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不改色的在陸賈已經發芽的墳頭上奴才一腳,浮丘伯便稍直起身,將自己的‘理論依據’一一道來。


    “《論語·八佾(yi)》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顏淵亦1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便為此理。”


    說到這裏,浮丘伯暗地裏無奈的搖了搖頭,昧著本心道:“自高皇帝立漢國祚,朝臣功勳幾無受天子薄禮以待。”


    “今陛下臨朝,雖攝政日短,然於公卿大臣,陛下當乃禮待有加···”


    聽浮丘伯說到這裏,劉弘沒由來的一樂,便饒有興致的坐迴了禦榻之上。


    ——誰說讀書人都是清流的?


    這不,聞名漢室天下,堪稱荀子八徒之中,在漢室威望最高的《詩》傳人浮丘伯,都開始拐彎抹角的求劉弘‘給大家夥留點體麵’了!


    老博士這麽識相,劉弘自也沒有橫眉冷對的道理。


    偉大領袖說的就很對嘛——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


    從穿越伊始時的狼狽、窘迫,到後來逐漸掌班奪權,甚至於如今大權在握,劉弘都從未曾想過要憑借一己之力,去對抗某一個群體。


    或者說,劉弘並沒打算對抗任何一個屬於‘大多數’的群體。


    陳平周勃帶著整個朝堂,行廢立天子之事,劉弘是‘隻誅首惡,不究餘者’。


    關東諸侯不穩,齊王一門更是在一年之內,父子二人接連兩次反叛,劉弘也是隻盯著悼惠劉肥一門胖揍。


    直到後來,朝堂、關中,乃至於整個天下的政治氛圍,都被營造出‘諸侯非削不可’的氛圍之後,劉弘才順水推舟,‘順從民意’,順手把關東諸侯的爪牙剔除計劃提上了日程。


    甚至於在去年的悼惠諸子叛亂中,要不是出現‘率獸食人’這樣的駭人事件,那參與叛亂的悼惠諸子,但凡能從戰場上活著下來的,劉弘很可能一個都殺不掉!


    放到如今,劉弘借著陸賈出使南越一事,要把這個火堆往學術界引,自也不是想憑著那一點可憐的知識儲備,對漢室的學術界進行改造。


    別說整個學術界,亦或是作為執政黨派的黃老學了——就連儒家,劉弘都沒打算全麵製裁。


    現在這個時間點,儒家還沒有被細化為後世的幾十個流派,此時的主要分支,便是詩、書、禮、樂、春秋五個方向。


    至於曆史上的武帝時期,以‘儒家-春秋-公羊’的學派身份入仕的兩位大儒:董仲舒、胡毋生,隻怕此時還隻是個毛頭小子。


    而在儒家這五個大方向當中,劉弘主要想打擊的目標,便是《禮》的部分,以及以治《禮》著稱的魯儒一脈。


    既然是要手撕治《禮》之魯儒,劉弘也就沒必要太難為齊國出身,專精《詩》的浮丘伯了。


    “浮丘公所言甚是。”


    就見劉弘自然地將話頭接過去,便略帶上了些許感懷的語調。


    “自前歲,太皇太後駕崩,陳、周逆當屢屢為禍朝堂;朕每苦二賊淩辱,複多顧二賊開國功侯之貴,而勿怪之。”


    “及至周賊惹惱太後,其太尉之職罷,朕得尚書令賈生諫言:功侯貴勳,實乃江山社稷之柱石,不當淩辱過甚。”


    說著,劉弘便略帶些自得的站起身,望向禦階下的浮丘伯。


    “便因賈生之論,朕便以仲尼所言之‘君使臣以禮’,乃定功侯二千石不辱之製,以彰漢官之貴也。”


    說到這裏,劉弘適時的一止話頭,待殿下的浮丘伯試探著抬起頭,劉弘便意味深長的撇了一眼殿中央的陸賈。


    雖然劉弘並未再言,但那生動的神色,分明就是在說:朕對臣子是‘以禮待之’了,可這臣子,好像並沒有對朕‘事之以忠’啊?


    從劉弘這番舉動之中,浮丘伯也大概明白過來,劉弘究竟是想要做什麽了。


    “久聞劉漢天子,乃慕慕之容、仁善之麵,然心胸甚瘠···”


    在浮丘伯看來,劉弘如此小題大做,不惜要把整個魯儒一脈全部踩進泥漿裏的目的,分明就是為了給乃祖一出胸中惡氣!


