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要殺人的眼神。


    宗愛心中大恐,努力克製著自己緊張的情緒。這寂靜的雪夜,褪去平靜的偽裝,一下子變得讓人毛骨悚立起來。


    他麵上不驚,實則手都在顫抖。


    他假裝不知,將赦書還給那太監,道:“你去複旨吧,別告訴皇上。”


    那太監是傳旨迴宮,將那副旨交迴的。沒想被宗愛識破,太監心驚膽戰地迴了太華殿,向拓拔餘稟告此事。


    拓拔餘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大罵道:“混賬東西!”


    “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他一定猜到了!”一邊罵一邊走到幕後去,他取了懸在壁上那把裝飾著玉石的寶劍。


    “朕今天要親手殺了他!”


    宗愛十分恐懼。


    皇帝要殺他,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早就防備著這一天了,隻是沒想到真的會來。他迴到住處,立刻召集起自己在身邊的親信,太監,還有武士,告訴他們說:“皇上已經下了旨,很快禁衛軍就會來拿我們了,將我們抓去問斬。咱們的死期到了。拓拔餘忘恩負義,咱們將他拱上的皇位,他現在卻反過頭來要殺了我們,治我們的罪!不是咱們不忠,是他非要將咱們逼上絕路。君既不仁,臣則不義,唯今之計,咱們隻有殺了他,另立新君,或可保住項上人頭。”


    話說出口,黨羽大驚。眾人慌亂無措,賈周說:“咱們已經犯下了弑君的大罪,就算今天咱們認罪,也逃不過一死。一個是殺,兩個也是殺,與其俯首就戮,死的如螻蟻一般,還不如放手一搏,今日也算是轟轟烈烈,青史留名了!”


    變故就這樣發生了。


    眾人提起刀斧,藏在衣內,悄悄潛入行宮,殺死守衛,封鎖宮門,直趨承德殿。宮女太監驚聲尖叫,四散奔逃,躲藏不及者,即被抓住當頸一刀斧,鮮血濺地。金碧輝煌的宮殿頓化成修羅場,到處都是慘叫和大灘的鮮血。


    倒下的屍首狼藉地散落在宮殿前的台階,丹墀上。天氣非常寒凍,血一流出來就結成了冰,一點腥氣也無。


    拓拔餘聽到外麵的打殺,提著劍要出去,他親信的宦官王衝死死抱住他,求道:“皇上,不能出去!咱們已經傳了消息給禁軍,等禁衛軍來救駕!”


    拓拔餘推開他,冷冷道:“不會有人來救駕了!他們都盼著朕死!”


    他固執地往殿外行去,王衝拖在地上,抱著他腿哭道:“皇上啊!不能出去啊!老奴求你了,你要是出個三長兩短,老奴這條老命也保不住了!”


    拓拔餘道:“朕都不怕死。你這把年紀了,還怕死嗎?”


    王衝哭道:“皇上啊!”


    拓拔餘麵色凝肅,提著寶劍從殿中出來。他已經看到眼前的殺戮,離奇地,不曉得為何,竟然沒有慌亂,也沒有心跳。好像等待已久的大劫,終於來臨似的。他知道自己這個皇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早晚有一天會失去的,他想過,或許哪天會被人脫下龍袍,解下皇冠,當著全天下,宣告他是一個篡奪者。


    他不能忍受那樣的屈辱。


    他可以穿上龍袍,但是不能被人脫去,像個可笑,可憐,可悲的失敗者。


    現在這樣的結果是好的,他提起寶劍,和敵人對陣,像一個帝王,像一個英勇的將軍。意誌堅定,無所畏懼。


    拓拔餘拔了寶劍出,雙手握住,做出搏鬥的姿勢。他目視著眾人,目光幽沉而堅定,像一頭虎視眈眈的獸:“你們上來,朕今天要自己動手清君側!”


    他穿著龍袍。那玄色的龍袍,張牙舞爪的金龍圖案,仿佛是某種可怕的符咒,具有著黑暗,嗜血,隱秘,又無邊的力量,讓人不敢靠近。年輕的皇帝剛強無畏,好像真的要化成真龍了。


    “中常侍呢?”他說:“讓他來見朕,朕要親手殺了他,為我母親報仇。”


    他殺死了一個上前的敵人,劍捅進對方的腹部,連著腸肚一起拉了出來。溫熱的血和髒器溫暖潺潺地流出。


    他臉色雪白,敵視的目光睥睨著眾人:“下一個是誰?”


    賈周應聲而上,將劍捅進了他的腹部。


    下一個是他自己了。


    他好像一片風中的落葉似的,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


    他眼睛不肯閉上,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天際那盞白色的月亮。


    冰雪一樣顏色的月亮,像一艘小船,在朦朧的雲霧中穿行著,好像航行在波濤起伏的海上。美麗。他也不知到為什麽會一直盯著它。那是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影像,活的,自然的影像,他舍不得讓它消失。他盯著那盞月亮,希望生命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不要離去。他用力地睜著眼睛,直到鮮血控製不住地從口中湧出來。意識漸漸飄散。


    他終於還是倒下去了。


    臨死了,他也不知道該惦念誰。這世上沒有人讓他惦念的,他這樣年輕,又無妻又無兒,又沒有經曆過愛情。


    真是沒有什麽可惦念的,他含了血低聲道:“母親……”


    第33章 登基


    宗愛這才是亂了方寸了。


    一切都是突然發生,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控製。眼下的情景,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收場了。拓拔餘死了,這一夜生死博弈的大戲才像是拉開了序幕。


    獨孤尼一身重甲,提著劍,急慌慌上前來,道:“我剛接到皇上的手詔,中常侍大人,發生了何事?”


