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褪去,剩下的,就是恍然與清醒。

    如雲散雨收。

    有尊黑影在落日下顯得格外狹長,一閃而逝。

    程知遠依靠在一株長滿金色葉子的歪脖老樹下,耳中仿佛還有馬蹄的踏踏聲殘留。

    但這不過是心理作用而已,那輛馬車已經消失了,當時,金銅的車猛然一個斜倒,直接把自己從裏麵甩了出來。

    然後就一個跟鬥摔在這株有金葉歪脖老樹下的石頭上,跌的頭破血流。

    歪脖老樹看上去像是柏樹,而那塊石頭,看上去和一柄劍似的,不過要厚的多,放在以前,這石頭長得這麽別致,程知遠說不得就把這東西拿迴家醃鹹菜了。

    好吧,他承認,如果說醃菜,這玩意或許有點輕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

    程知遠的腦袋上,有一塊是血肉模糊,細小的血水流在臉上,停頓,後繼無力,又過數息,變成烙印般的血痕。

    是的,當初李太衣的鬼話應驗了,程知遠不是蠢貨,遇到了這種事情,自然明白是被那個人坑了。

    他手裏那八十年代典藏版的莊子,有著大問題。

    而那個家夥,最後走時候對自己說的,一路順風....恐怕指的就是那匹白骨駿馬和被拉著的那輛金銅戰車吧。

    “這是被坑了......”

    明顯是來到了一個荒郊野外似的地方,程知遠捂著腦袋,忍著痛楚,觀察著四周的一切。

    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沒有看到明顯的村落,這裏似乎是荒原般的地方,遠方見不到山,或許是因為那些地段是起伏的丘陵?

    這隻是一個猜測,現在程知遠明白,自己需要的是冷靜。

    此時,天闕上掛著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在程知遠的注視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沉入了天的彼方,仿佛失去了固定它的東西,迅速墜落在世界的盡頭。

    黑暗席卷了上來,瞬間蓋住了天幕。

    天上有層雲聚集?

    白天的時候還是晴空,可晚上,為何見不到星辰?

    這是反常且詭異的。

    程知遠沒有吃食,一切的行囊以及東西都沒有跟著過來,隻有那個手表還戴在腕上。

    陰暗詭譎的風輕輕吹動,在荒原上,似乎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暗影下蠢蠢欲動。

    滴答的聲音,在平常根本不會去注意,但此時,在這荒涼的原野上,在大樹下,卻聽得格外清晰,並且還帶著一種大恐怖。

    就像是自己人生的倒計時一般。

    程知遠感覺有些口渴,四周的黑暗仿佛更加深邃了一些,而有一道光芒在黑夜中一閃而逝....

    等等,光芒?

    這四麵八方,連個村子都沒有,星辰更是看不見,哪裏來的光?

    程知遠猛然一個激靈,之前渾噩困倦的感覺瞬間消失無蹤,餘下的,隻有如芒在背的恐懼感。

    “據說,荒原上是有狼的,它們有的時候會在夜晚出來覓食,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獸....”

    那光的源頭,不會是它們的眼睛吧?

    慌亂的抓了下四周,程知遠突然發現,這個地方,能當武器的,除了歪脖老樹的樹枝外,就隻有身邊這個給自己開瓢的醃菜石頭可以用了。

    好吧,樹枝估計兩下就給打斷了,還不如用石頭呢。

    程知遠同樣想到了鑽木取火,或者打石迸火星,但是顯然,黑暗中的某個東西,並不想要給他升火照明的時間。

    悉悉索索,嗡嗡作響,魑魅魍魎。

    那光再度出現了,但這一次,卻是狹長的。

    那並不是什麽生靈的眼睛。

    一種關乎到生命危險的可怕感覺竄上心頭,程知遠顧不得腦門還隱隱作痛,立刻站起來,把手中那劍胎模樣的醃菜石頭向著四周胡亂的揮了一下,拍出兩下風聲。

    然而終究是體力有些衰弱,並且隨著這種恐懼的加深,雙手和雙腿,也有些發抖。

    一切的生死關隘,隻取決於一瞬間。

    程知遠看著前方,在黑暗中出現的,那是一個行動扭曲,但步伐卻極快的“人”!

    不,那真的是人嗎?會有人,把自己包裹在漆黑屍布之中?

    黑乎乎,粘稠且破爛的布匹,但卻是一層一層,把那身軀包裹的密不透風。

    沒有眼睛與口鼻。

    裹屍人,手裏還帶著.....

    之前發出的光,是那個裹屍人手中的劍!

    一股詭譎且直刺心神的殺意出現了,程知遠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倒豎起來,整個人處於極大的驚恐之中!

    這是什麽東西?鬼?僵屍?還是.......

    燕巢暮上,生死關頭!

    危險感應驗了,所謂烏鴉叫總是會靈。

    那個扭曲行動的裹屍人,突然踏步而躍,一瞬間,就從至少十米開外,衝到了程知遠的眼前!

    風掠過大地,深淵響起蛇鳴!

    他的身軀依舊低伏,如猙獰的鬣狗,又似一隻恐怖的狼蛛!

