要殺皇長子的生母。”


    太後皺了眉。


    “這是宮中故例,老身以為皇上是這個意思。”


    拓拔叡說:“太後誤會了。朕要立皇長子為嗣,也要留下李夫人,這是孩兒的心意,希望母後能夠明白。”


    他聲音不大,語調很柔和,是個商量的口吻。但常太後知道,皇帝的商量是不容你討論的,自己得依著他。


    然而常太後也並不亂了方寸。常太後很和藹地勸說他:“去母留子,這是宮中曆來的做法。皇上應該曉得先帝立下如此規矩的意圖,這也是為了祖宗的基業,我知道皇上舍不得李氏,不過這也是她的命。再說了,她的兒子能被立為太子,將來繼承大統,這也是她的福分。”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當年殺劉夫人有他的難處和考慮,不過現在的形勢跟父祖當年已經大不相同,朕想著,沒必要這樣做。朕已經決定了讓皇長子到金華宮居住,由保母撫養照顧。等他長大一些,朕就會給他置東宮。李夫人不會有什麽威脅的,她沒必要賜死。”


    常太後道:“所以皇上想要怎麽做?”


    拓拔叡說:“李氏是皇長子的生母。朕從小便沒有母親,深感失怙之苦,朕不想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當年道武皇帝執意殺了劉夫人和賀夫人,導致明元皇帝出逃,清河王弑父,這還不是例子嗎?為了兒子即位,就要殺掉他的生身母親?虎毒尚且不食子,牛羊也知舐犢情深,賜死剛剛生下兒子的母親,讓剛出生的嬰兒失去生母,為何一定要如此殘忍?儒家人說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此泯滅人倫,如此毫無人性的規矩,為何要在這宮中繼續。朕既然效仿儒家先賢,此議即可廢止了。”


    常太後默了許久。


    “那皇上打算如何對待李夫人?”


    拓拔叡道:“朕已經決定了封她為貴妃,她是皇長子的生母,名分不可太低了。”


    常太後終於等到他這句了。


    早在預料之中的,她絲毫沒惱,好像這一切都跟自己不相關似的,隻無所謂地瞥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馮憑,冷漠道:“你看到他的態度了吧?他要立別的女人生的兒子為嗣,還要留著那個女人,還要給她封貴妃。你是皇後有什麽用,不過是給人家做墊腳石的。她現在是夫人,過幾天就是貴妃,再過幾天就是皇後。等來日她兒子即位,她就是皇太後。你這個皇後隻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人家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巴著個什麽用處都沒有的名分,天天覺得他對你好,指望他對你一心一意。”


    這話太刺耳,好像一根鋼針紮進她的了心中,紮出一管子血來。


    拓拔叡沒想到太後會突然把話題轉到馮憑身上,他有些失措,然而語氣仍保持著鎮定:“朕隻是希望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李夫人沒有罪過。”


    常太後道:“無辜的人?這宮裏哪裏有無辜的人?你找一個出來給我瞧瞧?你以為你的這個李氏就是無辜的嗎?她現在無辜,那是因為她隻是一個區區的夫人,她想不無辜都不行。等她兒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等她做了皇太後,你覺得她還會無辜嗎?她是什麽大廟裏的菩薩,心地尊貴,你覺得她有那麽仁慈,會放過曾經威脅自己的敵人嗎?她兒子是太子,她憑什麽要容忍別人占據著皇後位?權位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隻要卷進其中的,誰都不敢稱無辜。你是皇帝,你是從這渾水裏趟過來的,經曆的深,這種事情,你比我這老太婆懂得多了。你自己都不是菩薩,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何認為別人能做到?還無辜的人,你愛這個女人,愛的自己腦子都丟了?你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這一句句振聾發聵的質問,好像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轟的拓拔叡心神俱碎。


    太後說的沒錯,他是從這渾水裏趟過來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麽認為別人能夠做到……


    他感覺自己的意誌力在一點一點的瓦解,他知道他是鬥不過常氏了。


    常氏說的對,他何時變得這樣天真。他感覺很荒唐,他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局中,怎麽走都不對,怎麽走都是錯。而設局的是誰?誰把他關進了局中?是常氏,還是別的誰?