    宗愛臉色煞白。


    獨孤尼作為禁軍將領典兵,官位不大,但位置重要,拓拔叡拉攏他,不過他跟拓拔叡並不親近,跟拓拔餘也不親近,倒是挺聽自己的話,從來沒有違抗過命令,宗愛便認為他是自己人。


    獨孤尼已經得知了消息,帶兵前來護駕,宗愛殺不了他,也無法隱瞞。宗愛命禁衛軍留在原地,將獨孤尼單獨召進密室,將拓拔餘的死訊告訴他。


    獨孤尼已經看見行宮外的屍首,怎會不知道發生什麽?拓拔餘死了,是宗愛殺的,隻是皇帝已死,六軍無主,他隻是個將領,沒有人下命令,他不敢貿然做決策,隻能先聽宗愛怎麽打算。


    宗愛說拓拔餘死了,他反應迅速,立刻做出大吃一驚的表情:“啊!”


    “那現在怎麽辦?”


    宗愛道:“現在隻能另立新君。”


    獨孤尼讚同,道:“隻有這個辦法了,而今之計,隻有讓皇孫迴宮。”


    雖然皇孫年紀小,難以得到大臣們眾口一致的服從,但是眼下沒有比皇孫更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拓拔餘繼位,已經讓朝廷許多人不滿,而今拓拔餘再死了,朝廷必會生大亂。隻有讓皇孫迴宮,九鼎歸位,才能打消朝臣的異心。


    這個道理,宗愛怎會不懂?但是他又怎敢聽?


    宗愛驚道:“你怎麽這麽糊塗,皇孫登基,難道會忘了咱們的罪過嗎?”


    獨孤尼道:“那你想立誰?”


    宗愛道:“眼下隻有等迴宮,再從諸皇子中挑一個有才能的繼位了。”


    獨孤尼心沉了一沉。他知道宗愛的態度是無可商議,也沒有再同他爭辯了,隻是假裝讚同道:“中常侍大人說的有理,我替中常侍去尋人。”


    獨孤尼出了密室,他感覺這事情嚴重了,很可能要生變。


    太武一死,南安王登基,朝廷內外已經是暗流洶湧,磨刀霍霍,多少人野心勃勃地盯著那個皇位,現在宗愛又殺了南安王。憑他宗愛的力量,能控製住眼下這個局麵嗎?皇帝一死,新君名不正言不順,一旦發生變亂,不隻他宗愛,恐怕連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不敢慢,迴到營中,將這件事暗告殿中尚書源賀,兩人商議對策。南部尚書陸麗時也在營中,源賀、獨孤尼問陸麗道:“宗愛先立南安王,現在又殺了他,又不肯迎奉皇孫,以順人心,恐怕要招來大禍,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陸麗提議說:“而今之計,隻有密奉皇孫。”三人既合,遂定下大計。源賀與尚書長孫渴候嚴兵守衛,獨孤尼和陸麗即刻往寺中,迎皇孫還宮。


    拓拔叡正在睡夢中,看到火光,聽到外麵馬蹄聲,顧不得穿衣,匆匆下床去,拔開門栓,查看寺中情況。就看見一隊人馬,獨孤尼和陸麗在前,看到他,迅速下馬,穿過人行,上前跪拜:“皇上駕崩,臣等奉命來迎皇孫迴宮。”


    拓拔叡驚魂未定,單薄的衣衫遮著瘦削的身體在寒風中發抖,驚道:“你們奉誰的命?”


    陸麗來不及解釋許多,怕耽誤時間,直接上前來一把抱住他,扛著上了馬。陸麗和獨孤尼兵分兩路,陸麗騎馬帶拓拔叡迴宮,獨孤尼馳馬還行宮。


    宗愛同他的親信們在宮殿裏商議對策,商議不出個結果來。將領們早已經炸了窩了,聚在營中議論紛紛。皇帝死了,被宗愛殺了。這個消息已經在營中傳開了,眾將士們全都提心吊膽。他們素來是支持宗愛的,可是眼下都感到了害怕,如果繼續支持宗愛,一定會失敗,可是如果不支持宗愛,宗愛死了,他們也是同黨,也要人頭落地。眾人喧嘩擾攘,禁衛軍已經要嘩變了。獨孤尼縱馬馳入營,高舉著火把,駕著馬來迴奔馳,高聲叫道:“宗愛殺南安王,大逆不道!皇孫已登大位,有詔,宿衛之士皆可還宮!爾等即刻隨我還宮,迎接新君登位!”


