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大殿,一時寂靜非常。


    百裏樂人的意思,菰晚風懂了。


    而菰晚風的意思,他們二人也懂了。盡管有詫異,卻還是照做了。


    但這與菰晚風來說,都不算什麽。


    對方玩,閨女要玩,那他就陪他們玩。


    至於怎麽玩,就看他們有多少本事。


    二人互看一眼,隨即作禮告退。


    頃刻間,身形遠去。


    送走二人,殿外風雨愈發的淒迷。


    在這不太冷的季節,透露著刺骨的冷。不打算停的雨,仍是一場接著一場。


    誰也不知道這場風雨幾時停,這風幾時歇,但對剩下的兩人而言,風大雨大,才是熱鬧開始,故事的頭筆。


    沒有風雨侵染,不成方圓。


    沒有生死輪迴,哪見規矩。


    明明是不能解的仇人,這會兒倒是好似忘年交的聊了起來。從古到今,從無到有,從生到死,天南地北,到五嶽八極四維,無所不談。


    一個問,一個答。


    乍看之下,也是談笑生風。


    幾分瀟灑,幾分天成。


    而麵對菰晚風投來的疑問,百裏樂人也隻有一句:“我到底是百裏家的少主,不是嗎?”


    的確,事實也是如此。


    所以,他就是一本活著的書。


    專記欲海天見不得人的醃臢,還有汙穢。


    可以殺了他滅口,但殺了他就找不出監察天司和百裏家的餘孽,也不能保證這對父子在此之前是否還有後手。


    不殺他,則是養了一頭狼崽子在身邊,也許那條他還會成為一條毒蛇,在不經意的時刻咬上致命的一口。


    百裏樂人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來到滴水簷下,比起溫暖明亮的大殿,他不覺愛上了這片黑。


    唯有置身這些陰暗潮濕的一隅,他才感覺自己還有心跳,還是活的,還是……會痛。


    但,他不能說。


    伸手接住冰冷的雨水,任它們從指間流走。


    人生大抵也如這場相逢,看的見,碰的著,可以相擁,可以懷抱,可以哭,可以鬧,可以不停傷害,然則……終是,留不住。


    他就這樣靜靜的接著從天而來的洗禮,以期短暫的安寧。


    直到菰晚風的靠近,方將自己從思緒抽離。


    菰晚風不知何時負手踱步到他的身邊,與之共同欣賞這不見天光的大雨,道:“想什麽?”


    “想事情成了,素鶴會怎麽做?


    又想他是否做的成?


    做成了如何?


    做不成,咱們又當如何?”


    “你覺得他此刻去會去哪裏?小周莊?還是九曜樓?


    亦或是,新的地方?”


    聞言,他默默收迴手,拿起衣擺低眸慢慢的擦拭,道:“去哪裏不好說,但是去見什麽人倒是一定。”


    “何以見得?”


    “您是不知道,當初我不懂事非要和這廝一較高低。”


    說著,抬眸略笑道:“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怎麽滴,可聽不得有人說他如何如何。


    有天我坐不住,便找了出去。


    也是那時候知道這廝果然不一樣,同時看到了缺雲子與之的不平常。”


    “獅子島那群人您也曉得,在他們眼中,一輩子就是和人皇島分個高下。對外界,他們並不在意。


    外界的人,可有可無。


    不說他們性情古怪,也絕對好不到哪裏。


    素鶴,算是多少年來頭一個被救上島還讓裏麵的,甘心出來的人。不然,多少年了誰聽過有獅子島的人出來走動?


    由此可見,二人的不一般。”


    複道:“他若要那樣做,必然會去見缺雲子。”


    把該做的做了,該見的人了了。


    他才能,安心收網。


    安心,上路。


    菰晚風不置可否,但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眸低語道:“別忘了令尊還在他手上。”


    百裏樂人笑笑不語,拖著打顫顫的腿找了根柱子依靠。明眼人都看得出的狼狽,他卻沒有開口求饒。


    喘籲籲道:“世伯擔心老不死的耍詐?”


    “很合理。”


    不是嗎?


    聞言,他咧開了嘴角。


    道:“的確。


    甭說您懷疑,我也懷疑。”


    “哦?”


    那你是想他死,還是想他不死?


    “嗬……自古一山不能容二虎,除了一公一母。其實,一老一少也不行。我血氣方剛,他年華以老。可仙路慢慢,他再活上千百八年也不會改變。我如果本分等他退下來,試問我得等到什麽時候?


    那時沒了眼下機緣巧合,您覺得他有幾分可能想起我?


    想不起,那我又如何去取代?


    因此,我此時……”


    更想他死。


    話音未落,一隻手便開始比劃上。


    菰晚風聽罷,隻是笑笑。


    平靜的眸子宛若深淵,不起波瀾。


    道:“令尊的事情好說,令堂又該怎麽解釋?”


    弑父殺弟,尚算有個源頭。


    你母親呢?


    你口口聲聲的在意,便是借刀殺人將之摧毀?


    還是說,你的淚也是假的?


    “嗬嗬……”


    “怎麽?”


    孤,問的不對?


