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不乏或知道名字的,或熟悉的麵孔,不過馮憑都不敢跟她們說話,深深的低頭看著自己腳麵,假裝不認識。一路進宮來,她全然沒有看見這皇宮是什麽樣,也看不到那些禦林軍,太監,唯一能看見的就是衣服顏色,還有許多腳。她通過聲音,還有腳來辨別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誰,目光隻到膝蓋以下。


    許多腳排成一排,徐徐向前移動著。女犯們都是光腳的,有的腳白嫩,有的腳枯瘦,有的幹淨一些,有的非常髒。幹淨白嫩的大概是剛換上囚服,枯瘦髒汙的,可能已經在牢中呆很久了。


    馮憑的腳是在牢中呆很久了。


    冬天冷,她不抗凍,腳趾頭生了凍瘡,死肉翻出來,顯出慘白的顏色。


    太陽很好,凍瘡一見到暖和就作癢,此時她感到腳上癢的難當,偷偷的用一隻腳去揉踩另一隻,用疼解癢。


    腳兩邊是寬達數丈的城門洞子,城門外麵是值守的宮衛,身穿皮甲,手持著武器□□。引從高聲唿喝著。


    貞順門下立著三五個宦官,擺著一隻黑漆漆的長案。有宦官坐在案前秉筆,將這一批入宮的女犯依次登名,錄籍,造冊,女犯一一上前報名姓歲數。


    旁邊有兩名宦官,手中拿著長尺,登完名的女犯便走過去,由拿著長尺的太監給她們檢查身體。主要是檢查身上有沒有虱子,以及有沒有什麽疫病。


    檢查通過了,再將她們按照人員缺額或需要,分去宮中各個職司。


    輪到馮憑了。


    “姓名。”


    “馮。”


    宦官說:“姓名!”


    “憑……”


    宦官在冊子上寫了名字,又打量她身長,估了個歲數。


    旁邊宦官用長尺抬起馮憑的雙手,檢查她身上。她身上是夠髒的,不過好在沒有虱子,隻是手腳長了凍瘡。


    女犯們初入宮,大多是被分配到掖廷。掖廷是宮女居住的地方,宮中犯罪的女人,或者失寵的妃嬪通常被囚禁在這裏,犯人家屬也會發來此處服役。


    馮憑同女孩們一同被領到掖廷,便有女官過來,將她們帶到一間四麵透風的空屋子裏。屋子裏架著幾口大鍋,鍋中用艾葉煮著熱水,兩個粗使嬤嬤將她們脫了衣服,讓她們站在地上,用艾葉煮過的熱水給她們澆身,從上到下一邊澆,一邊用粗布擦洗她們身上的汙垢。


    換下的髒衣服,被太監抱出去,統一燒掉,防止把疫病帶到宮中。


    女孩們都脫的光溜溜的,一個接著一個,像市場上的魚一樣接受洗刮。馮憑從來沒有在這麽多人麵前脫過衣服,本以為會難堪,然而竟然也沒有什麽感覺,就是那嬤嬤手勁很大,搓的她皮肉很疼。手腳的凍瘡在熱水裏泡過,癢的非常難受。好在身上積攢了半個月的汙垢終於洗幹淨了,不再臭哄哄的難受。


    換上了宮中特製的褐衣麻服,馮憑正式成為了掖廷的一名宮女。


    在掖廷,馮憑得到了一份工作,清洗唾壺。


    各種各樣的唾壺,金的,銀的,玉的,不知道沾著誰的口水和排泄物,但是同樣都精美非常,比女孩子們頭上木質的裝飾物要昂貴一千倍,一萬倍。


    熟練的宮女手把手教她們,怎麽持瓶盂方便清洗,不容易脫手掉落,要將瓶身朝著自己,不能朝著外麵,否則瓷器玉器滑溜,掉出去摔碎了要受罰。完了又一人發給她們一隻小刀,教她們檢查瓶身,如果有手清洗不掉的汙跡,要用小刀細細的刮幹淨,不能留在上麵。


    這些瓶盂遠處看著並不髒,然而洗起來黏黏的非常惡心。用手掏,用刷子刷,過幾遍水。夏天還能忍受,冬天井水結冰,寒冷刺骨,手伸進去,就感覺十個指頭上的肉都要和骨頭剝離開來。


