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隆隆的輪子無法再繼續轉動了。

    夏末秋初,大雨傾盆,泥濘的道路上,馬車難以前行。

    那圓滾滾的輪子,破損了,散成一堆無用的木頭塊。

    龍素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繼續坐著這輛馬車上路了,輪子已經徹底損壞,而這意味著,接下來她的路程,不會很舒服。

    這裏是原晉國的土地,現在則屬於趙國。

    沒想到剛出泗上,出了齊魯大地,馬車就壞了。

    龍素不由得失笑。

    這裏距離邯鄲不遠了。

    騎馬,龍素是不太會的,不過拉車的馬向來性格都比較溫順,這匹馬踱著步,垂下首,低眉順眼。

    天下起大雨來。

    因為上一次閼與之戰,以趙國勝利為結局,所以至今為止,邯鄲城內都彌漫著一股不散的喜悅。

    趙國強大,連秦國也不能相敵,強行攻趙,連秦國也隻能慘淡收場。

    龍素不止在一位國人的口中聽到這些話。

    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在這樣說的時候,本身就已經把趙國放在了弱勢的地位上。

    秦國可以輸,輸一次,兩次,三次,趙國也可以輸,輸一次兩次三次……

    但秦國即使輸了十次,他依舊能打迴來,因為不傷根本。

    趙國呢?

    當然是不行的。

    龍素想要找個地方住下來,她沒有打算去見趙王。

    因為她周遊列國的目的,不是為了做官。

    有些留宿的地方,價格比較高,邯鄲雖然不如齊國臨淄富裕,但在三晉之中也算可以了。

    以前魏國大梁城是天下商業的中心,但自從大梁連續數次被秦軍發水淹衝之後,那些商人發現,秦國要打魏國,幾乎是信手捏來,所以大梁一點也不安全。

    於是,商人們有一部分,前往邯鄲。

    這也造就了邯鄲的繁榮。

    “我隻有三十枚小刀幣,想住幾日。”

    龍素說是這樣說的。

    這個留宿的地方環境並不好,也不在邯鄲中央,比較偏遠,和龍素以前的住處,天差地別。

    屋主人似乎沒有什麽經濟來源,是一個輕俠,擁擠的屋子裏,兩張床,三卷簡犢,四缸酒壇。

    “君子?”

    劍士年紀不大,其實可以看出他是十分年輕的,隻是顯得有些頹廢,故而看上去,那神情間是稍微多了些滄桑老態。

    他看到龍素佩白玉,這是儒家弟子的標誌。

    “君子佩劍負斧……不像好人呐。”

    劍士說出這種話時候有點滑稽之態,因為龍素是個女儒生,女子儒生少見,一般來說更談不上什麽“壞人”的稱唿。

    但龍素身上又帶劍又帶斧,確實是有些奇怪了。

    這都是殺人的玩意。

    劍士表示,大姑娘你不會是通緝犯吧?

    當然說是這麽說,劍士還是讓龍素住在這裏了,他自稱賺的就是亡命錢。

    “我這個地方不起眼,住過的人多了去了,正好,過幾日我打算去平原君門下碰碰運氣,要是能混個食客,那就好了……”

    劍士說著,又有些自嘲,天色漸漸晚了,他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起來。

    “我以前在趙國待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和一個叫魯勾踐的人爭鬥,我要養劍,不能與他衝突,後來我就走了……”

    “我有一柄寶劍,等到我把這把劍養好了,它必然有震驚天下的時候!昔年楚莊王三年不鳴,三年不飛,來日時一鳴驚人,一飛衝天,我相信我也可以……”

    龍素輕聲詢問:“那什麽時候是這把劍出鞘的時候呢?”

    “是報恩,還是報仇?”

    劍士雙眼迷離且朦朧:“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聲音漸大,最後竟失聲痛哭起來。

    龍素:“你之所以迴來,是因為放不下這柄劍啊,你不甘心,所以想要投身平原門下?”

