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便至,衿德城悶熱了幾日後,天上又開始飄落小雨,連帶著將悶熱的暑氣都降下許多。

    臨近七月,日子卻過得慢起來,主要因玉桃的病反反複複,家裏給抓了新藥,卻依舊不見好轉。

    而秋文淵最近不知為何,也總是在家,使得玉蕪不方便出門,她隻得步入前廳賬房,跟愁眉苦臉的管家叔叔算算銀錢賬目。

    “二小姐,是卞叔無能,夫人去的時候把這偌大家業托付給老爺,命我協助,可老爺...老爺他真是....!”

    管家卞叔後頭的話沒說出來,秋玉蕪卻都替父親臊的慌,她涼涼掃了眼賬目,隻冷靜問:“現下賬上銀兩還有多少?夠府裏多少日子的吃喝開銷?下人媽子們的月錢賞銀?”

    卞叔愁的兩鬢發白:“不足三個月的...”

    話說出來,他又心生不甘:“要是老爺不亂賣田產鋪麵,也不至於...”

    “多說無益,卞叔,父親揮霍無度,我替他羞愧,可如今玉桃病重,是萬萬缺不得銀錢渡命的,你先在這賬上拿出一半的錢存起來。”

    秋玉蕪蹙眉,正說到這裏,家裏養的小丫頭阿繡卻跑來,站在門口喘勻了氣:“二小姐,老爺在書房叫您去呢。”

    她話裏急匆匆的,有些膽怯:“我瞧著老爺手裏有張紫彤彤燙金的紙片子,也不知道那是什麽,隻聽來往通傳的外家人講,好像是說有別家的公子請您去什麽舞會...”

    這時,碰巧雨停天晴,衿德那炎夏的悶熱感就又死灰複燃。

    秋玉蕪冷著心隨阿繡往秋文淵的書房走,沿途瞧見院子裏丁香樹在無聲息的隨風落花瓣。

    白丁香啊白丁香,盛放之時枝繁葉茂,葉綠蕊黃,香的馥鬱翩翩。可到了這般光景,卻也逃不過落得個伶仃寂寞。

    “你與陳家公子是怎麽認識的。”

    秋文淵將手中請柬放在書桌上,一臉古板嚴肅的質問她:“你與他是何關係?”

    秋玉蕪當時看到那請柬上飛狂張揚的字跡落款,整個人都愣住了片刻。

    秋文淵見狀皺眉,不悅女兒如此舉止:“這便是輕浮,你何故如此?”

    秋玉蕪解釋:“並非父親所想,我與他毫無瓜葛。”

    “玉蕪!你是我最最看重之女,切記不可做使我蒙羞之事。”

    父親盯著她,一字一頓的說,像是告誡:“玉書是姨娘生的,上不得台麵。你妹妹身體又羸弱無能,為父一生無子已是憾事一樁。若你舉止行為不檢,這秋家,怕真的是要倒台子。”

    玉蕪袖中攥拳,言語嚴謹:“父親,你知不知如今秋家銀錢賬目已所剩不多了?”

    “可您前幾日又私自賣了田產...”

    “行了!我還輪不到你這小輩來說教!”

    秋文淵冷冷打斷她:“你與誌衡的婚事今年便會正式定下,日後你行事更要檢點才行,切不能讓人說出半個不字來。”

    “敢問父親可為玉桃想過嗎?”秋玉蕪心中憋著一股火。

    而秋文淵卻答非所問,看樣子一本正經,卻又好像是在逃避她的質問。

    秋文淵板著臉:“廬江街東的珠玉鋪子是留給你的,日後你嫁了誌衡便要出府令居,這是為父給你的嫁妝,也算是你與誌衡的營生...”

    “玉桃她怎麽辦?父親日日出府與所謂好友歡聚飲酒,可曾想過家中小女正因病痛折磨吐血高熱?!”

    秋玉蕪一句一句的噎住秋文淵,使得秋文淵不禁有些慚愧,可他無能麵對:“那是她的命!討債來的東西,先是克死她娘,後又拖的秋家半死不活,賣祖產田地變現過活!外頭人都當我秋家有金山銀山使喚,唯獨是咱們爺倆知道這其中的不痛快!”

    說的簡單,秋玉蕪此刻心中恨極了他:“討債?!玉桃何其無辜?!不是父親一次次賣田賣地,秋家何至於伶仃至此?不是國破後父親的一蹶不振,多年來借酒消愁,不惜千金購買字畫墨寶怡情,秋家百年書香,又何故斷送?!”

    “住口!你怎麽變得如此狂妄!”

    溫良恭儉讓,她從小要熟記,要用一生來遵從的禮法,此刻卻被內心的不甘給擊碎了。

    她跑出父親的書房,踩上了庭院小道上青石板的水窩上,濕了鞋子。

    阿繡追不上她,房裏老爺瞥了眼那桌子上靜靜躺著的紫色燙金請柬,和那張揚輕狂的陳慕山落款,遂摔杯子砸碗的怒吼:“看住二小姐!她八成是要瘋魔!”

    宅院大門外站著的幾個虎壯青年下人見著她奔赴前院,有心阻攔,卻不敢上前觸碰,一時都犯了難:“二小姐!我們沒得老爺的點頭是不能放您這時候出去的!”

