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田何的詢問,劉弘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要說劉弘真打算打擊漢室的神學界,那無疑是危言聳聽了。


    別的不說,起碼在涉嫌《易》的人和事兒上,劉弘是做足了優待和安撫的。


    甚至就連處置非法神職人員,也是按照其‘是否曾學習《易》’來作為甄別標準。


    所以作為易學代表的田何,或者說整個廣大‘通《易》’群體,非但不會因為其‘精通《易》’而遭受波及,反而會因此而躲過一劫。


    ——劉弘在詔令中說得很清楚了:沒學過《易》的,才算是欺詐性質的神棍,反之則受中央承認。


    這樣一來,田何此次前來叫苦的意味,就非常值得劉弘品味了。


    須得一提的事,儒家學說且先不論起是非對錯,起碼在對諸子百家的文化影響之上,是基本做到了‘無所不包’的。


    就拿如今最有競爭力的幾大學派,即法、儒、黃老等幾家學說而言,其一半以上的價值理論體係,幾乎都是從儒家學說分離而出。


    儒家本身自是不必多說,在孔仲尼的徒子徒孫傳言下,依舊保留了大半經典典故,以及學派核心思想。


    法家,雖然尊管仲、李悝為‘開道祖師’,但不得不否認的是,作為法家法、術、勢等核心思想價值體係的建立者,李悝本人,其實是子夏的門徒。


    而將法家思想真是整合,提出健全體係的秦相李斯,也同樣是大儒:荀子的門徒。


    至於黃老學,則是在已有的治世之術上,汲取了儒家的《易》學營養,發展出了破局迷信色彩的老莊派係。


    從這就能很容易的看出:雖然儒家在如今漢室混的算不上太好,但無論是誰混得好,儒家都是能施加一定程度的影響的。


    而在這其中,又尤其以包羅萬象、被諸子百家都用來借鑒的《易》,為其中之罪。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易學甚至已經不再是儒學的一個分支,而是整個諸子百家學說的一個集大成者,以及核心價值觀的高度相似者。


    可以這麽說:儒、法、黃老三家學說,任何一個不複存在,甚至三家一起滅亡,都不一定會對天下輿論界、學術界造成太大影響。


    但要是易學不複存在,那神州大陸的思想,便將再次迴到遠古時期的混亂當中。


    蓋因為易學在如今天下學術界的地位,幾乎不亞於後世的社會zy核心價值掛!


    幾乎任何與學術有關的研究、學說,其內容都會發現易學的影子在內,甚至直接就是在易學所建立的理論體係之上進行論證。


    也正是因為如此,劉弘對於這個哪怕在後世,都能發揮自身能量的學派,給與了高度的重視。


    ——在劉弘針對神棍群體下達的政令中,對於曾學習過易學的人,幾乎是人人都給了當官的機會!


    如此說來,易學在此次事件中,應該是最大的贏家,最大的獲利方才對。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易學當代代表的嫡係傳人田何,卻依舊不顧自己年邁的身軀,親自來到皇宮拜見劉弘,甚至略有些失禮的問出‘陛下難道要趕緊殺絕嗎’的問題,顯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而這,便是讓劉弘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


    “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麵子,能把田何這樣的老學閥請出山,替自己衝鋒陷陣呢···”


    哪怕不考慮學術界的崇高地位,光是田何年近九十的高齡,就足以保證其在漢室,擁有絕大多數人無法企及的社會地位。


    道理很簡單:在漢室,年紀七十歲以上的老者,就有很大的概率受賜幾杖,成為鄉間田野受人尊敬的三老。


    三老這個群體在漢室的恐怖之處,幾乎不亞於後世明清時的王族子弟,以及新時代的紅一代!


    根據漢律的規定,凡受賜幾杖者,皆為三老,免稅、賦、役;可行於禦道之側,可自由出入縣級及以下地方政府單位,見二千石不拜!


    像田何這種年近九十的,那更是不用說了——就連作為皇帝的劉弘見了,都得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生怕給老人家氣出個好歹。


    甚至從理論上,當麵對一個九十高齡的老者是,哪怕劉弘作為皇帝,那也是要先拜,而後‘慌忙拒絕對方行拜禮’的!