    宮女們都長凍瘡,一到冬天,兩隻手都腫成了紅蘿卜,還要在水裏一直浸泡著,浸泡到麻木失去知覺。外麵一層肉死了,爛了,變成慘白的顏色。


    食物一年四季都很簡單。一天吃兩頓,第一頓在上午,內容是兩個蒸餅,一碗麵湯,第二頓在黃昏,內容是兩個穀糠雜糧揉的麻疙瘩,配一碗肉湯。肉湯沒有肉,是煮肉剩的湯,加了肥肉大煮,上麵飄著一層白花花的肥油,味道是最香的,大家都很喜歡,每天圍坐在一起用麻疙瘩泡肉湯,吃的津津有味。


    夏天酷熱,蚊蟲到處飛,咬一口就要腫出一個大膿包,留下疤痕,一兩個月都不能消。這樣的環境,時時有疫病滋生。一旦誰生了病不行了,便被抬出去自生自滅,死了,便送到城外的亂墳崗子埋掉。人來人死,沒人在意。


    平城的冬季非常寒冷。宮女們住的土屋,屋子四麵都是土牆,窗子的窗戶紙已經壞了,也沒有人修理,就壞著,隻有一個空蕩蕩的窗框子在那,嚴寒的北風就唿唿的從那方山頂上吹下來,將這土砌的屋子變成青蓮地獄。


    宮女們穿著單薄的夾衣。天太冷了,大家想方設法的禦寒,往衣服裏塞進不知哪裏找來的破棉絮,還有幹草和樹葉。夜裏,大家擠在土炕上,蓋著用樹葉,爛棉絮填起來的被子,發抖到天亮。第一束陽光從爛窗子裏射進來,眾人就好像得到了救贖一般,開始新生活。


    簷水成冰的日子裏,幹完活,宮女們像一群寒?,蜷縮擁擠著站在庭院裏曬太陽。冬日裏的太陽是非常珍貴的,普通的宮人沒有炭火烤,白日便不愛呆在屋子裏挨凍,都出來擠太陽。宮女們三五成群,或站著,或繞柱而坐,一邊談論著宮中的閑事,一邊談論著天氣,疾病,家鄉。有人會相麵術,能根據麵相推測人的命運,或者根據手掌的紋路預知該人的福氣,壽數,婚姻,大家湊在一起,紛紛伸出手去求解說。宮女們沒有別的娛樂,平時大都是這樣子。


    老於事的宮女都會找空子躲差,馮憑卻還是要幹活。她的手在冷水裏浸泡的太久,已經凍的不成樣子了。有年長宮女看到她生凍瘡,給她出了個主意,采房簷上的積雪化了,加老薑,生蒜,芥子煮水,將生了凍瘡的手腳往滾熱的料水中浸泡。馮憑怕疼,不敢試,老宮女抓著她的手往水裏一按,兩隻手頓時火辣辣的,燒灼疼痛,好像按進了岩漿裏。


    馮憑痛不可遏,掙紮著要將手抽出來,老宮女緊緊按住她,說:“忍一忍,疼過了就好了,你這是寒毒入了體,漢人的醫書講,要用辛辣之物相克。這樣以毒攻毒,才能根除你體內的寒毒。”


    馮憑隻得忍耐。一晚上,她的手腳都是火辣辣的,好像在炭盆裏燒灼,第二天完全不能幹活,手腳上的肉爛了,結了暗紅一層瘡痂,觸目驚心。


    第3章 常夫人


    這個冬天,馮憑的雙手無法再幹任何活,傷口一直潰爛流血。


    她的腳也在潰爛流膿,怎麽想法子都沒有用,到後來完全不能下地走路。其他女孩子嫌她惡心,漸漸都不敢跟她接近,看她的眼神都帶了異樣。


    夜裏的時候,她非常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她懷疑自己會一直潰爛下去,懷疑自己會死。


    死亡從來都不遙遠。


    它隨機的降臨在每個人頭上。或者你生了什麽病,或者你犯了什麽錯,觸怒了什麽貴人,長司,或者你既沒生病,也沒犯錯,隻是運氣不好,災厄都有可能找到你。它用那鋼利的爪子抓住你的頭顱,卡住你的脖子,你能感覺到它無處不在。它潛伏在你身邊,跟隨著你的唿吸起伏,監視著你的一舉一動。


