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黃昏,夕陽西下,馬邑城北城牆之下,已是被漫天緋紅所渲染。


    但無論是城牆上的漢軍將士,還是城外正搶奪戰友屍體,好繼承戰友全部遺產的匈奴勇士,對這一抹夕陽下的緋紅,都毫無欣賞的性質。


    因為那抹緋紅,並非全然是夕陽映射在大地之上的顏色······


    “哼!”


    “等明日,馬邑必破!”


    看著勇士們緩緩從城牆下後撤,從自己身邊退迴營地,折蘭王唿奢暗自咬了咬牙。


    今日一戰,城牆上的漢軍將士固然損失慘重,但作為攻城部隊,尤其是不那麽擅長攻城的草原民族,唿奢的折蘭部,顯然遭受到了更為嚴重的傷亡。


    就唿奢目光所及,光是勇士們從城牆下背迴的屍首,就足有數千!


    雖然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唿奢為了消耗漢軍的體力,而派出去的奴隸部隊,也就是俗稱的炮灰,但今日一戰,折蘭部還是有不下一千勇士,長眠在了馬邑城下。


    匈奴上一次從武州-馬邑方向入侵漢室,距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唿奢不知道這樣的傷亡數字,到底算不算正常狀況。


    但唿奢知道:如果之後也都還是這種狀況,那理論上,隻要馬邑之戰再進行十天,唿奢的折蘭部兩個萬騎,攻擊一萬兩千名勇士,就要全都埋骨於此!


    要想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唿奢必須要想個辦法。


    ············


    當唿奢迴到營地時,白羊王且居也已早早等候在了唿奢的王帳之外。


    隨口招唿且居進入王帳,唿奢便長出一口氣,在帳內的狼皮榻上坐了下來。


    今日的攻城,說不上那一方有明顯的優勢。


    漢軍守衛城池的決心依舊堅定,但馬邑與且居、唿奢二人的推測一樣,隻有不到萬人的守備力量。


    而攻城的折蘭、白羊兩部,雖然更擅長草原戰爭中的平原追逐、對陣,但更大的兵力優勢,也足以支撐他們,對馬邑城造成了足夠的壓力。


    就是這戰鬥的慘烈程度,以及傷亡比例,略有些出乎二人的預料······


    “白羊王。”


    就見唿奢甕聲甕氣的輕唿一聲,便望向眼前不遠處,也同樣滿目凝重的白羊王且居。


    “今日攻城,我折蘭部的奴隸,損失了數千。”


    “此次南下,本王隻到了五千奴隸,光是今天,就死了將近一半。”


    “明日,恐怕需要白羊部派一些奴隸,來消耗馬邑漢人的體力了······”


    作為部落聯盟奴隸製遊牧文明,奴隸在匈奴文化當中,總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存在意義。


    在尋常時日的生活當中,奴隸的存在,使得匈奴的牧民階級能從生產勞動中脫離出來,將大部分精力放在騎術、射術等戰鬥技巧的磨練之上。


    從這個角度而言,草原文明的‘牧民階級’,實際上並不對應中原的農民階級,而是更接近於地主階級。


    而在戰爭來臨之時,奴隸,也同樣是匈奴人重要的戰鬥力組成部分。


    為了讓這些失去人生目標的奴隸奮勇作戰,奴隸主往往會許下一些看上去稀鬆平常,但對奴隸而言卻畢生難求的承諾。


    大部分部族會雙管齊下,一邊用宗教激勵奴隸,類似‘隻要你好好作戰,以後你就是xx神的奴隸’這種;另一邊,則用一些相對實際的賞賜作為承諾。


    就好比如今的匈奴,絕大部分部族默認的‘武勳’製度:奴隸在戰場上殺死敵人的奴隸,就能得到一個和其他女奴留下血脈的機會。


    如果在戰場上殺死敵人的勇士,那就將擺脫奴隸的身份,成為一本光榮的本部勇士!


