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素抱過那個孩子。

    “束龍...那是我三師兄的名字,是陳良先生的親傳弟子....”

    程知遠並不認識束龍,原來是因為他當初在程知遠前往白鹿宮的時候,並沒有參與,而是依舊在人間遊曆,不過他的遊曆,與龍素的周遊列國並不一樣。

    他是為了出仕,且積累名望,而龍素是舍棄名望,希望用儒家的教義,行墨家的事情。

    “我認識你。”

    劍神童子指著龍素:“沒想到,上一次看到的小姑娘,現在都成了大姑娘了...不,是女君子。”

    龍素笑了笑,她看著劍神童子,並沒有太多的印象。

    因為當時龍素出現前,劍神童子已經陷入程知遠的心靈深處,所以童子知道龍素,龍素卻不認識童子。

    話轉迴來,說到束龍的身上。

    “三師兄承了劍道的衣缽,等閑之人,即使是天下劍宗想要傷他入骨,斷他經絡江河,滅了生根,斬了精氣神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秦軍之中,難道還有比陳龍右,祁毋山他們還要強的人嗎?”

    龍素道:“總不會是白起將軍吧。”

    程知遠:“不是白起,傷人的劍氣與白起的不同,我以前也是見過他動手的...”

    不是白起,不是秦王。

    傷束龍者,乃至於讓他垂死而不能救,這等於是讓他自己看著自己死,這種殺人法子,有點兇殘與無禮。

    陳龍右等人做不出來這種事情,秦國的幾位劍宗都不是做這種事情的人。

    但程知遠其實有一個猜測,但是不敢確認,這般兇狠殘忍的劍法.....

    就像是當初趙國染坊中的那個老人所使的一般.....

    很像,但是不敢確認,所以程知遠什麽也沒有說。

    秦軍攻下韓國的野王,把韓國從中直接攔腰斬斷,實際的目地,是要攻擊上黨,而上黨受到韓王命令降秦,但上黨的郡守卻不願意降秦。

    束龍正是這次戰爭中的犧牲品之一,秦積之勢不可以一人之力,乃至十人百人之力去撼動,而這次的戰爭,包括龍素師兄的死,同時反映出另外一些事情。

    秦國出現了新的強橫人物,並且手段,不是那麽的“溫和”。

    但這到底是戰國,不是江湖。

    不是說殺了我家師兄,我就要為他報仇,同一先生門下,在戰國時期的師兄弟,常常都有互相廝殺的事情發生,這一點屢見不鮮,譬如龐涓孫臏,譬如李斯韓非.....

    這個時代,是一個講政治的時代,戰國是戰國,不是江湖,沒有快意恩仇,今日是師兄弟,明日便各為其主,今日是師兄弟,明日可能就要為自己的一些言行與選擇付出代價,既然選擇了出仕,那麽早就應該做好死去的準備了。

    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

    戰國沒有江湖,隻有為道而死,乃至不惜反目成仇的種種故事。

    程知遠告訴龍素,他已經把她的師兄,把那具屍體送迴了白鹿宮,而龍素對此,她的情緒逐漸平穩,最後隻是淡淡的表示了一下,並沒有多說什麽。

    也沒有必要了。

    這個時代,本就是人與人爭鬥廝殺的歲月,能留個全屍,那已經很好,還奢望什麽呢?子路聖人何其勇猛,曾經把後來的天帝級惡鬼按在地上暴打,但如這般人傑,也會老去,在仲尼勸說無果的情況下,死在了衛國的動亂中,被亂刀砍成肉醬。

    聖人尚不能留全屍,為道而死,既然選擇了,那就要麵對。

    “君子去了秦國?”

    程知遠這樣問:“君子遊曆了幾方?”

    龍素:“從趙到魏,從魏到秦.....然後....在楚...現在來到了韓。”

    她如此說著,刺柏樹下,龍素沒有發現,自己似乎變得有些...想要傾訴。

    就像是沉悶了很久,壓抑了很久,在如今,終於遇到一個能夠完全把自己那些積累的話,全部吐露出來的朋友....

    “趙國的平原君想要舉薦我,公子遷於嘉都是這麽想的,但是我沒有留下....”

    “我本來在趙國,住的是破爛的房子,在給那些孩子講課的時候,我被人罵過,還餓了肚子...真的,說起來也有意思了,這是仲尼當初的感覺嗎....”

