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現在如何了?桑桑呢?她和寧缺還在後山修養嗎?”


    許久未見,周寂和餘簾閑談了幾句,得知距離當日決戰已過去一個多月,不由眉頭微皺,問起了夫子和桑桑的近況。


    不知為何餘簾許久沒有迴答周寂,就在他感到疑惑的時候,卻見餘簾臉上的淺笑漸漸僵住,雙目緊緊盯著他的發梢,語氣低沉下來,帶有絲絲擔憂的神色。


    “老師和桑桑都很好,隻是你.....你的頭發.....”


    周寂伸手拂起發梢,看到其中夾雜的部分白發,故作輕鬆道,“修仙修多了,要麽變禿要麽變白,不管怎麽說,沒有變禿就已經很好了。”


    周寂說著揮動袖擺,傲然而立,用法力鼓起一道微風將夾雜著白發的發絲吹起,連帶著獵獵擺動的衣袖,再配合著故作滄桑的表情,擺了個仙俠定妝照的造型,眼神朝餘簾撇了撇,示意道,“看,還是挺帥的吧?”


    餘簾一言不發,麵無表情的看向周寂。


    兩人就這麽相持沉默了許久,周寂被餘簾緊緊的盯著,那雙看似清冷平靜的眼眸透出堅持所擊敗,整理一下衣擺發絲,放棄了擺造型,苦笑道,“好吧,我認輸......昊天在自己撐起的小世界裏可以掌控世間一切力量,我當時為破她的護體光輪,被昊天削去千年壽元,所以就變成了這樣。”


    千年.....餘簾心裏猛然一緊,人生於世哪有幾個千年?


    即便是千年前得道的夫子人間也早就須發盡白,蒼老枯朽。


    雖未明說,但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夫子就算修為再高,也無法抵擋軀體的衰老,壽元的流逝。


    而如今,周寂被昊天削去千年壽元,也就是說.....


    餘簾仿佛看到了原本夾雜的白發不斷蔓延,轉眼已經染遍滿頭華發,而周寂挺拔直立的後背逐漸彎曲佝僂,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她麵前散作流沙。


    “哎~哎~你怎麽了?”周寂看著餘簾眼中不斷變幻的神色,露出疑惑表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卻被餘簾猛然抓住手掌,緊接著香風臨近,撲入懷中,周寂被餘簾這一反應嚇了一跳,舉起沒有被抓住左手伸在半空,整個人被撞得後退兩步,直到被身後的書架擋住,這才停了下來。


    “你...你沒事吧?”周寂整個人宛如被定住一般,根本不敢亂動,唯一空置出來的左手停在半空,伸出一根手指,弱弱的點了點餘簾的肩膀。


    他此時並沒有什麽旖旎曖昧的情緒,即便確實從寬厚的書院服飾感受到了細膩的柔軟,淡淡書香的草木清香也在撩撥人心,但周寂隻感受了心底泛起的溫暖,以及餘簾對他的關心。


    所謂關心則亂。


    餘簾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出這般舉動,書院描楷二十三年,修身養性二十三年,本以為自己的心就會像一潭歸於平靜的湖水,卻不想一瞬間的失神,在這片湖麵掀起的波瀾竟比當日被夫子訓斥時,還要讓人失控。


    “抱歉...”


    側臉緊貼著周寂的胸膛,一聲聲的心跳強有力的傳來,仿佛在自己腦海迴響。


    餘簾推開周寂站定,低頭看向別處道,“你呢?你有沒有事?無距境壽元也不過數百年,雖不知你所修功法可以幫你延壽多久,可被昊天削去千年壽元,你會怎麽樣?”


    “你是在擔心這個啊?”周寂啞然失笑。


    他的壽元一直是由九眼天珠提供,因為受到四方陣圖的影響,吸收了陣圖當中的幾枚光點,這顆九眼天珠已經完全成為充電寶一樣的存在,隻要沒有因為耗盡靈力而崩碎,他便有機會為其充能。


    周寂笑著給餘簾解釋了一遍,聽完解釋餘簾再次陷入沉默,突然抬頭看向他,恢複了平靜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自責和嗔怪的神色。


    “這些事情你不應該向我解釋的。”