    這樣的承諾,雖然看上去並不算什麽‘重大力度’的賞賜,但對於早已失去人生目標的奴隸而言,卻不亞於封侯拜相、為一脈之先祖!


    自然而然,在部族出征作戰的時候,部落內的壯年男奴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無論是討主人歡心,還是展現出自己的勇武,都要爭取一個隨軍出征的機會。


    從某種角度上而言,匈奴人對奴隸階級的戰爭動員,也頗有一絲前秦二十一級軍功勳爵名田宅製度的意味在其中。


    但相較於拚死作戰,被舊六國驚駭的稱為‘虎狼之師’的前秦銳士,匈奴奴隸階級,在戰場上很難形成可觀的戰鬥力。


    原因也很簡單:不外乎長期挨餓、過度勞作、忍受折磨所帶來的生理缺陷,以及軍械·······


    在匈奴,參加戰鬥的奴隸不會被賜予馬匹,也不會被發放任何開鋒的武器。


    就拿今日來說:折蘭部攻城之時,薩滿祭司在奴隸部隊,用一些虛無縹緲的承諾蠱惑著奴隸的心神,而後,便是一個個木棍、石塊,被發放到奴隸們手中。


    腦海中迴蕩著薩滿祭司們的‘承諾’,奴隸們鼓起勇氣,揮舞起手中的木棒、石塊,呲牙列嘴的徒步跑向馬邑城牆。


    這樣的‘戰鬥麵貌’,其結果顯然是注定的。


    ——今日一戰,折蘭部投入了至少三千奴隸兵,其中能直挺挺跑到馬邑城牆下的,很可能不超過一百人!


    剩下的,都在‘英勇衝鋒’的路上,被馬邑城牆之上屹立著的漢軍將士,用弓弩箭羽給釘死在了城外。


    如果匈奴有類似後世的戰鬥總結、報告的製度,那唿奢的戰鬥報告,便大概會是這個樣子;


    ——報告指揮部:今日的戰鬥,我部派出炮灰部隊三千,成功消耗漢軍弓弩箭矢數萬,並成功將六架木梯搭上敵方城牆,為後續攻城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而上司對唿奢的迴複,也大概率是:指揮部收到,並對你部提出口頭表揚,再接再厲。


    這,就是奴隸部隊對匈奴的存在意義。


    消耗敵方箭矢,以及敵方將士的體力,並用廉價的奴隸,換取一些對本方有力的優勢。


    在這樣的使用態度下,要還是有奴隸能殺出一條血路,完成‘殺死一個敵人’的目標,那就算封個卑小王,匈奴也毫不吃虧。


    ——一個長期吃不飽肚子,每天勞作將近九個時辰,還能在戰場上用棍棒殺死敵人的奴隸,說是無雙猛將都絲毫不為過!


    但很顯然,這樣的無雙猛將出現的概率極低,想通過戰爭來改變命運的奴隸,大都改變不了自己被當做炮灰使用的慘淡下場。


    而在漢匈之間的戰鬥之中,奴隸部隊的作用又被稍稍放大了些。


    如果是在草原,兩個部族之間互相征討,那大概率會發展成綿延數百裏的騎兵追逐、拉扯戰。


    在這種情況下,奴隸的存在價值並不會很高,充其量,也就是放奴隸們在戰場中散開,躲藏在草叢裏,看有沒有機會在被馬蹄踩死之前,將一個敵方騎兵拉下馬。


    但在對漢室的戰鬥當中,則從未出現過匈奴人更擅長,也更為習慣的騎兵追逐戰,反倒是如今這樣的攻城戰居多。


    畢竟在匈奴,漢人被稱為‘連馬匹都無法征服’的民族;當發現匈奴騎兵的馬蹄聲時,漢人總是會躲進高大的城牆、關隘之內,而後用弓弩頑強抵抗。


    在這種時候,‘奴隸炮灰’這種特殊的兵種,顯然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場了。


    還是拿今日的戰鬥來舉例:唿奢派出的折蘭奴隸軍三千人,以及正規部隊的攻城,起碼讓馬邑的漢軍守卒在短短八年,消耗掉了五萬以上的弓弩箭矢!