    大恐怖已劈頭蓋下,不給凡人以喘息之機!

    程知遠渾身汗毛炸起!

    “滾開!”

    醃菜石頭對著前麵就拍了下去,然而裹屍人的劍光在石頭上點過,直接把程知遠的肩膀斬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豁口!

    生鏽的鐵器與血肉攪動,又似熱戀中的情人,劍尖與血骨觸之便離,還像是布匹被撕碎,帶起一道殷紅的絲帶。

    鮮血飆射而出!

    程知遠的腦袋如遭到重錘擊打,嗡的一下就懵了。

    血!

    血!

    “啊!”

    手猛地捂住肩膀,懼怕之情猛然沾滿心頭!

    那是一個大寫的“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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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裹屍人的身子從程知遠的頭顱上越過去,就好像沒有重量一般,他翻了一個跟鬥,落在六米開外的地上,緊跟著,那具身子以人類無法做到的,一百八十度的旋轉,掉轉劍尖,又殺了迴來!

    他的速度並沒有到不可以接受的程度,勉強在肉眼跟隨的極限內,隻不過是扭曲的動作加重了人的恐懼,就好像是一個永遠處於四百米武裝障礙賽內的戰士一樣。

    這是人的極限。

    這一次,程知遠在踉蹌中摔倒,那裹屍人的劍又劈過程知遠的後背,所幸並不是很深,還沒有到見骨的程度。

    但鮮血迸射,依舊勝過趵突之泉。

    程知遠的身子滾到歪脖老樹下,疼得撕心裂肺,但事實上,像是這種級別的傷勢,在受傷的瞬間,驚駭多過疼痛。

    裹屍人追了上來,猛然揮劍,以一個極其扭曲且怪異的姿態衝出去。

    那並不是人類可以做出的動作,真正形如鬼魅。

    恐怖席卷,在黑暗中誕生壓迫,但同樣,有壓迫,就有反抗。

    狗急也會跳牆,兔子發怒也會咬虎,更何況是人?

    程知遠眼中血絲密布,幾乎把牙齒都給咬碎!

    “你這個狗東西!”

    危險刺激了神經,氣血刺激了獸性,程知遠剛爬起來,此時那裹屍人的劍鋒又劈了過來!

    血氣直衝頭顱,竄出天靈,在這種生死關頭,人的潛能會在瞬間大幅度爆發。

    身子猛然一伏,那劍直接劈來,沒有擊中肉身,而是斬進了歪脖老樹裏!

    程知遠此時大腦充血,身上都染成了血紅之色,揮起醃菜石頭,對著裹屍人的腦袋就砸過去!

    不是什麽同歸於盡,而是請你去死!

    砰——!

    這一下直接給那裹屍人的腦袋開了瓢,然而屍布凹陷下去,卻沒有鮮血濺出,反而是裹屍人已經從樹幹中拔出了劍,也不收迴,直接就一個橫斬!

    樹皮紛飛,這一劍眼看就要把程知遠攔腰斬成兩段!

    危險,兇光!

    斬!

    仿佛已經見到鬼門關對自己打開,程知遠的雙眼已經幾乎全都化作赤色,瞪得迸裂,他在瘋狂之下,猛然向前進了一步!

    就是這一刻,腦海中突然響起一段聲音。

    【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

    肩頭與後背的血再度噴出來,那石劍被雙手握著,在這一刻,程知遠赤紅的雙眸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影子,那是一個相同的“自己”,此時做出了不可思議的動作。

    於是整個人,似乎被牽引著,跟隨那個影子,向前遞劍。

    莫名奇妙,一股絕強的氣血不知道從身體的哪個角落鑽了出來,似龍般咆哮。

    正如錢塘大潮,勢不可擋。

    人如劍影,口吐白虹。

    ....

    側身,示之以虛。

    進步,開之以利。

    遞劍,後之以發。

    斬軀,先之以至!

    ....

    石劍被手臂向前送出,炁與力陡然倍增。

    人身有神。

    嗡——!

    劍震,神驚。

    裹屍人的身軀化成殘影,但不是前進,而是被程知遠的進步一劍直接劈飛!

    如斜陽畫角!

    屍劍客手中的劍自然偏離了原本的軌道,那劍尖順著程知遠的臉頰劃過,撕開一道細口,而那身體則被程知遠一劍砍成兩截,摔向遠方,幾是被立劈!

    殘破的身軀跌落在地,成為兩截的裹屍人終於沒有繼續動彈了,他徹底死去,真正氣絕身亡,當然,如果他有氣的話。

    這一瞬間,程知遠的眼中浮現出了許多文字。

    古老而繁複,如星辰般絢爛。

    可還來不及真正看清,便因為那巨大的疲勞感,以及過多的失血所帶來的眩暈感,這些負麵的力量如漲潮一般,在眨眼片刻便將他的精神淹沒。

    沒了力氣的身子砰的一下摔倒在地,石劍脫手掉下,躺在荒原之中。

    ——

    “殺人絕命,一往無前。”

    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

    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

    ——《莊子·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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