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袍子下,玉如的手在陽光下格外白皙,那手指骨節分明,和她記憶裏一模一樣。她的眼淚忍不住又湧了上來,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她伸出手去,拉開了他的腰帶。對方臉色一變,冷聲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蘇清漪不說話,她拉開他的衣衫,將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


    夾雜著雨絲的風有些冷,對方不由得稍微抖了一下。


    她的手攀附上他光潔的身子,一道一道疤痕撫摸過去。


    他身上每一道疤痕她都認得,他身上每一處不同她都記得。


    她又哭又笑,終於確認,然後一把將他攬到懷裏,歡喜出聲:“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死……”


    “姑娘自重!”他實在是無法忍耐了,蘇清漪卻不肯放他,認真道:“不自重,在你麵前,我一點都不想自重。”


    青年:“……”


    蘇清漪將他抱了一會兒,終於想到:“子忱,你冷了吧?我給你把衣服穿上。”


    對方皺起眉頭,終於反應過來,有些不確定道:“你……認識我?”


    “認識,”蘇清漪握著他的手,溫柔道:“你就是我丈夫啊。”


    秦子忱沒說話,猶自瞧著她。蘇清漪撫向自己手上的納虛戒,低聲道:“你看,這就是你送我的,你不認得了嗎?”


    看著這枚戒指,秦子忱的沒有微微鬆開。


    最初他其實就是被這枚戒指吸引,他甚少覺得什麽東西讓他在意,卻在看到這枚戒指的時候覺得,這枚戒指格外漂亮,必然是人廢了極大心思的。


    後來這個姑娘告訴他,這是愛人所贈,他心裏居然毫不意外,仿佛自己早已知道一般。


    除了這枚戒指,其實這個女子也不尋常。他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她,總覺得她格外熟識,在林子裏看了她許久,見著她失落難過,居然會有那麽些隱隱的觸動。


    她難過,他就無法離開,總就想站在她身後,好像他在,她就不那麽難過了。


    迴想著這一切情緒,秦子忱覺得,她可能,也確實不是在騙他。


    於是他放鬆下來,任由她幫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也沒說話。等蘇清漪將他的衣服穿上後,解了他的定身咒,抹了一把眼淚,這才想起來:“你的劍呢?”


    那日她醒過來就發現秦子忱的佩劍不見了,她本來以為是因為秦子忱死了,所以劍也沒了。此刻秦子忱好好的,劍自然是當日跟著他走了。聽她的問話,秦子忱想了想,從旁邊的草堆裏將自己的劍掏了出來,皺眉道:“你說這把?”


    蘇清漪看著劍身上還帶著草的白玉劍,咽了口口水,好半天,終於道:“對……就是這把。”


    秦子忱垂下眼眸,握著劍點頭,認真道:“這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蘇清漪趕忙揮手:“我沒打他的主意。”


    秦子忱沒說話,蘇清漪想了想,突然道:“你能讓我瞧瞧它嗎?”


    秦子忱猶豫了片刻,然後還是將劍遞給了蘇清漪。


    白玉劍被蘇清漪慢慢拔了出來,先露出上麵繪著的桃花,然後就是綠色的菜葉、菜汁、還有砍樹留下的樹脂、樹汁……等劍拔出來的時候,瞧著上麵斑駁的痕跡,蘇清漪沉默了許久後,終於道:“那個……子忱,你平時,都拿它做什麽?”


    “切菜,”秦子忱皺起眉頭,認真迴想:“砍樹,砍柴,砍……”


    “好了,”蘇清漪抬手,已經很幻想出秦子忱的日常生活,認真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了。我隻問一句,”蘇清漪哭笑不得:“砍得還順手嗎?”


    “切菜,長了點。”秦子忱對她的問題迴答得很認真。


    蘇清漪忍不住笑出聲來,低下頭去,將劍橫在麵前。


    巨大的喜悅感慢慢湧了上來,她的內心似乎又活了過來,後知後覺想起來,這個人活著。


    真的活著。


    她的手溫柔拂過劍身,然而身邊人卻毫無反應。蘇清漪拂到一半,終於反應過來不對,猛地抬頭,看著麵前人淡然沉穩的樣子,終於想起來……


    他沒有靈根。


    他的靈根沒了,他元嬰也沒了,他的劍根沒了,他的劍骨也沒了。


    他的身體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蘇清漪呆呆看著對方,秦子忱皺起眉頭:“何事?”


