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張蒼自是連忙一拱手:“陛下言重。”


    “臣縱萬死,亦不敢負太祖高皇帝恩德!”


    就這樣,作為外朝名義二把手的禦史大夫張蒼,便代表了大半個外朝,許下了‘為糧食保護價保駕護航’的承諾。


    至於張蒼為什麽要這麽輕易地做下這個許諾,自也不是頭腦發熱,被劉弘的王霸之氣所折服。


    ——作為一個沉浮宦海長達四十年以上的政治家,張蒼也有著自己的考慮,以及判斷標準。


    拿冬小麥的推廣一事來說,從張蒼的角度來看,重點並非是微觀的‘國庫能從裏麵賺多少錢’,而是推動冬小麥,對於漢室而言,有著怎樣的影響。


    從這個角度出發看待冬小麥的問題,張蒼就不難得出‘通力支持’的結論。


    因為從短期來看,冬小麥‘冬種春收’的播種期,與粟米的播種期完美的避開,可以讓資源匱乏的漢室,輕鬆達成‘糧食產量翻倍’的成就。


    而這個成就,對於任何一個封建政權而言,都是無法抵擋的誘惑。


    因為更高的糧食總產量,意味著社會矛盾的緩和、社會資源的充沛,乃至於,戰略國力的大幅提升!


    ——糧食,幾乎算是冷兵器時代,最為重要的戰略物資!


    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在‘糧食’,或者說‘後勤保障能力’麵前,什麽兵員戰鬥力、軍械先進程度,都屬於‘可以慢慢考慮’的因素。


    甚至光是後勤保障能力的優勢,就能將兵力、戰鬥力、軍械的劣勢撫平大半!


    原因很簡單:隻要後勤物資能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那無論是兵力少、戰力低,還是軍械老舊、落後,都不再是問題。


    因為在冷兵器時代,糧食,就意味著源源不斷的兵源!


    ——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不會有任何一個男子,能抵擋一碗熱騰騰的粟米飯,所帶來的極致誘惑。


    光是為了吃飽肚子,就會有無數人出於‘寧願撐死,也不餓死’的心理,參軍入伍!


    更何況漢室如今麵臨的戰略局勢,並不是需要充足的戰略儲備,來彌補其他方麵的劣勢,而是漢室在其餘所有方麵,都領先於整個已知世界,隻是在‘戰略儲備’‘後勤保障’能力上,略微有些欠缺。


    就拿漢室最大的戰略對手:匈奴來說,除了匈奴騎兵,對漢室重步兵集群的兵種克製外,唯一讓漢室不敢全麵開展的因素,就是‘耗不起’。


    因為一旦開戰,意味著戰爭期間,漢室大半個北方都要絕收;而漢室中央卻根本承擔不起‘小半個疆域收不上農稅,甚至還要撥糧賑災’的代價。


    除此之外,漢室還有什麽好怕的?


    論戰鬥力,即便是自稱‘從小生活在馬背上’的匈奴騎士,也絕不可能比得上‘士不教不得征’的傳統下,經過係統軍事訓練後,才走上戰場的漢軍將士。


    論兵力,那更是不用說——漢室民二千二百餘萬口,戶足三百萬!


    若是不惜一切代價,發動國內全部可動用的武裝力量,五百萬不敢說,光是年齡20-35歲之間,且經受過軍事訓練的適齡戰卒,漢室就能發動二百萬以上!1


    反觀匈奴,在國書中一直吹噓的,也就是‘控弦四十萬’。


    而這四十萬兵力,卻時間匈奴本部,以及樓煩、折蘭這樣的別部,乃至於一些塞種奴隸部落的兵力加在一起,才湊出的上限。


    戰鬥力穩占上風,兵力更是遠超匈奴,軍械的先進水平,就更不用說了。


    ——匈奴能成為草原霸主,還是占了秦長城軍團慌亂撤迴,丟下物資輜重的便宜!


    即便是現在,那些前秦時期的爺爺劍、爸爸弓,都還被匈奴各部頭人視若珍寶,非精銳親信不給用!


    至於漢室?


    ——前秦時期的武器軍械,早在惠帝時期,就已經被堆在了各地方政府管轄的武庫之內,給青壯冬訓用來練手了!


    少府更是具備將二十萬人,當天武裝到牙齒的軍械儲存,以及每天十萬支箭矢、五千柄弓、劍、戟、矛的潛力。


    可以說,除了在戰鬥力方麵,漢室對匈奴隻有微小的優勢之外,在兵力、軍械等方麵,漢室都是無壓力碾壓匈奴!


    而漢室在這種情況下,依舊無法占據對匈戰略進攻權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一:內部諸侯割據勢力龐大,使得中央不敢將太多精力用在對外戰爭。


    二:匈奴騎兵集群,對漢室重步兵集群的兵種克製,使漢室的戰鬥方式受到了極大程度的局限性。


    第三,就是匈奴人‘打到哪,搶到那’,幾乎沒有後勤壓力;而漢室卻要在戰時,承擔‘戰鬥部隊每人每月二石的糧食’,以及其他格式武器、軍械的後勤壓力。


    簡單來說,就是一旦打仗,匈奴人唯一可能出現的損失,就隻是死人。


    哪怕是戰士犧牲,匈奴也沒有‘撫恤孤寡、賞賜有功將士’的壓力。


    ——犧牲將士,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搶迴其屍首,繼承其所有財產;有功將士,也有的是機會燒殺搶掠。


    戰後單於庭非但不用下發撫恤、賞賜,反而還能得到部隊上交部分掠奪物資!