    都不用說別的,光一點,就足以證明田何這樣的老者,在漢室具有的社會地位。


    ——當朝禦史大夫張蒼,擁有國家行政單位三號首長的政治身份,荀子門徒的學術地位,將近八十歲的高齡,在麵對比自己年長不過十歲的田何時,卻依舊要執‘子侄禮’!


    這樣一個皇帝都不敢輕易招惹,朝中重臣都要敬重的老壽星,在漢室幾乎不存在‘被某人脅迫’的可能性。


    也就是說,田何今日出現在未央宮內,是完全出於自己的個人意願,來為某一個受神棍群體牽連的群體打抱不平。


    如此說來,那個‘被牽連’的群體是何方神聖,也就很顯而易見了。


    ——除了如今的執政學派:黃老學外,沒有任何一個學派,能讓田老爺子不顧自己一把年紀,撇開老臉,前來指責劉弘‘欲絕易學’!


    也隻有執政學派遭受打擊,才足以驚動田老爺子出山,出於政治穩定的考慮勸諫劉弘。


    想到這裏,劉弘便不由一失笑。


    “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項意外收獲···”


    作為漢室如今的執政學派,以及學術話語權最高的政治學派,黃老學的優劣勢都十分明顯。


    其優勢自是不必多說,光是曆史上一個‘文景之治’,就足以道明一切。


    而黃老學的劣勢,也同樣能在曆史上窺見端倪。


    在曆史上,華夏大地經過春秋戰國、秦末漢初接連上百年的戰亂,使得人口、社會秩序被眼中破壞,百廢待興,民心思安。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漢室鼎立,提倡休養生息,與民休息的黃老學,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時代的選擇。


    而這個特性,又使得黃老學‘小政府’的政治提倡,具有十分明顯的時代局限性。


    即:黃老學,幾乎隻適用於亂世之後的文明重建、複蘇階段,卻並不適用於發展、開拓。


    在曆史上,黃老學便曾經曆高祖、孝惠、呂後三朝的積累,以及文、景兩代的巔峰,完成了漢政權的文明重建使命,最終在景帝、武帝年間,逐步退出政治舞台。


    從客觀角度而言,黃老學在漢室被淘汰,幾乎是曆史的必然,並沒有什麽值得研究的地方。


    但問題的關鍵點在於:作為曾經得執政學派,黃老學沒落的速度,實在是快的令人發指···


    在曆史上的文帝年間,黃老學還依舊穩坐政壇一把交椅;但景帝剛一登基,黃老學就被依舊背負‘暴秦’汙點的法家給重創!


    雖然在吳楚之亂之後,法家也逐漸在政壇沒有了聲音,但儒家的強勢崛起,卻又讓黃老學光速失去政治話語權。


    要說法家的崛起,是因為晁錯‘披著儒生的馬甲’,懷著險惡用心潛伏到了時為太子的劉啟身邊,對劉啟的政治理念起到了影響,那也還說得過去。


    黃老學輸給法家,也可以勉強解釋為‘非戰之罪’。


    但儒家的崛起,尤其是在黃老學執政的大環境下肉眼可見的崛起,並在短短幾十年後統一華夏學術界,形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場景,卻是令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


    ——要知道在華夏數千年的曆史上,漢室,幾乎算是對儒家最具敵意的封建政權!


    就連現在,民間關於‘高皇帝vs某儒生’的傳說故事,都依舊屢見不鮮。


    什麽,高皇帝一腳把儒生踢泥地裏啊~高皇帝在儒生的冠帽裏撒尿啊~


    甚至於眾所周知的‘高陽酒徒’之說,都足以讓儒家在漢室抬不起頭,奔忙於生存和傳言。


    被這樣一個學派彎道超車,短短幾十年就喪失全部政治話語權,已經很能說明:景帝一朝的黃老學說,已經是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那究竟是怎樣駭人的‘病毒’,將黃老學士子的思想荼毒到了這個地步,使其戰鬥力如此低下,居然抵不過‘高陽酒徒’們呢?