    畢竟再怎麽說,魯儒一脈,可是曾經在項羽自刎之後,揚言要為項羽披麻戴孝的睿智···


    對於劉氏天子比針眼還小的心眼,以及傳說中那個世代罔替的‘小本本’,浮丘伯自也是有所了解。


    朝中百官對此,自也是見怪不怪。


    甚至於,劉弘此舉非但沒有惹來朝臣百官的方案,反倒是讓大家夥生出一絲‘高皇帝仍舊在位’般的錯覺!


    要不是禦階之上孑然而立的,是一個嘴唇上的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小子,或許真有人會出現這樣的幻覺也不一定!


    而如此‘斤斤計較’,將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甚至隻是父輩、祖輩所遇到的小事,能樁樁件件記在心裏,逮著機會就拉出來清算的做法,無疑讓浮丘伯感受到了一絲極為熟悉,又讓人甚是恐懼的味道。


    “縱橫、陰陽之學,雖亦以短視窄量聞名,然於帝王之術,尚不至如此之地···”


    想到這裏,浮丘伯便暗自搖了搖頭,長長的發出一聲哀歎。


    “楊朱唯我,不以物累···”


    “傳言項王火燒鹹陽宮,石渠閣藏書焚毀大半,然蕭相國於殘墟之上,得《楊子》殘篇數節。”


    “如今看來,隻怕空穴未必無風···”


    如喪考妣的得出一個連自己都不願相信的可能性,浮丘伯氣喘籲籲地舔了舔幹枯的嘴唇,最後一次望向了殿中央,早已不知是跪叩在地,還是昏厥過去的陸賈。


    “對不住了···”


    “若不如此,隻怕漢室天下,再無孔聖之學現隻竹片簡···”


    默默為自己的同門師弟說了聲抱歉,浮丘伯麵上便陡然浮現起一股莊嚴肅穆的神情。


    在這一刹那,浮丘伯就像曆史上的前輩、晚生一樣,為了儒家的傳承延續,而做出了足以讓自己名威盡喪的選擇。


    “陛下。”


    老博士沙啞無力的一聲輕喚,頓時將殿內所有人,包括劉弘地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就見老博士頗為淡然的彈了彈衣袖,對禦階上的劉弘肅然一拜。


    “啟稟陛下:孔聖所著之五言,詩書禮樂史,乃《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此五者,《詩》為治學之言,《禮》乃治國之理;《書》為人臣輔佐之術,《春秋》,則乃以過往之史,鑒以明來日之得失。”


    “至暴秦狼吞天下六國,《五經》傳至家師荀聖,家師便於齊稷下學宮廣收門徒,以授《五經》之要。”


    說到這裏,老博士不忘稍止話頭,調整一下紊亂的唿吸,才繼續道:“及至稷下學宮士子學成,其中得家師衣缽者,共得八人。”


    “老朽籍齊,拜得家師時日稍早,同故趙相毛遂之侄毛亨同得授《詩》。”


    “李斯、韓非得家師授《尚書》,得佐君治政之道;北平侯、陳囂得授《春秋》。”


    “及至《禮》《樂》,彼時天下士子多不以為意,故無人願精研;治《樂》之公孫尼子,亦乃家師偶得其音律之才,方免於失傳之虞。”


    言罷,老博士滿是決然的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愧疚。


    但隻不過片刻,那一閃而逝的愧疚,便被更加堅定地決心所取代。


    “家師於稷下學宮開山授業,弟子無數;然得授真言之賢者,實唯七人而已。”


    “及至太中大夫陸賈,乃家師憂《禮》之絕傳,方破例納入門牆,以為親傳弟子。”


    “陸賈習《禮》不久,家師老逝;後秦驅兵滅齊,稷下學宮諸學子皆入秦謀官,陸賈亦出山,然其不知所蹤···”


    將自己所有的‘記憶’呈現在殿內眾人麵前,浮丘伯便再一拜,就好像果真是漏了一句一般,慌忙補充道:“臣年歲於諸師兄弟稍長,家師每有鬱結,亦多以臣相問。”


    “家師擬傳《禮》於陸賈之時,便多有疑慮,乃言陸賈此人功利熏心,私德不正,視財如命···”


    “然彼時天下大亂,家師無他選,隻得授《禮》於陸賈。”


    說完這句,老博士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扶著手中的陳木幾杖,作勢要跪下來,卻被一旁的師弟張蒼趕忙扶住。


    劉弘自也是適時提了句:“公年高體弱,許陛前勿跪。”


    卻見浮丘伯倔強的抬起頭,半帶著感懷,半帶著謝意的望向劉弘,清清搖了搖頭,終是緩緩跪了下來。


    老博士這一跪,劉弘可就坐不住了。


    “浮丘公此何為?”


