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中,有不合群的聲音響起:“既彭鶩師兄嗬斥猗筐,不知師兄之答又是如何,可迴告太學主,道與眾人聽。”

    彭鶩沒有迴頭,也不管那聲音是誰發出的,徑直出列,行禮之後道:“客如雷,我如水,天下之動莫過於雷,天下之善莫過於水,利西南;無所往,其來複吉;有攸往,夙吉。”

    他的大概意思就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如迴頭,有路可走的時候便直接衝過去,早到早結束,至於西南,這裏麵因為周國就在西南方(文王當時),所以往往以西南代表有利因素。

    東門丹忽然閉眼,悠悠說了一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此話的意思,暗中是說彭鶩心氣不高,遇到一點挫折就要迴頭,居然想以最大的優勢避免最大的劣勢,人本身就是不順天地之牽引的,但彭鶩說的是“大過卦”的“上六”,所以就是順應世難而退,自然被他嘲諷。

    因為東門丹的答案是熬一熬,簡單來說,他認為堅持就是勝利。

    但是這種事情麽.....

    就好像食堂打飯,你總是發現,你站在哪個隊伍,哪個隊伍就排的慢.....而換了隊伍的人已經打到了飯.....

    彭鶩看他,神情不愉快,而另外一邊,猗筐道:“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

    彭鶩大怒:“你敢誹聖!”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源頭是清水下遊自然是清水,濁水便是濁水。

    猗筐是在說,子思也就是那麽迴事,包括他的老師曾參,曾參不懂得變通,樂正隻知道和稀泥,子思一昧的追求誠心,然而門下的弟子卻都不分誠心與忌諱,於是源頭的水清濁不分,故而教導出的彭鶩也是一樣沒有清濁立場的人。

    彭鶩的性格著實是奇怪,不少人都覺得他應該去仲良氏,不應該去子思一脈,因為這種得罪人的功夫隻有仲良氏特別精通。

    猗筐搖頭:“我說什麽了?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蒿麓此時也站出來,他是荀氏之儒,但是地位當然不是荀子真傳,自然也就比不得酆業與司馬夝,他之前在學宮解題中有露過麵,並且與彭鶩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彭鶩冷笑道:“各位都不認同我的答案?”

    “好,好!《窮天》所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此非君子之道也?”

    “水向低處流,意思是《窮天》所說皆錯,水流看似君子實則小人?”

    他向前走,麵向所有人,踱步開胸,雙臂大張,動時肩膀隨身環繞:“誰敢出來,站在這裏,斬釘截鐵,說《窮天》有錯?!”

    “有沒有!”

    他的聲音提高,化為厲喝,無人迴應,彭鶩神情極冷:“既然無人敢說,那為何之前辯論倒是滔滔不絕?”

    他轉身對程知遠,袖抬臂起,掌成虛握,道:“太學主以為此答案然否?”

    程知遠道:“亦是一種解法,隻要能自圓其說,我不帶有個人的意見,因為這道題目....嗯?你也想說?”

    他說一半,忽然看到自己身邊有人舉手。

    嬴異人開口,他也道:“先生,我雖然未曾見過原題,但是後來被解出的題目,也是放了出去,我也看了。”

    蒿麓此時突然開口:“秦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嬴異人轉頭,麵色難看,但是還是行禮拜下,道:“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蒿麓方才開口,隻是因為心氣不順,他並不喜歡秦國人,這無關乎他在這場爭辯中的立場,所以看到嬴異人,他當然知道這幾日的“主角”之一便是他,見到他跟在太學主身邊宛如劍侍,便是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讓蒿麓心裏煩悶。

    故而方才多說一句,極為無禮,卻不料被這小子駁斥了。

    蒿麓壓下心頭不悅,大袖一合,拳拳虛拜了一下,但神情顯然說不上多有禮貌。

    程知遠盯著蒿麓,這時候垂眉目迴,道:“異人請講。”

    嬴異人道:“過山雷,敬有畏,可小不可大,飛鳥遺音,宜下不宜上。”

    他又想了想,再度加了一句:“密雲不雨,自我西郊。”

    【烏雲密布不下雨,烏雲來自西郊(等待時機,趁機發展)】

    雷山小過卦。

    程知遠心中念叨了一句。

    簡單來說,嬴異人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遇到了那種困難,並且被打消了希望,那麽就從另外的方向入手,不要去幹大事,先從小事重拾信心,從小利重新發展大利,因為對方在發難之後,必然驕狂,氣焰灼天,此時他最容易忽略自己以往的對手。