    程知遠:“仲尼當初差點就餓死了。”

    龍素笑了:“是啊,我還是不能和仲尼比,我餓了幾天就撐不住了.....”

    “我住的那個房子,那個人你認識啊,他叫荊軻.....現在在趙地當了平原君的門客吧....還有一個叫魚伯嬰的,我總覺得他有些麵熟....”

    程知遠:“魚伯嬰?是魯仲連吧!”

    程知遠點破魯仲連的偽裝,而龍素有些愕然:“他窮的身無分文,真的是魯仲連嗎?”

    “他被我掃地出門了。”

    程知遠說到這裏,想笑,可惜依舊不能笑,隻能盡量用調侃的語氣來講述當時的故事。

    魯仲連被程知遠擊敗,然後離開了四象學宮。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他確實是去了趙國,又很巧的遇到了周遊列國的龍素。

    龍素從齊國來,當然不知道四象宮發生的事情。

    “那位好歹也是有名的賢哲....你就這麽把他.....”

    龍素的表情顯得稍有誇張。

    程知遠則是道:“有人失仁義,沉迷於權利,我隻是幫他找迴自己罷了,賢哲之人,畢竟不是聖賢,隻是有那種資質而已。”

    “但即使聖賢,也多有為惡者,這天下的聖人講的道理,難道都是對的嗎?”

    “成聖並沒有一個標準,隻需要這個道理能夠自圓其說,能夠打開一方道路,那就可以了,這就是立道聖人,但是立道之後,後來學道的,晉升的聖人們,他們對於這種道理的理解,又是千差萬別。”

    “大道隱沒,天下為公....”

    龍素沒有反駁,她繼續和程知遠說著,說完了趙國的故事,說完了許久不見的,程知遠所認識的那些人之後......

    龍素談到魏國,說到信陵君,對這個年輕人君子十分推崇,而讓龍素沒想到的是,程知遠對於信陵君的評價則是更高!

    “我怎麽知道的...我是沒見過他,但是名聲十分響亮啊...何況魏王女還是我的學生....”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竊符救趙的故事,但是公子無忌的名聲,卻已經是如日中天。

    說了魏國,又說到秦國,龍素去秦國的路並不是一帆風順,青玄大地與南世割裂嚴重,而且秦國並不喜歡儒家人,龍素在秦國可謂是舉步維艱,而到了秦國,還要先辦理一個“臨時身份證”.....

    否則,如果不辦,在秦國連店都住不了,嚴重一點的,連水都不給喝。

    而龍素在秦國,學會的最多的,就是隱忍了。

    忍耐,忍耐,在一個不喜歡儒家的地方,談論儒家的道理,勢必要被很多人以言語攻擊,其中不乏本來就憋了幾年怨氣的法家弟子,看到了儒家人出現,那正是一股氣沒地方撒,全都倒騰出來了。

    疲憊,龍素談到秦國,給她最大的一種印象,就是疲憊。

    是秦國讓她疲憊,而不是讓秦人疲憊。

    “秦法嚴苛,比起禮樂來說,確實是過於仔細與嚴肅,但我也認為,這是一種好事情,但同時,這也是一種壞事情。”

    “三代的時候,人人都懂得謙讓與合作,到了夏,人們開始出現分化,到了商,重於鬼神使得人們不敢高聲喧嘩,而到了周,周公製定禮樂之後,天下的人們都開始歡欣鼓舞.....”

    “但現在,戰國之世,已經淪落到要用這般嚴苛與仔細的刑法來約束人們的道德與行為,這同樣說明,禮崩樂壞,道德早已徹底淪喪,救不迴來了。”

    “人心越來越貪婪,越來越自私.....已經不是禮樂可以拯救的了。”

    入秦之後,辦的學堂經常被人掀翻,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學習儒家的道理,但是後來,龍素來到鹹陽,遇到了李悝。

    學堂老人待她不薄,並且允許她在學堂講課。

    “我也在那個學堂講過課....”

    程知遠說來感慨,那個學堂,不正是自己當初在鹹陽時,被秦王丟過去放養的地方嗎。

    當時程知遠打死也不會相信,那個學堂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祖李悝。

    隻能說藏得太深。

    “出秦之後,便是入楚.....”