    馮憑在床上挨了三日,有個叫韓林兒的太監,幫助了她。韓林兒用個竹刀將她手腳化膿腐爛的地方刮去,撒上一種黃色的不知叫何名的藥粉。


    這藥竟然見了效,傷處沒有再繼續化膿,漸漸結了疤。過了一個多月,那疤開始幹皮,脫落,露出粉色的嫩肉。


    她又活了下來。


    然後繼續春去秋來,冬來秋去。


    黑色的宮殿上方是陰沉沉的、鉛灰色的天空,雲在天上凝結成了冰,形狀好像碩大的魚的鱗片。一隻黑色的烏鴉停在寒風瑟瑟的枯樹上呱呱的叫著寒冷,幾個青褂子的太監在樹底下舉著竹竿捅老鴉窩。


    小太監撿了石頭去打烏鴉。


    “遭了瘟的野畜生,跑到這裏來做窩了!再不搬走就斷子絕孫了。”


    一群小宮女衣衫單薄,圍在樹底熱鬧的歡唿:“打它呀!打它!”


    “快,快,搭個梯子爬上去!”


    皇孫保母常氏穿著青色錦緞麵子的棉襖,外麵又罩著一件緊身的白色羊皮褂子,脖子邊上圍著一圈雪白的毛領。腰間墜著鏨金熏香銀球子,雙手抱著個小小的紅銅暖爐,她腳上穿著鹿皮的鞋子,一步一步走在青石地麵上。


    一個穿著半舊狗皮襖子的宮女跟在她身後,手上挑著個炭鼎子。


    馮憑盯著前麵那個中年婦人看,她穿的很厚很暖和,袖子口露出的手,肉感,白皙,柔嫩,指甲染了鮮豔的鳳仙花汁,紅通通。她的臉是粉白的,眉毛用黛筆淺淺描成柳葉兒形狀,嘴上油油的,似是塗了口脂。她整個人看起來氣色紅潤,健康豐滿,一點都不是那種常年挨凍受餓的人那種僵屍似的青白。


    馮憑看的癡了。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拉著顫悠悠的小嗓子叫了一聲:“嬢嬢。”


    常氏跟往常一樣走著路,卻聽到旁邊突然冒出一聲小孩子的聲音,細細的,還帶著顫。她幾乎懷疑是個草叢裏的小貓了,但好像確實是人在說話。


    常氏尋了聲望過去,就見那宮門邊上的台階下邊,站著幾個小宮女。都是穿著褐布衣裳,粗褲子,衣褲的布邊子都沒有縫過,粗糙的露著紡織線子。幾個人都怯著個眼睛,看著常氏,常氏也不曉得是哪個叫了她,隻看見其中一個女孩,七八歲的身形,長的小圓臉子,模樣怪可憐的,好奇問說:“你叫我?”


    馮憑沒想到她會真的同自己說話,心有些慌,小聲地答道:“是我。”


    常氏感覺很奇怪:“你叫我做什麽?”


    馮憑緊張的腳杆隻哆嗦,老實地迴答說:“我餓,還冷,我想穿衣裳。”


    常氏款款走了過來,打量這個小女孩。見她頭發黃黃的,梳了兩個羊角髻,用麻繩綁著。額前飄著幾縷淺淺的絨發,是未成年小孩子才有的那種短發。臉蛋黃黃的,小鼻子小嘴,一雙大眼睛。常氏拉了她手,手瘦的像個小雞爪。


    常氏不由心生憐憫,又老她模樣可愛,遂生了好心,笑道:“你餓了,跟我去,我給你拿吃的好不好?你想吃什麽麽?想吃麵嗎?想吃肉嗎?”


    馮憑聽她這個口氣,頓時輕鬆下來,感覺盛宴在眼前鋪開:“我都想吃,隻要是好吃的都愛吃,我不挑嘴。”


    常氏拉著她的手,讓她跟著自己腳步走,邊走邊說:“那就都給你吃,看你冷的,進我屋裏去,把火盆生起來,暖暖地坐了。先喝一碗熱熱的麵湯墊墊底,然後再給你端上來大盤的牛肉和羊肉,一邊吃肉,一邊用白饃饃泡肉湯。吃到肚子飽為止,這樣好不好?”


    馮憑說:“好……”又遲疑的迴頭去看宮門外那一群看傻了的宮女和太監。


    常氏猜出她的心思,拍拍她手說:“別怕,你就是隻小狗兒,留在這也幹不了幾個活,他們不會攔的,跟我走就是了。等你吃好喝好了,你就留在我那裏,陪我睡會覺,我讓人來同你長司說,給你弄的妥妥的,不用你擔心。”


    常氏將手上的紅銅暖爐子給馮憑捧著取暖。馮憑拉著常氏溫暖柔軟的手,嗅著她身上傳來的衣物香氣,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感覺自己行了大運。她又冷又餓的在那宮門口站著,看見個穿的好的陌生人,喚了一句,然後就跟著走了。


    馮憑也不認得路,就隻是跟著走,一邊走一邊跟常氏說話。常氏問她姓名叫什麽,爹娘是誰,家住哪裏,今年幾歲了,馮憑一一做答。又問常氏:“恩人,您是什麽人?我以後要怎麽叫您?”