    眾人慌亂之中,聽到這一命令,全都卸下重負,高唿:“吾皇萬歲!”


    眾將士山唿:“萬歲!萬歲!萬歲!”


    源賀,長孫渴候入殿,擒得宗愛、賈周等宦黨,隨即勒兵還宮。


    拓拔叡糊裏糊塗地被提上馬,馬背上,才聽陸麗說了發生的事,然而還是有些迴不過神來。到了宮門外,陸麗請他下了馬入宮,夜召文武百官升朝。


    稍後片刻,獨孤尼,源賀,長孫渴候執了宗愛,帶領禁衛軍來見。拓拔叡看著眼前擁從的將士,腦子裏是有點明白過來了。眼下不是做夢,是真的。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說話,必須要對這群將領表態了。他咽了咽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他高聲道:“今日除滅亂黨,諸位有功於社稷,你們都是朕的忠臣,朕會獎賞你們。”


    眾將士高唿:“萬歲!萬歲!萬歲!”


    源賀等又押著宗愛,賈周等人上前來。宗愛頭發花白,滿臉血汙,已經被打的不成人形了,手上綁著繩子,死狗一樣跪倒在地上,賈周等人也是渾身狼狽。源賀等人將亂黨按在地上,也在等拓拔叡下令。拓拔叡道:“宗愛弑君亂政,其罪滔天,朕令,就地處斬!”


    眾人又高唿:“萬歲!萬歲!萬歲!”


    即刻將宗愛等人推下去斬了,不一會兒,提了血淋淋的人頭上來,給拓拔叡檢閱。拓拔叡看了一眼,道:“這等逆賊,死有餘辜,拿去喂了狗吧。”


    眾將士山唿萬歲,拓拔叡站在高台上,下令道:“諸將士聽令,隨朕還宮!”


    常氏和馮憑稍後一步進了宮,拓拔叡到了太華殿的偏殿,很快也看到她們了。常氏急奔著向他走過來,哭著抱住了,她心情激動,哭個不停。馮憑滿臉笑,高興的不得了。女官捧來冕服,禮冠,拓拔叡脫去身上的粗衣麻服,泡進熱水裏,兩個宮女拉著胳膊給他洗澡,洗完撈出來,細絹布擦幹身上的水。


    他站在屏風後伸展著手,由女官穿衣,換上雪白的細紗中單。雪白的中單一直穿了三層,腰圍了朱紅色纁裳,係上白羅大帶。十二紋章的玄衣繡龍袍,六彩的大綬和小綬,黃蔽膝,赤舄。


    他坐在鏡前,常氏替他梳頭,束發。幾個女官在背後。常氏站在他身側,看著鏡中人,輝煌的蠟燭光芒照著他的臉,日月在他肩上火紅的燃燒,金色的龍爪在他袖上飛舞。


    馮憑看著眼前人,有種奇妙又複雜的心境。他是皇帝了。她不敢相信她真的有一天會站在皇帝身邊呢。


    他的龍袍這樣威嚴,好像在他肌膚上鑄就了一副柔軟綿密,水火不侵的盔甲,她突然都有點不敢碰他了。


    皇帝,這個稱謂多麽嚴肅。


    常氏梳好頭,捧了冕冠給他戴上,五彩的絲線穿著五彩的圓珠,冕旒密密的懸在他麵前。他的目光就在重簾的遮擋下變得時隱時現,晦暗不明了。常氏跪坐著,替他係上朱纓。


    穿戴好了,離早朝還有一會。


    拓拔叡表麵上平靜,其實他心跳的非常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他一直強忍著不開口,保持著僵硬的表情,他怕他說話,牙齒會顫抖。他是皇孫,繼位本來是順理成章,此時卻好像是天降下來的似的。


    他一邊握著常氏的手,一邊握著馮憑的手。常氏命令其他宮人都退下,撫著他肩膀安慰。拓拔叡手不住地發抖,說:“怎麽辦,朕沒參加過朝會,待會上了朝要說不出話來了。”


    常氏笑道:“皇上不要怕,就像方才那樣。皇上方才在宮外,對著禁衛軍的將士們,不是表現的很好嗎?”


    拓拔叡道:“朕有些害怕。”


    常氏道:“皇上不用害怕,朝中有的是忠臣,他們會保護皇上的。”


    馮憑給他握著手,卻有點羞澀起來,羞澀中還有小小的歡喜。她不太說話,就聽常氏和拓拔叡說。很快,又內官來見,請皇上入朝,拓拔叡站了起來,在宦官的擁從下往大殿去。


    常氏和馮憑也站了起來,目送拓拔叡出去。拓拔叡行到那殿門處,忽又有所思,迴過頭來,留了一步。


    常氏注視著他,道:“皇上登基,會怎麽對待與他共患難的奴仆呢?”


    拓拔叡頓了頓:“如生母。”


    常氏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如釋重負,拓拔叡也微微笑了一笑。常氏低頭,看了一眼被她拉在手上的馮憑。


    “這個人呢?”


    拓拔叡看向馮憑,沒笑,神情很認真,低聲柔緩地說:“朕已對她許過誓。”


    第34章 鬱久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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