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傍晚,元毓全靠楚寒一行人的攙扶,方才勉強挪去碼頭。甫一見船,饒是見過各種大大小小場麵的小侯爺也有些震驚:此船共有四層艙室,擼、舵、帆分別長高數丈,真真是“直掛雲帆濟滄海”,眾人在其麵前猶如螻蟻荇藻。

    楚寒道:“據說這是南越太祖皇帝軒轅傾浚特意打造、贈予龍源的。”

    元毓道:“勞民傷財,昏君所為。”

    楚寒道:“也可以說是:‘傾盡天下,隻為一人’。這樣的君王至少不冷血無情。”

    元毓瞥他一眼:“看你還挺向往的。”他朝南宮離音的方向努努嘴:“就你這樣能做到嗎?”

    楚寒決然道:“不能。”過會兒,又撞撞元毓的胳膊:“你能嗎?”

    元毓望著被眾人簇擁登船的樓逸塵,搖搖頭:“不能。”

    楚寒大笑一聲,便扶著元毓的肩膀,輕輕搖晃:“所以啊,隻有你我才是臭味相投的好兄弟。美人啊,就是一副皮囊,等百年後始終會塵歸塵、土歸土,哪裏比得上這萬裏江山的秀麗壯美,即使滄海變桑田,也須等個十萬八千年不是?”

    元毓點頭:“言之有理。”楚寒就要得瑟。元毓又冷不丁地潑他一盆冷水:“再不走,前往龍源的船就要開了。到時,我看你是江山也無望,美人也要跑。”楚寒不再感慨,趕忙吆喝著仆人將東西都搬上船,然後自己親自攙扶著元毓登船,安頓好,再無他話。

    ……

    同一時間,龍源,幻天山,鎮魔崖,雲巔深處。

    危崖峭壁上有一座天然巨石搭成的虹橋。其上有三人。一位年惑古稀的老人,一位千嬌百媚的少女,還有一位遺世獨立的白發男子,正是青玄真人。老人看向身旁的青玄,捏捏手中的拄拐:“怎麽提前迴來了?”青玄真人沒有搭話。老人便歎氣續道:“看來你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全部失敗了。”

    青玄冷哼一聲。隨後,斜眼看向少女:“汐縈,你倒是能稱心如意了。”

    汐縈俏笑道:“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如是而已。”

    青玄道:“是嗎?巔峰過後,必然下滑。往後的日子還長,你也不要得意太早。”

    汐縈道:“我不怕。反正我是修煉千年的狐狸,反正我等待我家主人蘇醒也已經上千年。不差這麽點時間。倒是你,青玄真人,你沒有那麽多時間耗。”

    青玄偏頭,淡淡一笑,天地都為之失色:“不過從頭再來罷,我也不怕。”

    老人看向身旁的兩個家夥。從麵相來看,自己比他們年長太多;但實際上自己的年齡連這兩個老家夥的零頭都不及。現在倒好,這兩個老家夥還能當著他的麵,像孩子似的拌嘴。老人頗為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青玄忽然問:“風涯,勾陳和紫微是不是私下去見過趙元毓?”

    老人點頭:“兩位帝君專程為此事到凡塵走一遭,應該也是來幫著您的。”

    說著,他抬眼看了汐縈一眼。好在汐縈並不在意,隻努努嘴,沒有接話。

    青玄便揉著眉頭,自言自語道:“……果然,很多事情都跟原來不一樣,完全脫離軌道。”

    汐縈問道:“你在說你的劫數嗎?”

    青玄長歎一聲:“是啊。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不管重來多少次,不管經曆多少事,我的劫數始終都躲不過去……”

    數片桃瓣隨風而來,紛紛揚揚,似一場綺麗的粉雨,似一場似曾相識的酣夢。

    汐縈問道:“那是什麽樣的劫呢?”

    “情劫。”

    “你不是無情無欲的嗎?為何會經曆情劫?”