    常氏得了個合心意的小女娃兒,越看越愛,心情很好,說:“我是皇孫的保母,在宮裏照顧皇孫,住在那邊的金華宮。你要叫,就學方才叫我嬢嬢好了。”


    馮憑看那個穿狗皮褂子的宮女。穿狗皮褂子的宮女一直在旁聽常氏和馮憑說話,也看出常氏喜歡這女孩,八成要留下的,見馮憑看自己,遂也甜甜一笑,客氣的打招唿說:“你好哇。”


    馮憑見這人這樣親熱,十分感動,也高興的迴答她:“你好哇。”


    常氏笑著說:“她叫珍珠兒,是我的侍女。”


    馮憑說:“那我以後也是嬢嬢的侍女了。做嬢嬢的侍女很好,珍珠兒又白又潤,甜甜可愛,謝謝嬢嬢。”


    珍珠兒被逗的直笑。


    常氏笑個不停:“這孩子,剛還怯怯的,這一下子嘴就甜起來了。”


    馮憑說:“我方才不認識嬢嬢,心裏害怕,現在認識嬢嬢了,看到嬢嬢這樣親切和藹,頓時一點都不害怕了。”


    馮憑牽著常氏的手,穿過一重一重的宮門,時不時抬頭看一下四下的環境。這時剛好走到一座高大的宮殿建築門下,隻見那門有五六丈高,七八丈寬,上麵的門頭小簷子有三層。常氏看她在看那宮門上的字,問說:“認得字嗎?”


    馮憑搖頭說:“不認得。”


    常氏說:“這是宣華門,太監們嘴上叫的北宮門。宣華門這頭是掖廷,那頭就是北宮,皇上後妃們都在那頭。”


    馮憑說:“原來這就是北宮門,我聽太監宮女們說過,從來沒來過。”徑自穿過去了。


    又順著一道高大的紅色宮牆走了一會,常氏說:“這裏麵是鹿苑,裏麵沒有鹿,隻有亭子池,是好耍的地方。”


    馮憑說:“我認得了。”


    鹿苑好像非常的大,沿著牆一直走了好久,又轉到另一個牆。每到一個地方,常氏都給她解釋到了哪。名字太多,馮憑也記不太清,就隻哦哦答應著。


    最後到了一處挺小的宮門前,有黃衫太監在門口守著,見到常氏,忙殷勤地迎接,說:“夫人迴來了。”


    常氏拉著馮憑進去,說:“到了。”


    馮憑看這小門開在牆上,位置朝西,估摸著不是正門,應該是側門。果然一進去,裏頭非常大,兩邊是門牆,中間一道寬寬的石頭道,道兩旁是空地草坪,常氏拉著她又進了一道門。


    主道兩側,每隔五步就有一幢兩尺多高,雕刻成獸形的石龕子。石龕子是點燈的,到了晚上,裏麵都會放上一根蠟燭照明,叫夜燈。沿著這條石頭主道一直走,一共進了三道門,門內都有人。


    到了第三道門內,就見著一個敞闊的大院,望見正房和兩廂了。一個梳著圓髻,穿青色襖兒,大撒擺裙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笑容滿麵:“夫人迴來了。”


    兩三個宮女在背後。馮憑發現這個金華宮雖然大,人其實不多。


    常氏說:“爺兒呢?”


    婦人說:“在屋裏呢。”


    婦人一眼就看見馮憑了,笑盈盈說:“這女孩兒是誰家的?”


    常氏笑道:“是我在掖廷碰見的一個女孩,喜歡就帶迴來了。你先帶去給她洗個澡換身衣裳吧,再準備點吃的。”


    婦人說:“哎!”走過來拉了手:“孩子,跟我來吧。”


    常氏跟馮憑說:“你跟蘇姑姑去吧,讓她給你洗個澡,換身衣裳,髒孩子可不好進屋,讓爺兒瞧見了要嫌的。”


    馮憑知道這個宮的主人應該不是常夫人,而是常夫人口中的爺兒。乖巧的答應了一聲,她跟蘇姑姑去了。


    第4章 皇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生存日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豆並收藏皇後生存日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