    當然,後麵半句僅限於這個不可匹敵之力的擁有者,是人而不是天。

    大致意思就是種田等待時機,山溝溝裏攢錢,出山暴兵五十萬,一波掃清積怨。

    程知遠特意看了他一下。

    嬴異人道:“聞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再見此題,猶如吳越之爭再現,故心有所發。”

    程知遠點了點頭:“好。”

    而嬴異人的答案,其他人也都聽到了,不同於他們的談論沒有實際的對照,嬴異人的答案,有一個切切實實的對照人物。

    越王勾踐。

    程知遠之前也未曾細想,但此時也被點清楚,原來無意之中,越王勾踐也曾經和自己那次的處境一樣。

    還真的是有緣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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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少年的聲音迴蕩講學館,因為他站的比較高,而其他人在客位,此時也都互相麵麵相覷,唯獨羅趾拍了拍手:“好,臥薪嚐膽,解的好。”

    羅趾看向程知遠,而程知遠此時也開口了。

    “有一說一,是不是?”

    他對其他人道:“大家都看過了那卷題目,也都做出了自己的迴答.....”

    程知遠話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

    所有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齊王法章負手,此時道:“吳越之鬥,亢龍有悔也,盈不能久。”

    “我亦曾麵臨此等困境,我覺得,我也有必要迴答一下。”

    諸人不敢造次,皆稱聽齊王聖言,而程知遠也行禮:“請齊王示下。”

    齊王法章道:“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賁卦;不利有攸往,剝卦。”

    “盛大與凋敝,陰陽造次,從來有定,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若不思進取,便是自取滅亡。”

    諸士子皆作思量,同時拜謝齊王示言。

    齊王擺了擺手,對君王後道:“夫人有何解?”

    君王後微笑:“天地之道,恆久不已,利有攸往,終則有始。”

    “君子以立不易方。”

    齊王法章聽了,也是歡愉起來,亦有唏噓。

    雷風恆卦,主客互助,因為等待,所以她才等到了齊王,而齊王也等到了她。

    公然撒狗糧這種事情,便是程知遠看了也有些....嗯,複雜。

    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拜了下,而君王後還禮:“擅自截斷太學主之語,有些失禮,還望勿怪。”

    程知遠:“不敢。”

    他說完後,與眾人道:“第一題並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有最優解,亦有最下解,而組成第一題的所有卦象,對應的數字,各位可還記得麽?”

    這一話出來,不少人就蒙圈,有人道:“卦象好記,數字皆是一無轉化,繁多重疊,如今時間已過許久,誰還記得清楚。”

    他說完這話倒也沒有繼續開腔,此時所有人都知道,正貨來了。

    連山大道,且聽與周易有何不同。

    “數字不好記嗎?一和無之間,藏著天地間最玄奧的秘密,這出乎於有與無的轉化,是陰與陽的更迭,陽可生萬物,陰可寂萬物,故一可誕萬數,無可去萬數.....”

    “一個果子加上一個果子,這是兩個果子。”

    程知遠問道:“誰告訴我,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事情,誰能複述?”

    “我來。”

    東門丹開口,很快把那件事情的梗概講了一遍。

    程知遠點頭:“不錯,是此事。”

    東門丹不解:“但這與連山又有什麽關係?”

    程知遠道:“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那它的本來麵目是什麽?”

    東門丹一愣,這個問題他從沒想過。

    因為這個事情是說環境對人的影響,而對於人本身,大家都知道不管是橘子還是枳子,都是同一個東西,就像是楚人和齊人,大家都是“人”這個個體本身。

    匈奴人和南世人,和青玄秦人,其實大家也都是人,隻是所處位置不同導致文化不同,文化不同就導致處世價值觀不同......

    戰爭就是這麽來的。

    但是程知遠此時直接越過這些大道理,隻問這個事件中,橘子和枳本來到底是什麽玩意。

    “是橘子吧。”

    “是枳!”

    “不不不,這東西應該是淮南先有的....”

    “誰和你講的?”

    “你楚國人就喜歡亂拿東西。”

    “魏國好東西?休大夫你可別地域攻擊啊。”

    “我地域攻擊?”

    一時之間因為太學主這個問題,導致講學館內的人們開始躁動起來,有些人開始爭執,並且越說越是火大,甚至已經上升到南北地域差異問題上,開始對國家本身作批判。

    但今天的主題是連山易,自然不會給那些批判國家的人太多發揮的空間。

    齊王法章也問:“夫人覺得是什麽?”