    拓拔叡道:“按這個說法,朕是罪人,太後也是罪人,皇後也是罪人。”


    他看了一眼立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馮憑。她立在毯上,麵朝他,呆呆的站著,兩個眼睛注視著他,淚光在目中旋轉閃爍,晶瑩的好像露珠。


    他語調哀怨,道:“雖然她現在無辜,這因為她現在隻是一個傀儡似的小皇後,她想不無辜都不行。保不準她將來得勢了,會做出什麽背叛朕的事情來。隻要卷入其中的人都不無辜,她也卷入其中,對不對?她不無辜,你我也不無辜,咱們都不無辜,朕又何必體諒你們。”


    馮憑眼淚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一時崩潰洶湧,不可遏止。


    她終於曉得什麽是心痛了,原來人心痛起來是會這樣痛,好像胸腔被石頭重擊,好像心口上的肉被人生生挖去一塊,心上撕裂,鮮血淋漓地疼。


    拓拔叡望向太後,目光有些哀傷了:“既然如此!你告訴朕,朕為何要體諒你們?既然你們和她一樣,你們都不無辜,都是罪人,都有可能犯罪,朕為何要體諒你們。你告訴朕。”


    “朕為何要體諒你們。”


    常太後身體直顫,手簌簌發抖:“皇上說的對,老身是罪人,憑兒也是罪人,我們都有罪,老身無話說了。”


    她顫聲向馮憑道:“你不用再念著他了。他現在被那個女人迷惑了,根本就不在意你的生死。他可以用你的命來換她的命,他要用你的地位來換她的地位。你這個皇後算什麽,比不上李夫人一個手指頭,識相的趕緊自投冷宮去吧,早點認命,給人家騰出位置來,免得遭人恨,將來死都不得好死。”


    拓拔叡猛然轉頭,看到了她雪白麵龐上急劇直下的兩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跌落入塵埃。她哭的滿臉濕潤,非常傷心。他突然一下子,無力了,口舌失去了動力,千言萬語,也吐不出口了。


    他低頭沉湎了很久,四周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他終究還是轉過身去,走到殿門時,他頓了兩步,想說句什麽。到底還是沒有說,他腳步沉重地出去了。


    第77章 太子歸屬


    拓拔叡迴來了。


    他臉色憔悴,神情疲憊,是铩羽而歸。


    李夫人聲音顫抖:“皇上……”


    拓拔叡望著她,一言不發。她心裏咯噔一下,毛骨森森聳立起來。她驚恐地走上前,麵對著他,握住他雙臂,不敢相信地再次確認道:“……皇上?”


    拓拔叡閉上眼,他有話要說。然而嗓子裏哽了哽,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李氏突然明白了,她握著他胳膊狠狠搖撼著,好像要迫他出聲。拓拔叡木雕泥塑似的麻木,像塊死肉任她搖,沒有半點反應,隻是秋葉似的晃了晃。


    “皇上啊!”


    她發出痛苦的悲鳴。


    李氏悲痛道:“皇上,咱們好歹夫妻一場,你真的忍心這樣對我嗎?”


    “妾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你連妾這樣小小的願望都不肯答應嗎?”


    “我這麽愛你,為你生了兒子,懷胎分娩受了這麽大的罪,卻換來這樣的下場嗎?你怎麽能如此狠心啊!”


    絕情的話在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聽了半天哭喊,一顆心糾結來去,最後還是狠下心提步出殿。李氏撲上前,抱住他的腿痛哭哀求。拓拔叡迴頭看了她,一時幾乎又不忍了,想要打消念頭。然而還是頭也不迴地走了。


    李氏的哭聲迴蕩在宮中。


    “皇上啊……”


    迴到太華殿,拓拔叡獨自坐了半夜。他想要冷靜思考,然而腦子裏疼的厲害,無力支撐。他頭痛難忍,招來李賢,讓他去向太後遞話:“你去……告訴太後。朕沒有異議,李夫人的事,就按太後的意思辦吧,依故例。”


    李賢知道他喜愛李夫人,做出這個決定艱難。但是也不敢多話,李賢低聲詢問道:“皇上還有別的吩咐嗎?”


    拓拔叡道:“一應巨細,依宮中故例,讓太後拿主意吧,朕累了。”他頭痛的厲害,感覺嗓子發幹,身體很僵硬難受:“這件事太後做主,不要再來問朕了,明日罷朝,朕要休息休息,近幾日不見臣工,任何人都不要通報。”


    李賢應道:“是。”


    馮憑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眼睛幽黑的像兩潭墨汁,眼淚靜靜地凝固在臉上。她麵無表情,悲傷已經死去。


    韓林兒低頭稟告她剛剛得來的消息:“李夫人方才被賜死了。”


    她聽了這話,奇怪,心中平靜無波。


    是麻木久了,已經沒感覺了。


    “死了?”