    餘簾雙袖一揮,連綿成片的蟬鳴將整個舊包裹,本想前來觀書的學員走到台階,被一道猶如蟬翼般輕薄透明的屏障擊飛,旁邊隨行的同伴麵麵相覷,再想靠前看個究竟時,蟬翼張開,散發出的強大威壓將他們不斷逼退,一直退到後院門前,方才停了下來。


    “又來?”鍾大俊踮腳朝院中張望,光幕之下,遠處的舊流光溢彩好似若隱若現,他轉頭朝旁邊的學員道,“記得上次懸空寺的僧人強闖書院的時候,後院也和這般近似,也不知舊裏發生了何事。”


    餘簾微閉雙目,緩緩睜開,確認了四周再無一人,方才開口道,“你還和誰說過此事?”


    周寂瞧見餘簾眼中閃過的冰冷殺意,搖了搖頭,露出無奈之色。


    “這個世界好像就和你一人說過。”


    “墨池苑的那位莫山主呢?還有西陵神殿那個葉紅魚?”餘簾眼中殺意不減,麵沉如水道。


    周寂表情愈發無奈,看著餘簾毫不掩飾眼中殺意,歎息道,“你想幹嘛?”


    “世間沒有人能拒絕那...個...東...西...,此事一旦流露出去,你將與世為敵。”餘簾無比認真的看向周寂。


    一個沒有長生的世界出現了一個可以令人青春永駐的長生靈寶,恐怕就是連活了千年的夫子都會為之心動。


    餘簾尊敬自己的老師,但更相信長生對於世間所有修行者代表著怎樣的含義。


    “放心好了,我又不傻,要不是你那麽兇巴巴的瞪著我,我又怎麽會說出來?”周寂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這般小心。


    其實在餘簾布控之前,他自己就將神識外放,掃過了整個舊,確認無人窺視,方才開口。


    “.....”餘簾聞言一愣,冰冷認真的眼眸好似冰雪消融般化作一抹柔光,心弦被猛然撥動,從未有過的情愫湧上心頭,讓她欲言又止,一時間感到些許無措。


    “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我就算死也會幫你保守秘密,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周寂看著有些手足無措的‘三師姐’,竟感到一絲未曾發現過的可愛,點頭答應下來,卻被她用手足無措的表情,說出的最兇煞的話嚇了一跳。


    “以後不管遇到什麽情況,什麽人,也不要告訴她們這件事情,就算莫山主和葉紅魚追問,也是一樣。”明明發絲已經編成精致的小辮,可餘簾還是下意識伸手撩了下耳畔並不存在的發絲,“如果她們知道的話,我一定會去殺了她們。”


    “.......”


    周寂嘴角一抽,聽著餘簾殺氣騰騰的語氣,竟不知如何迴答。


    他明白,餘簾說這些其實為了幫他保守秘密,以免九眼天珠的消息外泄,引起世人覬覦,這讓他既感動又不敢動。


    太可怕了,這個看起來嫻靜端莊,渾身上下透著書卷氣的‘三師姐’實在太可怕了。


    蟬鳴逐漸熄去,後院的光幕也隨之漸漸消散。


    圍攏在院門口的鍾大俊等人這才躡手躡腳的進入院中,如臨大敵的朝四周張望。


    走進舊內空空如也,隻有樓梯旁的那位女教習一日既往的坐在桌前描楷,左右看了一眼寂然無聲的大堂,鍾大俊等人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來詢問究竟。


    ........................................


    周寂登上二層樓,通過書架後方的通道,朝後山走去。


    遠處山坡上的草堂外,炊煙嫋嫋升起,周寂身影一頓一顯,猶如掉幀一般行走在山道的石板小路,寧缺看著在眼前若隱若現,每次眨眼都會消失出現的周寂不禁有些傻眼,從草堂走出的李慢慢看向院門,笑道,“恭喜先生入得無距。”


    “無距,這就是無距。”寧缺嘴角一抽,被突然出現麵前的周寂嚇了一跳,神色古怪道,“怎麽看起來還不如你之前的縮地成寸?”


    留意到寧缺像是看鬼畜一樣的視線,周寂橫了他一眼,朝李慢慢頷首迴敬,看向寧缺道,“縮地成寸我已修得多時,心念所動便可施展神通,如今初入無距,又怎能像夫子和大先生那樣如臂指使,瞬息萬裏。”


    周寂說罷看向寧缺道,“我剛從舊趕來,聽聞桑桑已經醒來多日,不知近況如何?”