    說到這裏,龍素便不講了,看著程知遠。

    “我麽....君子居然如此掛念我?”

    程知遠點了點頭,而龍素歎了口氣,覺得很累。

    “本想給小人收屍去的。”

    若是尋常女子,怕不是就要大羞一下,但是龍素卻直接“坦白”,我是給你收屍去的,結果沒收到,轉悠了很久,還是一無所獲。

    嘴上強硬,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或許是君子特有的倔強,輸人可以,不能輸陣。

    “小人屍骨未寒,五年一夢,勞煩君子這般掛念,有罪,不能赦。”

    “我在楚國睡了五年,五年之間,我什麽也沒有夢見,空空蕩蕩,白白耗費了五年光景,對於人間,我的感覺是極其模糊的.....”

    “隻知道有些人祭祀我...也或許正是他們是祭祀,讓我恢複的快了一些....”

    “所謂信仰,是否就是‘記住’的力量呢?”

    程知遠對龍素道:“我以前談論過這個課題,不過現在看來,還可以深究。”

    刺柏樹下的兩人,五年不見,其實都成長了很多,不僅僅是在於年齡上,也在於見聞上。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程知遠望著天空,現在確實是深秋時節。

    春、秋之時,起刀兵之禍。

    “十年春秋.....樹木已經長成....”

    龍素道:“我要走了,這個孩子,請你用神遊送迴白鹿宮吧....”

    程知遠:“你幫他決定了命運?”

    龍素一愣。

    程知遠道:“我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所以我沒有把這個孩子直接送去白鹿宮,因為成為儒家,不一定是他自己的意願,既然在這個年代輾轉四次,那麽我覺得,他應該有一段自己的人生。”

    龍素沉默,又道:“亂世之中,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

    程知遠卻突然話鋒一轉:“但有個辦法,可以教導他,但不把他帶迴白鹿宮去,就這麽周遊,等到他長大之後.....”

    龍素感覺到不對勁,不解且直接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程知遠也是很直接:“君子上路,不介意多一個人嗎?”

    龍素有些愣神,怔怔在原地,最後憋了一句:“馬車不大,載不了兩個.....”

    程知遠:“我可以背你。”

    龍素沒有說話,她似乎在尋找可以應對的詞匯,而程知遠則是突然歎了一聲:“看來君子不想要我跟著,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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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素忽然開口,自己都有些愣。

    “我不讓你跟著,你也會跟著的,有神遊之人,天下又有誰能攔住你,不讓你跟著呢?”

    程知遠卻是直接道:“當然有,正是君子。君子若不讓小人跟隨,小人便不敢跟隨。”

    龍素頓時就失笑了。

    “小人啊,怎麽還是和以前一樣呢,你都已經是打落過道尊的人物,說的話,還是孩子氣,我們都已經....長大了.....老了。”

    程知遠盯著龍素,卻沒有動靜,而龍素接下來卻說出了讓程知遠有些愣的話。

    “我乏了,背我迴去吧。”

    程知遠愣在原地,而龍素則是催促道:“君子不讓小人跟著,小人便不敢跟著,君子讓小人背一下,小人便不敢做嗎?”

    而龍素的眼中,帶著一絲勝利的喜悅,程知遠迴過味來,也是不免有些複雜,若說是喜悅自然有,可惜無法表示。

    龍素把孩子縛在背上,任憑程知遠背起,而程知遠此時也心中感慨萬千。

    “自百骸之後,再背你,卻已經是過去十年了。”

    龍素的頭深深埋低,程知遠道:“君子要迴哪裏呢?”

    “山野間,城池裏,江河兩側,天下列國,蕩蕩南世,哪裏都行。”

    龍素的聲音有些奇怪,似乎在哭,那是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悲傷,不是為一個人,而是為天下而哭。

    程知遠輕聲問:“君子與列國的故事結束了嗎?”

    龍素不給半點迴應。

    程知遠卻是閉上眼睛,背著她走了出去。

    “那君子確實是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記得孟子的話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隨後,程知遠又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悄悄道: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不過好多人,你還不認識,他們也還沒有做出這些經天緯地的簡冊....”

    “休息休息,吾妻,該睡了。”

    一步一步,就這樣走著,消失在山野之間,刺柏樹下,那輛馬車,不知何時,也已經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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