    “乃欲至朕於不仁不義乎?”


    嘴上說著,劉弘自是早在老博士還沒跪下去之前,就從禦榻之上跳將而起,時而作勢側身避禮,時而又似想要跑下禦階,將老博士攙扶起。


    劉弘左右為難,甚至隱隱有些上躥下跳的模樣,卻並沒有讓浮丘伯麵上的堅定之色消退多少。


    就見老博士依杖跪下來,用咯吱窩夾著杖中,可憐兮兮的對劉弘一拱手。


    “陛下。”


    “陸賈之所為,誠非吾儒家士子之所為;孔聖、顏淵之所倡!”


    “及陸賈得家師授《禮》,亦乃彼時無奈之舉···”


    “今家師之語,盡顯於陸賈之所為,臣身以為家師之首徒,實痛心疾首,當叩首謝罪,以暫息陛下雷霆之怒···”


    說著,老博士便順著拐杖往下一劃,又似是想起什麽般,將手伸到了下巴底,解起了頭上儒冠係在頜下的係帶!


    如果是,老博士行跪禮,劉弘自是表麵上‘受不起’的話,那老博士這般舉動,以及接下來極有可能出現的‘脫帽叩拜’之禮,就屬於劉弘真真正正受不起的範圍內了!


    但凡這一頭,被老博士得逞叩下去了,劉弘別的不說,一年半載之內,就別想從高廟裏頭出來!


    情急之間,劉弘邊是衝老博士身旁的張蒼猛使眼色,一邊飛速的跑下禦階。


    終於,在老博士費力的解開儒冠係帶,將要把儒冠從頭上取下時,張蒼的手,輕輕落在了老博士的手臂之上。


    “浮丘公,為人臣者,怎可···”


    一陣瑣碎的耳語過後,老博士解冠帶的動作稍一滯,剛好給了劉弘‘通天而降’,將老博士從地上拉起的機會。


    “浮丘公年近耄耋,便太祖高皇帝,亦未歲長於公!”


    “朕年未及弱冠,幼公足七十餘歲,公如此,實乃陷朕於不義啊···”


    不是劉弘作秀,劉弘是真不敢讓一把年紀的老博士,就這麽直愣愣跪下去!


    別說漢室了,哪怕是在後世的新時代,別說跪了,光是‘老拜小’,都還有‘折壽’的說法!


    在漢室,一個快九十歲的老頭,和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同框出鏡,是什麽場麵?


    ——老頭揮杖要打,少年跑都不可能敢跑!


    更別提浮丘伯這樣一個年紀大,學術地位高,有威望的老學閥了。


    在劉弘誠懇自己的目光,以及不似座位的言語勸說之下,老博士終於是放棄了脫帽叩首的打算。


    但不知為何,老博士那對膝蓋,卻好似是釘死在這殿內的木板之上般,縱是劉弘再怎麽咬牙切齒,都愣是沒拉起來!


    正當劉弘忙著側身避禮之即,老博士沙啞一語,終於是為這次繼位特殊的廷議,畫上了一個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句話。


    “臣有一言,以告陛下。”


    “家師臨故之時,乃遺言於臣:陸生貪財,不修私德,亦略得天資,假以時日,或可行於宮諱。”


    “若陸生貪財而敗德,至汙名禍及吾入門之時,便由首徒浮丘生,同其餘諸師兄弟一人共商,議同,則去陸生之名於儒冊!”


    義正言辭的道出這段‘不為人知’,甚至可能連浮丘伯和張蒼也不知道的‘往事’,浮丘伯便不顧劉弘麵上苦澀,沉沉一拜。


    “今陸賈以一己之私念,亂漢家軍國大事,雖家師遺臣以言,然臣不敢擅除陸生之名。”


    “臣懇請陛下,允臣去陸生之名於儒策,另擇才俊以續《禮》,使吾儒家之學,免遭賊子之禍啊···”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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