    “你……”


    “你等我一下!”蘇清漪猛地站起身來,衝了出去,她小跑到破廟外麵,拿出傳音符來叫雲虛子:“師祖,師祖!”


    “怎麽了?”對麵傳來雞叫聲,雲虛子不耐煩的罵了句:“別吵!”,然後又轉過頭來繼續道:“徒孫,你到底什麽時候迴來?我……”


    “我找到子忱了!”


    “什麽?!!”雲虛子驚叫出聲:“在哪裏?他怎樣了?他……”


    “他不記得了。”


    等到見麵的歡喜退去,蘇清漪才慢慢迴神,皺起眉頭道:“他如今,什麽都不記得……”


    “不記得……”雲虛子喃喃出聲:“那我豈不是白養他了?徒孫,你以後要記得好好服侍我,你師父忘了,你不能忘啊!”


    蘇清漪:“……”


    她真佩服雲虛子這種從來不找重點的能力。


    “而且,”忽略了雲虛子不著調的話,蘇清漪接著道:“他的靈根沒了,劍骨沒了,劍宮沒了……”


    “他和一個凡人,”蘇清漪說出這話來,不知為何覺得有些難過:“沒有任何區別了。”


    雲虛子終於不說話了,對麵的雞還在咕咕咕叫著,蘇清漪忍了一會兒後,慢慢道:“師父,我先帶他迴來嗎?”


    “先不要吧。”雲虛子歎息了一聲:“你那日在濃霧中見著他,後麵他又從蕭溯那裏被放出來,可見你當時見到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有另一人偽裝。如果有人偽裝之術如此出神入化,他們針對子忱,怕是一定會在子忱失蹤後來天劍宗蹲守。子忱如今沒了自保之力,你此時帶他迴來,還是太冒險了。如今你先不要和宗門內部聯係,等我們查清事情原委,至少先把蕭溯抓出來後,你再迴來。”


    “好。”蘇清漪應下聲來,又和雲虛子說了幾句後,等轉頭迴了破廟,就發現,破廟裏空無一人,早已是人去樓空,隻有熱湯還在火上沸騰,蘇清漪腦子一嗡,隨後立刻將神識放出去,找到了秦子忱離去的方向後,瞬間追了上去!


    凡人和修士的差距甚大,頃刻之間,蘇清漪就出現在秦子忱麵前,然而秦子忱仍舊不說話,埋頭往前拚命奔跑。


    他這樣一個勁兒逃開她的樣子讓蘇清漪心中悶痛,一個木係符篆扔了出去,藤蔓瞬間破土而出,將秦子忱困在了中間,蘇清漪從天上飄落下來,張了張口,許久,終於道:“你跑什麽?”


    秦子忱不說話,淡然而沉默看著他。蘇清漪有那麽多話壓在了口中,她想罵他,想哭著質問他。


    她這麽找他,等他。


    他知道她過得多苦多難嗎?


    他還見著麵就跑,他知道她心裏會有多難過嗎?


    然而理智壓住了她所有負麵情緒,她怕嚇著他,也知道他此刻隻是忘記了她。於是可以柔和了聲音,慢慢道:“子忱,我不會害你……”


    “我知道。”


    秦子忱淡聲開口,麵色不改:“我認得你。”


    蘇清漪愣了愣,聽著他繼續用波瀾不驚的聲音道:“雖然我不記得你,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可我看見你,我就知道,我認識你,而且你在我生命裏,很重要。”


    “看見你哭,我就想擁抱你;看見你難過,我就想陪伴你。”


    蘇清漪聽著他的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眼睛酸了起來,仿佛有千萬委屈湧了上來,想撲到這人懷裏,嚎啕大哭,說盡她的委屈苦楚。


    秦子忱靜靜看著她,麵色淡淡的,語調如此平坦,卻說著這樣直入人心的話語:“雖然沒有見過多少人,可我卻也覺得,這世界上無論有多美的人,都不會比你更美。有多好的人,都不會比你更好。所以,”他慢慢移開視線,淡道:“你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蘇清漪微微一愣,聽著對方道:“我想,我曾經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對不對?”


