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著腳站在田野裏,四周的桑葉已經逐漸由翠綠向深綠轉變。

    春深夏初,洛邑的天子租田裏,粟米的長勢一片大好。

    李斯看到了很多新奇的東西,同樣,自從那次程知遠在田埂上和他們講過道理之後,許多的學子也不再抱怨自己做的是黔首的工作,反而對程知遠的話極為推崇。

    天下是一塊大田,但這田裏卻不僅僅隻能種植粟米,而是很多,很多。

    “天不憐萬民,何以生百穀?”

    程知遠是如此說的,並且盡到了作為老師的義務,如果僅僅連一塊田裏的粟米,以及各種問題都解決不了,那將來即使是出仕於君王前,最多也隻能當一個幕僚,久而久之,湮滅在青史之中,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想法有很多,關鍵是怎麽把它們變成實踐?

    李斯發現,自己的便宜師弟韓非,他的田地從來沒有遭到任何“不定期天災”的襲擾,而這都源自於那次越王和他的談話。

    韓非不知道說了什麽,雖然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但是素來以可怕著稱的越王勾踐卻出奇的聽從了他的建議,從那次之後,越王每次經過韓非的田地,都會鄭重的收起手裏的劍,其他很多人看到這種情況,紛紛效法,然而基本上都是以失敗而歸。

    這是一種巧合,不可複製,當然,李斯同樣感覺到,自己這個便宜師弟的不一般。

    他是法家的弟子,當然李斯自己是齊法家,而韓非,似乎哪一邊都不粘,他更像是以前商鞅那一脈的傳承,據說是來自於屍子。

    後來李斯問了韓非,而他也得到了答案,其中意味,不免讓他深思。

    “不寒隙穴而勞力於赭堊,暴雨疾風必壞。不去眉睫之涸而慕天、雨之報,不謹蕭牆之患草而固高埂於遠境,飄風旦起,人不及救,田無糧收,禍莫大於此。”

    “不堵塞田野邊緣的內部縫隙而去粉飾外表,暴風雨來臨之後必然垮塌;不解決眼下的幹涸而去寄托天與風雨的援助,不謹防內部的雜草而去遠處築高田埂,一旦出現問題,看似固若金湯的田野立刻崩塌,人沒有辦法挽救導致顆粒無收,沒有比這更大的災禍了。”

    韓非在這春深之時說出了流傳千古的話語,當然在這裏,蝴蝶扇動翅膀,使得國家成為田野,城牆成為田埂,內部的禍患成為雜草,然而真正的治國核心卻並沒有變。

    “育糧如育民。”

    李斯整理著自己的莊稼,春深夏初,要謹防蟲子啃噬莊稼,這也是可怕的負麵力量,李斯對這種力量的感觸很深,蟲子啃噬糧食,就好比老鼠在倉中偷糧,性質都是一樣的,真正種糧,取糧,用糧的人卻沒有辦法拿到糧食。

    李斯也曾經說過,自己要當倉中鼠而不是廁中鼠,在他看來,倉中鼠有本事才能鑽入糧倉,而廁中鼠沒有本事故而隻能在廁土中刨食,人所處的環境決定他的高度。

    但如今,他更發現,與其去借助旁人的糧食充盈自己,不如自己多種一些糧食,自己握著的糧食,自己心裏有底,這才能夠放心。

    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卒必發於行伍。

    他對此話深以為然。

    田埂邊上已經多出了許多的水利灌溉機械,這些由墨家的部分學子作為主要人才製作,不過可惜的是,能在稷下帶來的,甚至進入稷下讀書的,基本上都是東方相夫氏之墨,而這一脈的墨者,動手能力是最差的。

    所以他們做不出高等級的水利機構,其中很多的連接技術,他們並不會,有些抓瞎。

    相夫氏之墨既然選擇了東方,那自然不會讓其他兩派的人進來,而其他兩派的人也並不想扒著相夫氏的屁股向齊國擠,南方之墨用手中的劍與弩迴應東方之墨的軟弱,而西方的秦墨,則是用一場又一場的勝利,用一件又一件的攻城器械來告訴東方之墨,他們手中的那些機關,不過是西方之墨腳下的玩具而已。

    墨家的分裂比起儒家要更為嚴重,子墨子消失於人間,行蹤不明後,常有傳言是子墨子已死,禽滑釐鎮不住三派墨者,而不像是儒家,仲尼雖然也快死了,但是還有半口氣在,沒事還能走兩步,故而八脈雖分,內鬥嚴重,但還沒有到墨者這般可怕的地步。

    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墨者們都在做著認為“利”天下的舉措,是“大義”,故而他們不會放棄自己的信仰,故而即使麵對同門,下手也絲毫不軟弱。

    秦墨欲使秦國統一天下,使得天下再無戰事,是大義。

    楚墨欲以身殉道,希望用一己之力,完成兼愛非攻,故而屢屢幫助弱者守城,是大義。

    齊墨欲以思想去同化眾生,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希望世界和平,也是思想最幻想的一派,這也是大義。

    開鑿水渠,學子們是主力,墨者隻是給出設計,而後來的各種機構,也確實是讓學子們紛紛驚歎,直至此時,他們才發現,這些東西之精巧,之完善,所帶來的收益之大,遠遠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樣微不足道。

    雖然聖人可以製作高等的寶物,甚至很快就可以完成一件,但是墨者的這些機械很簡單,隻要有一份圖紙,有一雙手,按照上麵的尺寸進行切割,拚裝,那哪怕是一個黔首都能得到堪比法寶的力量。

    “法寶需要精氣神明的催動,乃有窮盡之物。”

    “機械不需要精氣神明的催動,隻需要借助天地自然之力便可運轉,此乃無窮盡之物!”

    李斯麵對這些東西,十分的吃驚,他甚至驚訝於自己變得如此善於接受新鮮事物,而他也確確實實,在這短短的兩個多月內,感覺到了一些說不出來的變化。

    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明顯了。

    李斯望著田地的極遠處,起起伏伏的丘陵遠方,是一座新壘砌的高台。

    程知遠帶著墨者們用石頭蓋起了一個高大的爐窯,那上麵有一個長長的煙囪,從蓋起的第二天,便不斷有濃厚的煙火灰燼從其中洶湧飄出,厚重若垂天之雲。

    直至第三個月。

    驚雷震動,大雨傾盆,就是在這一天中,爐窯內的墨家子弟,有人拿出了一桶灰色的“泥沙”。

    他們說這個東西,可以築城。

    五月末,風與雨愈發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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