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與桃花落在地上,枯朽的老人跪坐在鋪著幹草的泥土上。

    龍素的雙目黯淡,她的口中在念誦一部史書,她在念給這個老人聽。

    那是《春秋》。

    她身前的這個老人是她一輩子追求的目標,但此時此刻,她卻絲毫高興不起來,甚至顯得有些渾噩。

    老人的邊上,同樣跪坐著一個年輕人,但說是年輕人,事實上也隻是看上去如此,他的鬢角已經有些許微不可查的斑白。

    “……當初,鄭莊公準備任命高渠彌做卿,昭公討厭他,堅決勸阻,莊公不聽從。昭公即位後,高渠彌畏懼昭公會殺掉自己,就在十月二十二日,殺死昭公而立公子亹……”

    這是魯桓公十七年的事情。

    自下而弑殺君主,這在任何一個時代,且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是屬於無禮無德,且有罪的事情。

    這種行為,甚至連小人都算不上了,即使他很有能力,但也不會再有人敢真正親近他了。

    但龍素知道,凡是牽扯到鄭莊公的人,都不是記載中所寫的這麽簡單。

    《春秋》很長,龍素又背了一部分,她終究停下,詢問了一句。

    還要背嗎?

    或者說,背誦春秋的意義在哪裏呢?

    “千年之後的人,會覺得有意思,但這個千年內的人,會覺得很沒有意思。”

    “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枯朽的老人胸膛微微起伏,過去的很多事情,現在想來,都已經十分模糊了。

    禮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呢?

    原來春秋時候,早已經這樣了,但是老人卻有些記混了,因為春秋時候,不是還有很多國家,尊奉著禮的嗎?

    各種出格的事情,都是鄭國的問題,僭越也好,崩禮也好……

    “你覺得春秋,隻是一部史書嗎?”

    枯朽老人詢問龍素:“你的不明白,不解,可以從春秋之中,找到答案。”

    龍素用力的搖了搖頭。

    枯朽老人慈祥的笑了笑。

    “來,桓公十七年時,高彌渠殺了鄭昭公……”

    “你問曾參,問子思,問那些儒家的先生,先問他們,為什麽總用約束君子的道理去約束其他人,這是不合理的……就像是告子與孟軻二人對話,對於柳與杯,把柳樹製成了杯子,是對柳樹的仁義,還是不仁呢?”

    “高彌渠,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測鄭昭公的心思,得出了可怕的結論,他覺得昭公要殺他,於是他先下手殺了昭公,可昭公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真正的君子,首先不會以己度人。”

    枯朽老人:“可如今儒家的大先生們,卻都喜歡以己度人,這是不應該的。”

    “曾子尊敬的禮,其實和他自己的禮,又有不同,我不是在說他不忠誠,而是他也和你一樣,心裏有道過不去的小路。”

    “齊襄公狩獵時,公子彭生化為野豬自黃泉迴來,襄公以箭射豬,豬人立而起,襄公自車上摔下來,傷了腿腳,還丟了鞋子,迴去讓他的仆從費,去幫他找,費沒有找到,襄公就用鞭子抽他,抽的皮開肉綻。”

    “費離開時,遇到叛賊,叛賊把他捆綁,費說,我不會反抗你們,然後讓他們看血肉模糊的後背,於是叛賊們信任他,答應了他的先行請求,但是費迴宮之後,立刻把襄公藏起來,召集人手出去與叛賊搏鬥,最後被活活砍死。”

    “這是忠君,自古以來,許多……那些讀過禮義的人,他們身居高位,卻總時做出一些昏聵膽小的事情,甚至不如一個仆人。”

    “所以,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他們看不起下麵的人,但往往又不如他們有仁義,我遊說列國,走了許多年,四問窮天,可唯獨這個,我依舊找不到答案。”

    “但後來,我懂了……所謂的仁義道德,其實是人心中唯有的,也是萬物都有的憐憫。”

    “但是這個情感,它往往沉睡,不到最後的時候,不能醒來。”

    “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

    龍素困惑:“所以曾子是錯的,他說他已經是天下的君子。”

    枯朽老人笑:“不,他沒錯,他隻是還沒走到下一步。”

    “先做自己的君子,再做天下的君子,最後,再迴頭審視自己,做迴自己,這時候,你已經是君子本身,就不必再做了。”

    “每日三省吾身,你看到的,是什麽?”

    “仁啊,一個人去愛另外一個人,才是仁;義啊,是兩隻手臂,一個人,不算義的。”

    龍素動容,而枯朽老人又慈祥的笑,對她道:“君子堅持的道,很難被人改變,仁義,不是掛在嘴上的東西,禮,也是一樣。”

    “周公想要的,是天下人都有德,但我年輕時,卻拘泥於表麵的禮儀而不能見到那簡單的真意。”

    “他想看到天下為公的世界,那是怎樣的時代?與三代又如何呢?”

    龍素察覺到了什麽,而枯朽老人的聲音,把龍素拉去了她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儒家的簡犢上,有刻著一些字。

    那是最早的理想啊。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這,才是儒家的道,禮,不過是實現道的手段而已。

    腳步聲從遠處行近,龍素豁然迴首,桃花落下,孟子與神色憔悴且有愕然之色的程知遠,出現在這裏。

    孟軻之所以沒有前去白鹿宮,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但他又奉命迴來,奉的正是這位枯朽老人的意思。

    老人曾經是天下很多人敬仰的人物。

    孟軻更不例外。

    “你來了。”

    枯朽老人看向程知遠,看向這個他在夢裏見過的孩子。

    “坐,快坐。”

    “我要聽聽你的道理……”

    老人想要起來,但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邊上的叔仲會連忙攙扶他,並且道:“老師,我來侍奉就好。”

    枯朽老人失笑:“人之將死,禮亦不能行,泰山將崩,房梁摧折,可新的石匠與木工,又在哪裏呢。”

    “你是嗎?我希望你是,但你的手藝或許過於粗糙。我不是在教導你,我也不是在訓斥你,我隻是在提出一個建議。”

    叔仲會站起來,對程知遠進行招待,給他這裏鋪上幹草。

    這讓程知遠倒是有些惶恐了。

    “聖人鋪席,怎敢如此。”

    叔仲會笑:“你連聖人的骨都斬過了,還在乎聖人鋪席這種小事嗎?我是遠遠不如曾參的啊!”

    程知遠搖頭,向他道謝,又對龍素頷首,再之後,便向枯朽老人鄭重見禮:

    “見過仲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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