    “對……”蘇清漪沙啞出聲:“你是劍道第一人,是修真界第一門派天劍宗首峰峰主,是如今天劍宗最有期望渡劫飛升的人。”


    “然後,”秦子忱,慢慢開口,眼神有些飄忽:“我成了一個廢人。”


    “沒有!”蘇清漪惶恐出聲:“你沒有!”


    “我方才,聽得明白,”秦子忱神色一片淡然,瞧不出絲毫痛苦:“在你的世界裏,凡人,就是恥辱。”


    “沒有!”蘇清漪連忙否認:“子忱,我也是凡人,我和你相愛的時候,我們都是凡人!修仙不修仙,這不重要!”


    秦子忱沒說話,他明顯有了自己的認知。他撫摸著懷中的劍,慢慢道:“其實你們不說,我心底也知道。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又醜陋、又可怕的,廢人。”


    說著,他慢慢勾起嘴角:“你看,我麵容如此醜惡;你聽,我聲音這樣難聽。我抱著這麽華美的劍,卻隻能拿它切菜砍柴。仙師,”他慢慢道:“我想守護你,在我能拔出劍的時候。如果我拔不出劍,那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人去愛。”


    “我已經耽誤了這把劍,”他音調有些苦澀:“我不想耽誤你。”


    話剛說完,他就被人猛地撞在了樹上,措不及防間,臉上的布就被拉扯下來,女子猛地吻了上去,他慌忙去拉她,她卻一把按住他的手,將他死死抵在了樹間,閉著眼睛,墊著腳,狠狠的撕咬他。


    她的吻又狠又霸道,仿佛在訴說著這個小姑娘無盡的委屈。


    他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慢慢軟化了下來,雙眼靜靜凝視著她,等她吻完離開,靠在他胸口,低聲啜泣起來。


    “秦子忱,你沒有良心。”


    秦子忱一時有些無措,聽見對方道:“你嫌棄我長得太好,要對我始亂終棄,你沒有良心!”


    秦子忱:“……”


    第70章 滄州之九


    秦子忱被她哭得愣了愣,一時竟有些茫然無措,支吾了半天道:“你別哭了……”


    “你嫌棄我……”


    “我沒嫌棄你。”秦子忱有些無奈:“我是覺得自己不好。”


    “那你是嫌棄我眼瞎!”蘇清漪抬起頭來,認真的瞧著他,秦子忱下意識就想去擋住他的臉,蘇清漪一把抓住他的手,惡狠狠道:“遮什麽遮!你那塊破布對我根本一點用都沒有,我一開始就看清楚你的臉了。一開始我都沒覺得你醜,現在更不會覺得你醜!”


    “你……”秦子忱歎了口氣,轉過頭去,低聲道:“人家都說良禽折木而棲,你幹嘛和自己過不去呢?”


    “你都說是良禽,我好好一個人為什麽要做禽獸做的事?!”


    蘇清漪白了他一眼,抱著他,將頭靠在他胸前,認真道:“子忱,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


    說話的時候,她還微微顫抖,仿佛是無法控製的一般,低啞著聲音道:“你還活著,這是我這輩子最感謝老天爺的事了。”


    “所以,子忱,”她緊緊抱住他,明明她才是高階修士,明明她比他強大、比他美麗,無論從任何一個條件上看都比他好太多,她卻仍舊仿佛是站在更劣勢的那一方的人,將他死死抱著道:“不要拋下我,好不好。我活得好不好,幸不幸福,是我來選擇的,不是你。”


    秦子忱沒有說話,他抿緊了唇。好半天,他終於道:“好。”


    感情這種事……


    秦子忱想,從來都是靠消磨的。


    你越要讓對方放棄,對方出於道義、出於叛逆,都會越不肯放棄。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如果兩家人沒有拚死阻攔,讓這兩個人在一起,柴米油鹽醬醋茶,家庭的差距慢慢顯現,時間久了、長了,幹淨必然就慢慢消退了。


    所謂在巨大差距下還矢誌不渝的感情,往往是因為沒有經過時間的消磨就戛然而止,所以才顯得格外動人悲壯。


    他現在攔著她,她隻會更加反叛,努力證明她的愛情。所以他不說話,不拒絕。


    他想,等有一天,她真正意識到兩個人巨大差距所意味著什麽的時候,她就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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