    百裏樂人有氣無力的搖了搖頭,哪裏是問的不對,分明的撞倒他的心坎,讓他不能活。


    道:“女人這種……嗯……那個什麽,就是你……怎麽形容呢?


    大概就是,她恨得時候巴不得對方死。你真給她把事情做成了,她迴頭第一個不放過你。


    我這人愛玩愛花不假,但我不會拿命開玩笑。


    就算,親娘也不行。”


    所以,你都看到了。


    我親娘都不行,親老子又有什麽不可以?


    別說現在能做掉他,就是一個心情不好把他揚了都行。隻希望素鶴能藏好,別給我機會。


    說罷,當頭就是一陣天雷霹靂。


    菰晚風忽的沒頭沒尾來了一句:“這樣的天氣,很適合發生一些讓人不能忘懷的事。


    你說是不是?”


    百裏樂人霎時一點就透,道:“大雨則澇,澇則多洪。


    洪多山垮,水多民毀。


    毀則疫生,生則多病。”


    “賢侄說笑,城內無高山,河池無擁堵,何來山垮民毀,疫生多病?”


    “城內無,城外有。”


    “可城外無雨。”


    “然則河通城外,素鶴能封住王城,但他不能阻止水流運轉。他能將疾疫固鎖城內,但他不能使此間不生不長。”


    “如此,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那就助他一臂之力。”


    “怎麽助?”


    “自古旱澇相隨,咱們既然獨得恩澤,那麽自然有地方常年驕陽似火民不聊生,何不借水濟渴,一舉兩得?”


    “兩得雖好,卻是易多煩惱。”


    八王峰距此不過數百裏,難逃春秋翰墨與休門耳目。且散修聚集,易走漏消息。


    屆時,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有一個人可以。”


    “哦?”


    “既然對方有心借勒勒生事逼近世伯,咱們自然也可以讓他們自己窩裏鬥。不拘他們目的是什麽,但讓他去是最合適的。


    一來可破宗門那邊帶來的麻煩,解府上危機。二來也好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箕鴀雖不濟,可背後之人卻是足夠。


    咱們不能用,可拉大旗做虎皮沒問題。


    運用得當,說不得還能讓對方自亂陣腳。”


    菰晚風抬眸掃了一眼,複淡淡的垂下,道:“話雖如此,也得有人。


    他如今與勒勒一道下落不明,找不到人一切都是空談。”


    聞言,百裏樂人靠著柱子已經快有些撐不住了。但他還在死撐,還是一派的雲淡風輕兼放蕩不羈。


    就是,怎麽看都是落魄。


    不過他也不在意,兀自緩了緩神吸了吸氣,仔細迴想菰晚風剛才說了說了什麽,把一句話拆成一個個的字。


    一個一個的捋,再重新安上。


    再想著,如何迴答。


    找不到人?


    嗬嗬嗬,是真找不到還是假找不到那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定了定神,不露神色的抬眸道:“世伯如果找不到,箕鴀也就不是箕鴀了,我說的對嗎?”


    他是您一手扶起來的傀儡,勒勒或許不清楚其中深淺,馬婆子或許不知道厲害,但您是一定知曉。


    既然你是知道的,何必與我賣這關子?


    拋開一切論,咱們現在是一條船。


    我會拿出我應有的誠意,希望您也能同等。


    如果我技不如人,死不埋怨。


    如果我僥幸勝出,還望您倒時候……能成全。


    菰晚風聽罷,先是一怔。


    隨後低低笑出了聲,他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味道,越是如此則越像一杯醇厚的酒。


    讓人不自覺,沉醉其間。


    但他本人,並不在意。


    這是歲月的沉澱,與他而言在正常不過。


    道:“都說金鱗不是池中物,一遇風雲化為龍。


    過去,孤聽此話頗有幾分不信。


    如今一看,方知半點不虛。”


    如此,你是真不怕孤殺了你。


    然,百裏樂人不怕嗎?


    不,他是怕的。


    他比任何時候都怕死,因為他知道機會隻有一次。從前怎麽鬧騰都有人兜底善後,而今可沒有。


    他要是踏錯一步,就該提前去找閻王報道。


    雖然,不一定找得到。


    但死,是穩穩的。


    所以,他不是不怕,他是非常怕。正因為怕,他才不給自己留後路。


    將每一次當作最後一次,活下來才有明天,才有資格站在某人的身邊,才配做個對手。


    垂眸斂了心中那點微光,道:“池中物,方寸之地。


    龍遊四海,難過剝皮抽筋。


    小侄這點小聰明,登不得大雅之堂。


    充其量,我頂多算一尾泥鰍。”


    又道:“今日乏了,不知小侄可否先走一步?”


    菰晚風瞥了他一眼,微微頷首。


    道:“當然。”


    兩人錯身之際,倏的風起。


    卷的落雨紛飛,迷了夜亂了黑。


    就這樣,他撐著幾近崩潰的肉身一步一步的走過。


    不迴頭,也不猶豫。


    哪怕顛三步停四步,也是一步一腳印。


    落地,混似有千斤。


    他沒有求饒,菰晚風也沒有收手。


    人有傲骨,他有罡風。


    若有七兩三分重,削得四兩七分下酒來。


    如此,才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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