    劍士:“平原君好養士,有才者自可登位,是啊,我也想碰碰運氣。”

    “古劍無鋒,是因為還沒有到可以綻放鋒芒的時候,而如果不給古劍找一個英明的劍主,那麽恐怕古劍蒙塵,永不能複蘇了。”

    劍士不斷的飲酒,一口氣仰頭飲下一大碗。

    “我叫荊軻,昔年聽過劍聖講道,但每次與人比劍,卻從沒有勝過,這一切都要從河丘開始說起……”

    河丘榆次,三位劍士,對於荊軻,乃至三位劍士來說,那都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而龍素的眼睛也逐漸睜大了。

    這個名為荊軻的落魄劍士,也是這簡陋屋子的主人,他居然是程知遠的故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蓋聶,荊軻,程知遠。他們三個人相遇在榆次不遠處的河丘,在山花盛開的年歲中,激烈的爭辯劍術的本質。

    荊軻與程知遠比劍輸了,於是他立誌要從頭再來,重新藴養一道劍意。

    然而自從那次之後,跌跌撞撞,天地之大,之廣,之遠,讓年輕的荊軻飽嚐辛酸。

    奚落羞辱,都已經是家常便飯。

    “你難道沒有想過,程知遠的道理是錯的嗎?”

    龍素如此問荊軻。

    荊軻有了些醉意,哈哈的笑了一聲,又很悲傷。

    “我能知道,這劍意其實已經成了,但我想讓它更強,更大!我現在把這柄劍拔出去,能讓我名噪一時,能成為天下有數的劍士,但那又怎樣?”

    “千百年後,還有誰記得我呢?”

    龍素有些吃驚:“你……”

    “我要讓這柄劍流芳萬古,我要讓我的名字,鐫刻在青史之上!”

    荊軻忽然站了起來,有些瘋魔一樣:“即使程知遠是錯的,但我已經看到可行性,我已經有了成果,你讓我放下,我怎麽放得下呢!”

    “他不是說了嗎!有人在秦國誹謗他,法家斥責他,說他不配為法家第四派之主,但是他怎麽說的!”

    “青史有記,不可改也!”

    “好!好一個不可改!雖然是那個家夥所說的,但每次聽到,我仍舊不免讚歎。”

    簡陋屋子的門被推開,一個風塵仆仆的老人過來了。

    “還有住的地方嗎?”

    荊軻看了下兩張床,對他道:“有……我睡地上。”

    老人看了下兩張床,卻也不嫌棄。

    “沒有兩個大錢,這年頭,出來都不好混,當年張儀入秦吃不起糠糊,範睢藏魏整日食不果腹,如今這裏雖然簡陋,但有吃有喝,可遮風擋雨安然入眠,已經是上天賜予的幸福了。”

    魯仲連身無分文,一路靠走來到趙國,半點法力也不用,就是因為想要用另外一重身份混出個明堂來。

    天下人皆知魯仲連。

    天下人更是皆知魯仲連敗給程知遠,黯然離開。

    那從今以後,天下人,恐怕要聽不到魯仲連的名頭了。

    “有本事的人,在哪裏都會得到重用!老夫懂你!老夫也是這麽覺得的!”

    荊軻頓時淚目,然而魯仲連下一句話差點讓他吐血。

    “能便宜一枚刀幣嗎?”

    荊軻深深的看著他。

    魯仲連認真道:“明日,我便去拜見平原君……”

    荊軻頓時一愣,不免哭笑不得。

    原來又是一個來碰運氣的。

    “我叫魚伯嬰,和你口中那個姓程的,在以前有點過節。”

    這是魯仲連的化名,魯去日則為魚,仲之後是為伯,新生者是為嬰。

    這一日,小小的,簡陋的屋子裏,聚集了三個和程知遠有關的人。

    荊軻裹了稻草睡在地上。

    “大丈夫生於天長於地,天為被地為床……”

    魯仲連把那個破爛木床搬開,遠離龍素,放到了門口上。

    “我少給了一枚刀幣,今晚我睡門口吧。”

    大家都很累。

    而龍素,則是有些難以入眠了。

    程知遠……還真是到處都能遇到和他認識,或者結過梁子的人啊。

    此夜無事,第二日的早晨,魯仲連和荊軻早早洗漱,準備去麵見平原君。

    龍素認真的對荊軻感謝。

    “其實,我認識程知遠。”

    荊軻一愣。

    龍素道:“你既然認識他,卻又不願意去洛陽,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與他是同代人,不應該低他一頭嗎?”

    龍素不免笑了,隻是覺得荊軻有些鑽牛角尖:“這是你的倔強吧?”