    秋玉蕪心中這股悶火爆發,她轉過頭狠狠望向父親書房的方向,又轉過身來,氣息不順:“我要出去,你們給我讓開!”

    這時阿繡追上了她,伸手攔住她的胳膊焦急欲哭:“二小姐二小姐!咱迴內院子吧,別讓老爺再動怒了!”

    “動怒?他這可不是生氣啊,他這是在逃避!不止是今天啊,我前前後後說了多少遍的!可...可他隻是迴避我啊!”

    秋玉蕪憤怒,過了一會,又懊悔的平靜下來,帶著煩躁而失落的神情,憤恨倔強,凝視不遠處庭院正在落花的丁香樹:“我跟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你又聽不懂。”

    “真正能聽懂的人,他不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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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話罷。

    花香依舊彌漫,夏日,也終是炎炎。

    秋玉蕪徒自往深深庭院走去,阿繡無聲的跟隨著,她看著秋玉蕪背影孤寂瘦削,頗有之前玉書小姐迴來時的失魂落魄之感。

    內宅裏玉桃服了藥昏睡著,她那小院子裏都是藥草氣,奶娘見著她來,想把榻上的玉桃叫醒,好姊妹兩個說說話,隻是秋玉蕪神情陰沉的擺擺手,隻叫奶娘出來。

    兩人在房外言語,秋玉蕪問她:“玉桃最近如何了。”

    奶娘心疼,歎了口氣:“老樣子啊,藥不少吃,罪不少受,卻還是不好。”

    秋玉蕪想起自己將嫁給誌衡的事兒,有些擔憂:“奶娘,若日後我不能常來探望玉桃,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她,玉蕪絕不會虧待您。”

    話說至此,她從自己手腕上掏下個紅脂玉的鐲子,禮貌款款塞進奶娘的手中:“不止此物,日後我必還有重謝。”

    奶娘臉上卻是一陣紅,手中摸著那鐲子,又推脫:“這不成的不成的!小姐,無論如何我也是會好好照顧三姑娘的,您這...”

    “您便安心收著,不過是個鐲子,算不得厚重禮,日後玉桃還得是您悉心照顧,我才放的下心出嫁。”

    秋玉蕪臉上透著些平淡,她甚至也覺得奇怪,奇怪自己為何在聽到即將出嫁的消息後,一點都不震驚。

    甚至,是無所謂。

    這是涼薄嗎,亦或冷血?

    當然,也可能都不是,是她還未遇到那能令驚豔自己一生的良人。

    可惜,她遇不到了。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古往今來禮法道義前,絕無她做主之權。

    一陣微風纏著夏熱而來,吹得她褂裙微微飛起,烏黑發絲也跟著浮在空中一瞬。

    玉蕪無意抬頭看了眼這宅院深處的四方天地。

    就這麽點自由,卻似乎亙古不變。

    女子,如此。

    戲園子過去了春勁兒,眼下暑熱又陰雨連綿,來的曲兒客不算多,可陸蘇茹之兄長卻一如既往的執著於找芸哥兒的茬兒。

    不知他是跟誰通了關係,竟次次都得以跟三五好友入戲園子的後台見上那芸哥兒一麵。

    不為別的,他純粹隻為惡心這戲子,最好能令他上台連戲都唱不好。

    可那芸哥兒硬是雲淡風輕,似乎絲毫不將他那些戳人心的言語行徑放在心上。

    簡而言之,就是根本不在乎。

    這也令陸燕生執著於此,幾乎是要天天光顧著戲園子。

    身旁就有損友出陰招,說讓他找些小馬仔收拾一頓得了,哪至於他次次跟個娘們兒似的往這裏頭計較?

    然,他何嚐不想這樣。

    可奈何父親在這衿德也是響當當的大茶商,他怕髒了父親的名聲。

    外地人都言衿商最風雅,他若還偷偷尋地痞混混滋事被人知曉,那倒黴的除了他自己還能是誰呢。

    每每想到此處,陸燕生就更恨上芸哥兒幾分。

    這一日推開戲台後室的門,他依舊大剌剌的走進來,紈絝無賴似的往芸哥兒那戲台桌上一坐,言語惡劣,冷嘲熱諷:“芸哥兒啊,聽聞你最近去姚家唱堂會了,那姚家好玩麽。”

    此時玉蕪已好久都不去戲園,芸哥兒身邊也換了新的小奴仆,姑娘好奇的瞅陸燕生,芸哥兒卻皮笑肉不笑:“下九流嘛,天生下來不配享受,即便去姚家唱了堂會,也沒那個命端詳姚家的細致。”

    “倒是您呐,時常來瞧我,前兩日姚家少爺倒是開過你我的頑笑,我不知如何解釋好,也就沒辯白些什麽。”

    陸燕生被他言語懟的想伸拳頭,門外卻有小廝喊:“芸哥兒,該上台了!”

    眉眼妖嬈,油彩紅粉撲麵,芸哥兒丹鳳眼流轉打在陸燕生身上,瀲灩萬千風姿的起身,穿戴著精致戲服輕輕向他俯了身,嘲諷道:“迴見了您。”

    那小姑娘怯生生送走了芸哥兒,退迴到房間時發現陸燕生依然在,還咬牙切齒的瞪了她一眼:“看什麽!”

    她嚇一跳,沒出息的退去門外頭,心中暗自覺得,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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