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見道,並非是道不喜人。”

    子夏搖頭,荊軻慚愧的拱手:“敢問先生,您從跟隨仲尼學習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您會有如今的高度了嗎?”

    子夏道:“當然沒有,名師可出高徒,但亦有不成材者。”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仲尼有弟子三千,然而其中很多人,其實我也不記得他們是誰了。”

    子夏歎息:“我不能記得所有人的名字,導致他們被世間遺忘,但世間萬物,萬象,石頭,風雨,君王,史書,刀筆,都沒有記下他們的名字。”

    “他們就好比古時候山行者所說的一樣,無用之木不成材。”

    荊軻苦笑,程知遠在側,此時異人站起,忽然言道:“然山行者亦說過,巨木不成材者,不受刀斧之戮,大而無用,不礙逍遙。”

    子夏笑了:“是,他確實說過,公造石曾經去齊國,看到一顆大櫟樹,很多人在觀賞,但公造石看也不看一眼,他的徒弟很疑惑,說自從他拿起刀斧之後,不曾看到過如此壯美的樹木,為何師父卻不看一眼?”

    “公造石說:這是一棵什麽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會沉沒,用它做成棺材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屋門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會被蟲蛀蝕,沒有什麽用處!”

    “因無用而壯美,成為世間的奇景。”

    子夏道:“無用之道,亦為有道,無用之用,便是最大的有用。”

    異人詫然,他本來以為,子夏是在說那些弟子是不成器的木材,而誇讚自己是參天的鬆柏,卻沒想到,子夏事實上根本沒有貶低他曾經那些無名同窗的意思。

    在子夏看來,任何事物都有存續的必要,有用者必然有用,無用者用處不在此間而已。

    “天下沒有無用的人,隻有不合適的環境。”

    程知遠的聲音插入進來,並不是對著子夏說的。

    但是子夏先生聽到了,他道:“說的很對,是誰有如此見地?”

    程知遠道:“雨放在澇區,便是山洪,然而若放在旱地,便是甘霖,一來一去,洪霖之間意思相差天地之別,然而它們都隻是雨而已。”

    子夏慨歎:“仲尼有三千弟子,成名者七十二人,但真正厲害的就隻有這七十二人嗎?”

    “再傳世者,孟軻,仲梁,樂正春,萬章,荀況,陳良,林放,琴牢,公晳哀,穀梁赤,公羊高.....”

    “我們不過是占了先機,而我所說的這些人中,也有與仲尼一個時代的人物。”

    “我們追隨仲尼,是修行了禮樂道德之道,然而一道,十個人來看,又怎麽能解出相同的道理呢,道是不同的,不存在喜歡某人,不喜歡某人。”

    子夏微微側頭,雖然看不見,但他依舊準確的麵向了荊軻,言道:“你是荊軻,我也聽過你的薄名,你之前說你在練一口劍氣,既然這樣,那口劍氣就是你的道。”

    “道在何方,道在堅持......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能恆持常人所不能持。”

    “君子漸於饑寒,而誌不僻;銙於五兵,而辭不懾;臨大事,不忘昔席之言。”

    荊軻愣了半響,頓時涕零起來。

    嬴異人對程知遠道:“子夏先生的道理淺顯易懂,又處處直擊要害。”

    周圍聽講的士人們紛紛應和起來,他們把子夏先生的那句話記於腦海之中,而緊跟著,陸陸續續,依舊有人站起來,向子夏,以及向這裏的所有人傾訴他自己所認為的“道”。

    尉丹開口,眼神不住的瞄向荊軻,同時朗聲道:“在下的道便是劍宗之道,天下劍宗一百位,拋開第一位者,其餘,彼皆可取而代之也!”

    他口氣極大,邊上士人們在稍稍安靜之後,不少人沒有掩飾,直接就笑了出來。

    尉丹則是不覺得這有什麽可笑的,冷然且帶著一絲傲氣道:“我可不是某個沒有膽氣的廢物,遇人羞辱連劍都不敢拔出!”

    “我是年輕不假,劍術也確實是不到家,但天下的劍宗們,有哪一個是年紀輕輕就登臨高位的?”

    “最年輕的那位,排在天下劍宗最末,秦國安國君的次子嬴漸,我倒是不覺得我會輸給他!聽聞近年消息,他練劍不精,在燕地被東極一個女子劍客大敗,使天下劍宗蒙羞,讓那東極女子覺得,我中土赤縣,南世神州,劍者手段不過如此。”

    “這是大羞辱!”

    尉丹揚言:“給我十年時間,定讓這劍宗之位天翻地覆!”

    “予我二十年,刻舟之劍公虛懷,六國宰相蘇秦之流,皆為我手中劍所敗矣!”

    “若給我三十年.....”

    尉丹忽然覺得眼前天地寬廣,精神都高漲了一截!

    “越王之位,並非窺不得也!”

    “好!”

    眾遭都無聲息,士人們神情各異,但都沒有說話,然一個頃刻間,卻有人高聲叫好,再仔細一看,卻是那個坐在荊軻身邊,攜三劍與其交談的年輕人。

    楊樂在子夏身邊,也不免詫異,隨後感到好笑:這人怎麽叫好不看時機,尉丹與荊軻有嫌隙,他這頭和荊軻剛剛說完話,轉頭就給敵人喝彩,這叫什麽人啊!

    然而讓楊樂感到無語不僅僅是喝彩,隻看程知遠不單叫好,甚至還鼓起掌來。

    啪啪啪,聲音清脆,但是隻有他一人鼓脹,在此時顯得有些孤寂。

    尉丹同樣感到很詫異,他眉頭一挑,心道這人不是荊軻舊友,此時給自己喝彩是幾個意思?

    怕不是喝倒彩吧!

    當年秦魏交戰,公子卬率魏軍戰於河西,當時就被他老朋友商鞅捉了,商鞅請公子卬赴宴會,說這個土地問題喝酒解決比打仗好,於是公子卬就去了,結果商鞅訂立盟約之後說“彩”(同善,諾),公子卬被大力士烏獲生擒,中計敗北,大為羞愧,後來不知為何降秦。

    尉丹向程知遠拱手,邊上有人開腔:“足下為荊軻舊友,然卻為敵人喝彩,是何道理啊?”程知遠則是很坦然道:“讚揚他的心誌,否定他的作為,在立場上敵對,但在這大鬆樹下,人人皆暢所欲言,尉丹敢自言鴻鵠之誌,如何不能讚?”

    他說著,又指著那出聲的士子道:“燕雀不能懂鴻鵠之誌,何以在此聒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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