    而通常情況下,一座守備力量為五千人左右的邊塞城邑,其弓弩箭羽的儲備,基本不會超過二十萬支。


    也就是說:通過今天這三個時辰的攻城,以及三千奴隸兵的代價,唿奢便消耗掉了馬邑四分之一的箭羽儲備!


    而在漢匈城池攻防戰當中,有一個在匈奴婦孺皆知的規律:一旦漢人城池的箭羽全部消耗掉,那城池被匈奴人攻破,就是一到兩天之內的事。


    在箭羽全部消耗掉後的第二天,漢人便有八成以上的概率,或棄城出逃,或留守城牆,和攻城的匈奴部隊進行貼身肉搏白刃戰。


    到了那時,匈奴攻城部隊可以肆無忌憚的跑到城牆下,而不用擔心被突然飛來的弓弩箭羽放倒。


    反倒是城牆牆頭,打算推下滾木、石塊的漢軍守卒,會有極大的概率被匈奴弓騎射殺。


    一旦牆頭被匈奴人占據,那這個城池,也就大概率是匈奴攻城部隊的囊中之物。


    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簡單籠統的理解為:今日這三個多時辰的功臣,屠奢通過三千奴隸士卒,以及數百本部勇士為代價,換得了此次‘馬邑攻奪’的進度條,大概達到了25%。


    ——起碼在得知馬邑守卒是六萬餘,而不是五千左右時,唿奢是這麽認為的。


    那麽接下來,唿奢的戰鬥思路也就很明顯了。


    繼續派出奴隸跑迴部隊,消耗漢人軍卒的體力,以及馬邑城內的弓羽箭矢,並在四天後的清晨梭哈,全軍壓上,奪去馬邑!


    如此一來,和白羊王就‘雙方都派奴隸’達成一致,就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乍一眼看上去,這個要求好似並沒有什麽過分的地方。


    放在中原,這就好比兩支部隊合力攻城,其中負責衝擊城牆的部隊傷亡有些大,所以主將提出,讓另一隻協同作戰部隊也派出攻城隊,一同承擔傷亡。


    但放在草原文化的大背景下,事情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在草原,各遊牧部族之間的征討,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由草場、水源的爭奪為主導因素。


    而在戰鬥結束之後,勝利方從戰敗方身上獲取的‘戰利品’,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以戰敗部落的牧民為主。


    ——不是獲得這些牧民,而是講這些牧民搶迴,變成自己的奴隸!


    ‘奴隸’這個硬通貨在草原的口碑,幾乎不亞於中原的黃金!