    這其中的理由,可以說是錯綜複雜,也可以說是機緣巧合。


    要說黃老學說本身存在問題,這就不客觀了——要知道即便是在武帝登基,儒家全麵進駐政治權利中心之後,黃老學依舊曾憑借竇太後廢建元新政,而短暫的‘迴光返照’。


    既然不是學術本身存在的問題,那就是發展和延續的問題了。


    這也很好理解:現如今,如果是法家出身的士子,那學個十年《商君書》,再看幾年漢律,就足以和廷尉吳公一樣,被稱之為‘治刑名學’,成為一個合格的‘法律人’了。


    儒家也差不多——學個十年《詩》《書》,在有些天賦,就很有可能一飛衝天,得到帝王家的青睞。


    ——年僅二十有餘,卻官職當朝尚書令的賈誼,就是明證!


    但賈誼這樣的青年才俊,可能出在儒家,也可能出在法家,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出在黃老學。


    在法家,年齡達到三十歲,治學十年以上的,都已經能被稱之為‘新生代力量’;儒家,更是屢屢奉獻三十歲以內的青年才俊,為後世人所傳唱。


    但在講究‘悟’的黃老學,情況則和後世的中醫一樣:沒長兩縷白胡子,都沒人敢說自己‘治炎黃之術’!


    至於學派中的‘才俊’,那更是有漢一朝都沒有過六十歲以下的!


    如此漫長的‘人才成熟期’,必然會使得黃老學極易麵臨人才斷檔,青黃不接,乃至於‘徒弟還沒學完,師父就老死了’的尷尬狀況。


    至於民間百姓的支持,自也是比不上有教無類的儒家,以及‘人才吸收能力’出類拔萃的法家。


    很簡單的道理:學儒十年,法二十,學黃老卻要四十甚至五十年才能畢業!


    就算是這樣,畢業出來,還很可能無法保證什麽地位?


    如此不成正比的付出、收獲比,必然會導致年輕士子望而卻步,轉而去學儒、法等‘更容易出成績’的學說。


    至於‘偶爾有幾個杠精非要頭鐵’的意外狀況,也被黃老學自身完全規避——與有教無類,開山授業的儒家,以及對人才來源要求不高的法家不同,黃老學的人才來源,十分精準的定位在了貴族階級身上。


    這一係列機緣巧合,使得黃老學的學派傳承極其脆弱,但凡某一代的學術繼承者能力不足,或是授業者活的短了些,就足以使得黃老學麵臨‘學說部分失傳’的尷尬狀況。


    但光此一項,顯然也不足以使得黃老學,在曆史上的景帝一朝,短短二十到三十年的時間內,直接從執政學派退化為‘在野學派’,從此再也不曾出現在過華夏曆史。


    真正導致黃老學沒落,或者說,加速黃老學退出曆史進程的因素,便恰恰是黃老學從《易》學中汲取營養,從而誕生的學術分支:老莊之說。


    ‘莊周夢蝶’的典故,在後世可謂是耳熟能詳;而黃老學中的‘黃、老’二字,便泛指華夏始祖:黃帝軒轅,以及後世道教所奉的先祖:老子李耳。


    在黃老學最開始的思想核心中,無論是黃帝的部分,還是李耳的倡導,幾乎都沒有提到莊周夢蝶這般具有神話色彩的內容。


    但在《易》學憑借其強大的時代前瞻性,逐漸在華夏學術界搶占一席之地時,黃老學卻十分精準的提取了其中的糟粕,將幾乎所有迷信的內容汲取,誕生出了‘老莊學派’。


    在黃老學勢大的漢室除,這個現象自然是不明顯——大佬們白天處理政事,晚上迴家煉個丹、修個仙,也沒人能說什麽。


    但在曆史上的景帝、武帝一朝,這個曾經不起眼,被黃老巨擘們視為‘個人愛好’的學派分支,卻成為了壓死黃老學說的最後一根稻草。


    ——幾乎所有的黃老學巨擘,都在景、武帝年間歸隱山林,投身在了光榮的修仙事業當中!


    當所有骨幹都去修仙,新鮮血液得不到指導,隻能跟著去煉丹、修仙時,黃老學的沒落乃至於消亡,也就成為了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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