    君王後思考了一下,忽然有些狡黠,對上麵道:“世人討論,高下難定,但今日是太學主講道,自然要讓太學主決斷。”

    齊王揶揄一笑,其他人也陡然轉頭。

    程知遠道:“本相是一。”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有些愣神。

    程知遠道:“這就是《連山》。”

    “一,代指所有物,惟初太極,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故,一,是萬物本相。”

    彭鶩此時不解,跳腳道:“荒謬,萬物本相是一我認可,但是橘與枳本相怎麽是一?”

    程知遠道:“一不是實際,而是虛,因為你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麽,所以假設為一,是代指,然後,要從這個一去推衍,去求得它的真正本相。”

    他的話落下,彭鶩頓時一愣。

    因為之前在學宮中,也有一個人說過假設這種方法。

    他目光在眾人中一轉,隨後在一個並不顯眼的地方,看見了一道白衣。

    程知遠的目光也動了下。

    在人聲鼎沸的講學館內,後來的人很多,故而並沒有人特意去注意遲來的龍素。

    龍素看著講學館中央凸台上的程知遠,她在進來之前就被這裏的嘈雜聲給影響了心神,人聲鼎沸宛如聖人講道之景,或許也並不僅僅是因為齊王來此觀看的緣故。

    很多原本是看熱鬧的公卿大夫,眼下,在龍素目所能及的地方,也都逐漸加入那些聽講的人之中了,甚至參與了之前的橘枳討論。

    程知遠向龍素眨了眨眼,有些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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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素低下頭,並不和他對視,反而是側過頭,看到了甘棠,揮了揮手。

    甘棠吃吃的笑。

    程知遠雖然沒有得到龍素的迴應,但她低下頭就已經是一種迴應了,於是便繼續講,而其他人也沒有過於注意他這個分神,因為之前話語落下去的時候,又有一批人開始討論了。

    就好像老師講課上,總有人交頭接耳。

    “這裏麵還要說到一個概念。”

    程知遠娓娓道來:“這裏的人基本上都沒有看過連山,而我也不可能把連山原卷告訴各位,所以我答應大祭酒的事情,隻是把如何解連山,告訴大家而已。”

    “首先,我要列一個式子,可以同理推導出卦象來,而我要在它下麵寫上‘一’和‘無’。”

    “注意,一,是構成此式的基本,是一切數字擴張的源頭,一是陽,無是陰,但是同樣,對應四象陰陽來變化......”

    “無是一個占位,它並不是實際的數字,所以任何數字與無結合,在計算方式為‘疊雲’的情況下,都是無....”

    “什麽是疊雲?便是乘,這與一加上一不同,乘者,坐於車馬也,故此數字計算,也是在,數字乘坐於另外一個數字上。”

    “我解釋一下,如果設置結果是移動的距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麽車馬是無,實數是一,那麽一坐在無上,你是不能走的,所以就是無,沒有動力,不能移動,結果是無。”

    “如果一坐在一上,那麽有一個車馬給你提供動力,所以隻能移動一步,故而是一。”

    “如果二坐在二上,那麽有兩個人,兩輛車,兩輛車算一整體,每一輛車走出兩步,結果是四。”

    程知遠相信基礎的乘法這幫人是知道的,春秋戰國時代並不是沒有類似的東西,所以輕輕一講解這幫稷下的高材生應該就能明白過來,畢竟《周髀算經》的成書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遠,而且當中還有周公問商高怎麽寫“勾股定理”的事情。

    且六藝之中就有“數”,當然不是單單指數學,但是絕對有涉獵。

    不過儒門的人似乎很少有數學專精的,基本上都是文科大才,而草根墨家似乎更喜歡數學,儒門的人看不起的東西,墨門拿走,倒是搗鼓出了不得了的成果,但在儒門看來,他們是拾人牙慧,不是大道。

    但是明白過來之後,這後麵的才是關鍵,即四象陰陽的轉化,當然類似於線性代數,函數,方程式,微積分什麽的....嗯,隻是相似,當然天下很多的道理都是相互共通的。

    數學是個好東西,可惜就是讓人學的腦殼疼。

    程知遠此時也是覺得自己學識不夠,如果大學時候專門鑽研數學,或許現在連山都已經全部練會了,果然是老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伏羲大神果然早有預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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