    韓林兒道:“宦官已經到太後宮中交旨複命了,李夫人薨了。”


    馮憑道:“這麽快。”


    韓林兒默。


    李夫人真的死了。


    鴆酒賜死。


    有點可憐。


    然而馮憑並不同情。


    李夫人,福氣夠好的了,一個寡婦,這麽大年紀了,還能得到聖寵。生下了太子,親爹得了國公爵位,一家兄弟因她而榮耀。等拓拔泓立了,她李家一定會更受重用的。拓拔叡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必定會全力扶持太子的母族。


    人麽,總歸要死的。與其死的倉皇落魄,還不如死的有意義一點。她一個人的死,換來兒子君臨天下,換來李家滿門顯貴,這生意還劃不來麽?自己跟拓拔叡在一起這麽久了,也沒輪到這樣的好事呢。雖然是可惜送了命,這潑天的富貴,此生是沒福享受了,隻能到地底下去吃香煙,但總比馮家當年一人得罪,家族滿門抄斬來的強吧?那才是真正的可憐淒涼。世上事有得總有失,總不能好處都讓一個人占去了。


    要是李氏活著,李家再滿門榮寵,馮憑這個皇後大可以去上吊了。


    更何況,李氏雖然死了,但她兒子拓拔泓是貴定了,她李家也貴定了。自己呢,前途還渺茫著,馮家也渺茫著。


    她不可能生下太子了。


    勢單力薄,無依無靠的皇後,未來還不知道在哪裏,興許死的那天還不如李氏呢。


    李氏死了。


    她暫時減輕了一點壓力。


    但是更大的麻煩,拓拔泓還在後麵。


    她從榻上起身,走到妝鏡前,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的儀容。


    淡淡的眉毛,墨滴似的眼睛,唇如塗朱,大致看起來,是白膩鮮豔的。


    然而,美則美矣,沒有靈魂。


    這是拓拔叡的原話,拓拔叡說她木訥,沒有風情。她偶然有次聽到了這句話,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不是醜,是沒有風情。


    她原以為他不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夠美。後來拓拔叡告訴她,她是個木頭美人,死呆呆的,沒有風情。


    模樣,性情,她渾身上下,也沒有一樣是能讓他動心的。在他心裏,她大概隻是雞肋,能夠勉強將就的對象而已,遇到更好的,就要放一邊了。而她還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得到他的愛。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愛。


    他需要的隻是一個不會妨礙自己大局,又能實現他政治意圖的皇後。


    其實她早就該明白的,隻是她喜歡他,愛他,總懷著期待,覺得他不愛她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夫妻之實,以為有了夫妻之實他就會愛上她。而事實是,她木訥,沒有風情。在他心裏,她連床上的魅力都比他睡過的其他女人差遠了。


    他乃是個天生的美人鑒賞家,何種為美人,何種為尤物,對她,拓拔叡也下評價了:皇後是個木頭美人。


    她不喜歡這個評價。


    她也愛美,她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也有很多小女孩的心思。她認為自己不木,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會有很多活潑可愛的想法,她覺得自己很有趣。他為什麽非要那樣說她呢?


    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什麽都不了解,他就說她木訥,沒有靈魂。


    “你要主動一點,熱情一點,別老像個死人一樣。每次弄你沒反應,像塊木頭似的。”


    “一點反應都沒有,朕看你心動不起來啊。”


    每次他這麽說的時候,她都很惶惑,很不安。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盡力了,她盡力去取悅他……可是他還是說她,說她太木了,像塊木頭,沒法讓他興奮。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永遠嫌她不夠好。


    她不該奢求太多了。


    要得到他的愛情太難了,恐怕她努力到死也實現不了。算了吧,她退了一步,心想:沒有愛情,能坐穩皇後也是好的。


    越在意越難受,她早該認清楚現實。


    有一點是好的。眼下,對太後,對皇帝,她尚有利用的價值。被利用是好事,人需要有價值,需要被利用。


    沒有價值,不能被利用,那就成棄子了。


    她要保持自己的價值,做一顆稱他們心意的好子,越久越好,最好能到永遠。


    她心裏孤獨的慌,很想找個人靠一靠,隻要像親人,像朋友一樣的抱抱她拍拍她,說說安慰的話……哥哥,弟弟……然而身邊隻有韓林兒。韓林兒麻木不仁,總是和她保持著距離。


    她注視了鏡中一會,突然問:“楊信傷養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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