    “何謂無情無欲?隻有先學會有情有欲,方能‘在物而心不染,處動而神不亂,無事而不為,無時而不寂。’故而,情就不知該從何處起,便能一往而深。”

    這些神叨叨的話,汐縈聽不大明白,也不想費腦子去搞明白。

    她如今就八卦一件事:“究竟是誰能讓你如此一往情深?”

    未曾想,她一直以為的名字沒有出現;青玄真人負手望著幽深的崖底,喃喃道:“……我已經忘記他的模樣了。”

    汐縈驚訝道:“忘了?為何會忘?怎麽會忘?”

    青玄真人默然。接著,淺藍色的雲袖輕揚,他抬手抓住一片在麵前飛舞的桃瓣,輕輕含入口中。

    真的忘記那個人的模樣了。

    他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的?他的鼻子是什麽模樣的?他微笑的時候,嘴唇會彎到什麽樣的弧度?

    這些全都忘得幹幹淨淨。

    甚至那個人的聲音,甚至那個人說過的話,甚至和那個人的感情糾葛,青玄全都不記得。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仔細迴想起來,還是那個人在彌留之際讓他忘掉一切。他從前都不聽那個人說的話,獨獨就聽了這一件,做到這一件。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忽然就明白:忘,是為重逢後的記;惟有忘掉從前,才能有新的開始。

    也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改變一些事情……

    “逸和,你是一個特別奇怪的人,以我千年的道行都看不透你。”

    見青玄真人久久沒有迴答,汐縈隻能自顧自地說下去:“當你第一天出現在龍源的時候,我差點就以為你是青華帝君的轉世。可是,青華帝君的靈體明明還在鎮魔崖之下,還鎮壓著我主人的元神;可是,你又分明有和我主人一脈相承的神息。而你在龍源什麽事情都不做,隻收過一個徒弟,隻教導過一人。逸和,你身上有太多的謎團,你究竟是誰?”

    你究竟是誰?

    青玄真人苦澀一笑。其實,這個問題也困擾他良久,至今未曾找到答案:“我是誰?對你來說重要嗎?重要的是,我能來,我能改變什麽?”

    “那你改變了什麽?”汐縈問。

    “不知道。現在,有些事情的細節變了,但那些寫在宿命中的事情卻完全沒有變。”青玄真人長歎一聲,“所以,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到如今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盡人事,聽天命。這真是世界上最無奈的一句話,況且它還出自青玄真人之口。

    風涯長老微微側頭。他看見青玄真人的眼中有著一絲決然,就像這漫天飛舞的粉色花雨,是天地素色中最濃烈的色彩。風涯有些動容。有些困擾他很久的問題,就在這個時候脫口而出:“逸和,你說人的生命到底是線?是點?是麵?還是圓呢?”

    青玄肅然道:“有情輪迴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

    風涯又道:“但是,你並非是以如此態度去對待生命的?”

    青玄偏頭看他一眼:“你能放下,自有放下的道理;我有執念,自有執念的緣由。”說著,他將一直含在嘴裏的桃瓣給吹出來。那片桃瓣就跟著其他桃瓣一起隨風旋舞。隻是,花瓣泛白,恬淡寡欲,和那些粉裝豔裹的花瓣全然不同。

    青玄輕聲道:“如若所有人都一樣,這個世間哪會有什麽傳奇?”

    所以,不用勸,不能勸;放得下的自然會放下,放不下的也終將成魔成魘。

    風涯明白他的意思,遂不再言語。隻輕輕歎氣,但很快也被無情的崖風吹散。

    就在這時,青玄忽而昂首長歎,眉間鬱鬱,不得寡歡:“……天下兮,更無知音……”

    天下兮,更無知音?

    天下兮,更無知音!

    風涯長老倏然想起自己的一些往事,由不得悲從心生,他在須臾間就懂得青玄的戚戚心思:的確。如果這世間事真能改變,如果這世間情真能重來,那該有多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晟世帝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昔默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昔默語並收藏晟世帝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