    而在單於庭為主導的戰爭當中,匈奴軍隊的責任、利益分配,也和中原有著較大不同。


    在中原華夏文明,無論是此時還是未來,戰鬥繳獲往往都需要先上繳,而後由掌權者進行合理分配。


    而對於責任,華夏部隊往往也會將其細化到極致:大到戰略目標,小到行動時間,都會包含在華夏部隊的戰鬥計劃當中。


    但在匈奴的文化背景下,類似的狀況則根本不可能出現。


    就拿此次的馬邑戰役來說:匈奴單於冒頓在派出白羊、折蘭、樓煩三部為先鋒的時候,隻做出了一個略有些模糊的命令:在月虧之前(十五天之內),攻下馬邑。


    除此之外,匈奴單於庭沒有對先鋒部隊做出任何指示;什麽時候開始攻城,什麽時候,或者在什麽樣的情況下結束攻城,全都由先鋒部隊自行決定。


    還有一點不同,便是華夏部隊,總是會有一整套嚴格至極的指揮體係;任何一場戰爭,無論其規模大小,都會有一個總指揮。


    如三年前,呂後派關中大軍十萬南下,以討伐悍然稱帝的南越王趙佗,周灶便被任命為征越將軍,主掌大軍一切事物。


    又如正在進行的馬邑戰役,親自駐守馬邑城的大將軍柴武,便是此次馬邑戰役毋庸置疑的總指揮官。


    但在匈奴,情況又有所不同了。


    就好比此時作為匈奴先鋒的折蘭、白羊、樓煩三部,理論上都是平級。


    用後世的話來說,折蘭王、白羊王、樓煩王三人,都是匈奴先鋒的指揮官。


    從秩序的角度來講,這三人都沒有命令其餘二人的權力,也沒有服從其餘二人命令的義務。


    當然,已經被唿奢、且居二人擠兌去善無的樓煩王禿克,是個特例。


    而現在,馬邑城下的匈奴先鋒攻城部隊,就是由折蘭王唿奢,以及白羊王且居二人同時負責,誰也不比誰高一頭。


    這種情況下,唿奢自然也無法命令且居,派出白羊部的奴隸炮灰來攻城,隻能是以平等的身份出發,以商量,甚至是祈求的立場,來爭取且居的支持。


    因為對於匈奴人而言,無論是部落之間的互相征討,亦或是如今這樣在單於的率領下南下掠奪,都不算是什麽‘義務’。


    在中原文化的背景下,從周天子分封諸侯開始,便已經有了最原始的國家安全責任、義務體係——周天子點燃烽火,天下諸侯就必須率軍前往。


    發展到後來,戰爭也被渲染上了其他的色彩,包括民族風骨、家國大義等。


    但在匈奴,戰爭卻並沒有這麽多深層意義。


    對於匈奴人而言,無論是討伐其他草原部族,還是南下掠奪漢室,本質上,都更像是一場風險極大,但收益也同樣可觀的投資。


    部族通過投入勇士、時間、物資,並承擔奴隸消耗、戰況不利的風險,來牟取戰勝後對戰敗方的予取予求。


    即便是此次跟隨冒頓率軍南下,也同樣不例外——對於白羊王且居而言,這就是一場生意。


    在這場生意當中,且居會投入部族勇士、奴隸的生命為成本,以牟取漢人城池內的物資,來作為自己的收益。


    既然是生意,那自然有兩個永遠浪不開的問題:成本最小化,以及收益最大化。


    說白了,每一個參加戰鬥的匈奴部族,都會希望以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最多的好處。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哪怕且居拒絕了唿奢的提議,表示‘我的奴隸很寶貴,不能拿去送死’,那作為折蘭王的唿奢,顯然也沒有什麽太好的辦法。


    這就不得不提到匈奴文化,與中原文化的又一大不同:戰略責任製。


    在中原,一場戰爭開始之前,被君王選定的指揮官,往往會得到一個明確的戰略目標,或是自主做出承諾。


    例如說此次馬邑戰役,柴武就被下達了‘確保馬邑不被攻破’‘匈奴人無法攻破樓煩防線’‘盡可能對包圍圈內的匈奴人造成更多殺傷’等戰略指示。


    在得到柴武‘駐守馬邑北牆’的命令後,材官校尉舒駿也給出了自己的承諾:如果北牆被攻破,則提頭來見!


    而在匈奴,則很少會有這種類似軍令狀性質的戰略備案,也不會有必須達成戰略目標的指示。


    還是拿此次馬邑戰役舉例,匈奴單於冒頓命令白羊、樓煩、折蘭三部,在十五日之內攻下馬邑。


    但如果馬邑沒能攻破,戰略目標沒能達成,會怎麽樣呢?


    答案是:什麽都不會發生。


    對於‘戰略目標未能完成’的狀況,唿奢、且居、禿克三人,幾乎不會麵臨追責。


    頂天了去,也就是三人在匈奴內部的‘勇武’‘名譽’會受到一定打擊。


    這樣一來,即便唿奢以‘如果白羊部不出奴隸,那折蘭部也不出了’為威脅,也不會對且居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影響。


    ——你愛出不出,我反正不出!


    反正馬邑城打不下來,也不用擔什麽太大的責任,就算迴頭要挨罵,也是咱們三個一起。


    但讓唿奢略有些感到意外的是:對於自己的提議,白羊王且居,並沒有做出明顯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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