    提到桑桑,寧缺輕挑的神色平靜下來,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喜色,“那天之後,桑桑昏迷三日,醒來之後從小染上的寒疾就沒再發作過,老師說她已然徹底無恙。”


    周寂聞言點了點頭,朝寧缺笑道,“待我見過夫子,就去找你。”


    寧缺側身讓開,周寂跟著李慢慢進入草堂,還沒等他進門,就聞到了芬芳撲鼻的美酒,還有正在灶上燒著的牛羊肉香。


    陳皮皮在灶台旁各種忙碌,而在矮桌前坐著的夫子自斟自飲,品嚐著桌上的菜肴。


    “夫子好生瀟灑。”


    “不過苦中作樂罷了。”


    夫子放下酒盅,手掌和袖口露出的手腕看起來一如之前般枯槁消瘦,但周寂明顯感覺到他體內血氣的虛弱,就連境界也隱隱有些動搖,真如他所說那般,苦中作樂。


    “坐。”


    夫子示意周寂坐下,看著周寂發絲中夾雜著的些許白發,歎息道,“終究還是拖累道友了。”


    夫子擋開了周寂想要接過酒壺的手,伸手給他斟上一杯,舉杯一敬。


    早在第一次見到周寂的時候,他就從周寂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氣息,對方看似弱冠之年,實際的年齡與他相似無幾。


    同為千歲,如今又被削去千年。


    夫子以無矩境界,可以用自己掌控的法則抵抗昊天的法則,但周寂未入無距,更何談無矩。


    為了幫他弑天,付出如此代價,無論如何,都當受此一杯。


    一杯飲罷,周寂同樣為夫子斟上一杯迴敬。


    聊及兩人日後打算,夫子自然是要留在書院養傷,傷好之後重歸無距,甚至能從無距之後再進一步,打破天人界限,合身天道,成為下一個‘昊天’。


    不過夫子並沒有這個打算。


    屠龍者終成惡龍。


    夫子苦尋千年永夜之謎,一步步找到真相,就是想阻止昊天將人間當做牧場,豢養人間高手,將其視為食糧。


    如今昊天意識已經泯滅,他又怎會成為新的‘昊天’,重複這一循環?


    比起合身天道,他更願化身人間。


    周寂這邊倒是沒有夫子那樣的覺悟,都城這邊的事了,數千裏外的墨池苑和桃山都還有人在等著自己。


    一鯨落,萬物生。


    隨著昊天意識泯滅,世間困於知命巔峰的一眾高手便可順利抵達六境,若是西陵桃山那位掌教大神官也步入了六境,葉紅魚再想報仇就難上加難了。


    離開夫子那邊,周寂前去寧缺小院的路上,正好看到了唐小棠也在桑桑那裏。


    書院後山的女子本來就少,除了餘簾和木柚兩位先生之外,也就桑桑可以陪她說說話,所以她時常會來看望桑桑,而這次前來,卻是帶著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


    這幾個月來,西陵境況風雲突變,葉紅魚因為斬殺裁決殿神官而成為新的大神官,再加上羅克敵的死,導致西陵掌教左膀右臂俱毀,所以掌教大神官便召迴了恢複修為,甚至步入知命中期的隆慶皇子,並創立聖使之職,分出天諭、光明、裁決三殿權力,還將西陵騎兵交他掌控。


    寧缺聽到這個消息表情無比慎重,周寂倒是跟個沒事兒人一樣看向寧缺身旁的桑桑。


    兩三個月的時間還早,桑桑的小腹還沒有什麽明顯的動靜,周寂目光掃過一眼,寧缺就已經把隆慶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麵露關切道,“怎麽樣?看出什麽了沒有?”


    周寂瞧著寧缺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忍不住笑道,“那你是希望看出點什麽,還是沒看出什麽?”


    “好了,不逗你了。”周寂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糾結,手掌攤開,一道溫潤柔和的法力流入桑桑眉心,放心她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失去了所有昊天神輝的普通人。


    不對,因為是昊天曾在人間的軀體,也曾用這個軀體和周寂夫子交手過,所以她體內百竅俱通,氣海雪山的浩瀚程度就是連寧缺自己也多有不如。


    法力運轉一個周天,周寂頷首笑道,“母子平安,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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