    荊軻道:“有的事情,再落魄,也是不能去做的,我在漢水第二次遇到他,那時候正是子夏先生講學的時候。”

    “我很無用,但我相信,我終有一日,也可以與他一起,留名於青史之上,你說的對,我確實是,拉不下這個臉來。”

    “如果我這段時間不迴來,那屋子,你可以多住幾天。”

    荊軻向龍素行禮,隨後與魯仲連一道離開。

    邯鄲的街道上,龍素找了一個人比較多的地方,開始給人講學。

    私塾先生講學是不分場合的,墨子曾經在大馬路邊上講學,孔子在爛草棚裏講學,那是因為春秋時代,聖門的概念還沒有出現,隻有聖人還沒有聖門。

    現在雖然是戰國,但是春秋之風並沒有消失,像是原來曆史中,後來秦始皇幾乎統一天下了,浮丘伯依舊在桃林席地講學。

    龍素謹記曾參,陳良的告誡。

    不要用君子的道理來行走天下。

    講學,在以前也是有學識者的經濟來源之一,不僅僅是做官。

    知識很多,道理也很多,但是國人們對於遊學先生的興趣,顯然不如山野小民來的多。

    國人的地位高於野人,是擁有政治權利的民眾,相比已經大字不識一個的野人,庶人們來說,國人們的知識雖然匱乏,但依舊是足夠他們日常使用了。

    龍素的講學,國人們聽聞需要收錢,雖然聽講一日,隻需要一枚小刀幣,但他們依舊不舍得。

    而聽講半個時辰,卻不需要任何錢貨。

    於是,有很多人掐著時間,聽了兩句就走,龍素也無可奈何。

    有孩子聚集過來,孩子們聽的聚精會神,但是他們沒有錢。

    “先生,我們沒有錢,這個給你。”

    有孩子在日暮時分跑走,又在兩刻之後匆匆跑迴來。

    他手裏端著一碗粟飯。

    孩子們給了龍素一些寶貴的東西,約莫是竹馬,木牌,甚至還有一些好看的石頭。

    但這些都不能當飯吃。

    龍素隻吃了那個孩子的一碗粟飯,這個時候,她的精神略微恍惚。

    當年仲尼開始周遊列國的時候,是在村社間講學,想來比起自己,那時候的仲尼,最開始連一碗飯都吃不上吧。

    魯昭公十一年時,仲尼改作乘田,管理畜牧。因小時候生活艱難,所以會幹一些粗活。

    魯昭公十七年,郯子來到魯國朝見,孔子向郯子詢問郯國古代官製,辭官創辦私學。

    後來,仲尼見過齊景公,見過晏嬰,又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於老聃,問樂於萇弘。

    那時候的仲尼,前麵沒有路,一片漆黑。

    仲尼死前,說天黑了。

    但龍素想說。

    先生,天亮了。

    第一天的講學就此結束,而龍素不得不迴到荊軻的房子處。

    荊軻沒有迴來,魯仲連也沒有。

    第二天,龍素繼續講學,很餓,但沒有辦法。

    同時,龍素今日的講學,以千裏馬為課題,同樣打算把自己這匹駑馬賣掉。

    那些白聽課的人們又來了,聚集之後,到點離開。

    而孩子們紛紛給龍素帶來一些吃的。

    第三日,依舊如此。

    但第四日,有國人帶著自家的孩子過來了,怒氣衝衝。

    “你這個夫子,怎麽還教人偷糧食?到底是女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這種人,是被驅逐出儒家的吧!”

    那個孩子低著頭,想要辯解,卻因為他父親的嗬斥而細若蚊聲。

    等到那個男人罵完走了,那個孩子被其他的孩子敵視,但龍素卻安慰他,並且告誡道: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善不可失,惡不可長。”

    “明日大家來,不必帶飯,我照常講課。”

    那個孩子很愧疚,覺得是自己給龍素添了麻煩。

    第五日。

    那個男人似乎告訴了趙國司寇府,於是星宿府來了人,查看這裏的情況。

    帶隊的人是一個冷麵劍士。

    他自稱“蓋聶”。

    自榆次生還之後,蓋聶性情大變,為人也顯得陰鬱寡言了許多。

    蓋聶來時,龍素正在給孩子們講學,而周圍的那些白嫖民眾,見到蓋聶來,便紛紛散去。

    “你就是這幾日在這裏講學的先生?”

    蓋聶盯著龍素。

    “有人說,先生有教唆孩子犯罪的過失。”

    孩子們連忙上前爭辯。

    “是的,我覺得先生是不會的。”

    蓋聶突然如此說。

    龍素微微愣了一下。

    “程夫子的摯友,又怎麽會是教唆之輩呢!”

    蓋聶行了個禮。

    “公子遷,公子嘉,知先生來趙,特有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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