    說白了:隻要仗打起來,那無論輸贏,單於庭永遠不虧!


    ——反正打輸了,也能騎馬跑迴草原嘛!


    反觀漢室,卻是無論輸贏,都要在承擔戰鬥人員陣亡的損失之外,還要承擔戰時後勤、戰後重建,以及陣亡、負傷將士撫恤,有功將士賞賜等支出。


    而如此龐大的支出,就是漢室無法具備戰略進攻權最主要的原因。


    ——不是不敢打,也不是不能打,而是無法承擔打起來之後,所帶來的負擔。


    而現在,內部諸侯割據勢力,已經逐漸失去對中央的威脅能力。


    匈奴騎兵集群對漢室步兵集群的兵種克製,也能通過‘短期內研發新戰術、長期養馬,建立騎兵部隊’來解決。


    僅剩的一個,也是最為關鍵,最難結局的‘後勤壓力’問題,也將在冬小麥為漢室帶來‘糧產翻倍’的效果之後,而得到解決。


    光這一點考慮,就足夠張蒼撇開所有的顧慮,全麵支持冬小麥的推廣了!


    在劉弘推行冬小麥之初,張蒼之所以沒有跳出來表示支持,並非是看不到這些可能性,而是冬小麥的推廣,還有最後一個難點。


    ——難吃!


    當‘隻求溫飽’的底層百姓,都不願意將冬小麥當做口糧的時候,很難要求消耗更大,對營養、口感要求更高的軍卒,把冬小麥當做軍糧了。


    所以在年初,劉弘提倡關中全麵補種冬小麥時,張蒼隻是把劉弘此舉,理解為了‘為解決糧食貧乏,而做出的補救手段’。


    至於將冬小麥納入糧食保護價政策,張蒼則隻當劉弘太年輕,從粟米上吃到了甜頭,就想當然的將冬小麥,放到了和粟米同樣的重要地位。


    可現在,張蒼不這麽想了。


    在研磨成粉,變成‘麵食’之後,冬小麥對漢室而言,已經足以成為和粟米一樣的‘通行口糧’。


    既然是通行口糧,那冬小麥和粟米一樣,也同樣具備對社會秩序的影響,以及‘國家戰略儲備’的影響。


    所以在張蒼看來,全麵推廣冬小麥的意義,就可以簡單的理解為:致力於在短時間內,讓漢室的糧食產量翻倍!


    更重要的是,這麽做非但不會讓國家受到損失,反而還可以通過糧食保護價政策,大幅改善中央的財政狀況!


    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張蒼最後,以麥麵的價格提出詢問,則是張蒼的最後一點憂慮:劉弘究竟是和自己一樣,把冬小麥當成了‘強大漢室國力’的利器,還是隻當成了斂財的工具?


    不能怪張蒼想象力豐富,實在是過去的曆史上,稍有些成就,就開始沉迷享受的掌權者,太多太多了···


    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勵精圖治,得以滅越;但越滅亡之後的不過幾年時間,夫差就已經墮落到了‘不問朝政’的地步!


    最終結果,自然是大快人心的‘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就拿距離漢室最近的說:始皇帝嬴政。


    ——嬴政是怎麽從勵精圖治的明君,淪落為沉迷享受、整日追求長生不老的‘暴君’,張蒼可是在鹹陽宮親眼目睹過的!


    隻不過相比起其他‘前輩’,始皇帝享受歸享受,沒太丟下正事兒罷了。


    即便如此,秦也終是躲不過二世而亡,天下奮起而反秦的下場。


    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再加上劉弘不過十六歲的年紀,張蒼有這樣的疑慮,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但很顯然,這一次,劉弘也同樣沒有讓張蒼失望!


    ——麥麵一斤一錢,即‘一石宿麥加工後的售價為百錢’。


    這樣的利潤率,和七十五錢收購、九十錢出售的粟米一樣,都屬於‘以穩定糧價、照顧百姓’為主要目的,並讓國家適當獲得利潤的程度。


    與中央隻需要儲存的粟米相比,需要再加工的冬小麥,價格比粟米貴上十石,也完全在合理範圍內。


    起碼從這個定價之上,張蒼還沒有從劉弘身上,看出哪怕絲毫‘牟取暴利’的意圖。


    最大的擔憂消失,張蒼的顧慮,也就隻剩下對實際層麵,即金融角度的顧慮了。


    “陛下,臣尚有一言,或需陛下思慮?”


    得到劉弘默許之後,張蒼稍作沉吟,便將自己最後的顧慮,擺在了劉弘麵前。


    “陛下既以糧價保護之策,安天下百姓之心,或亦知:有價無市、有市無價者,所指者何?”


    見張蒼要繼續解釋,劉弘淡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張蒼不必再說。


    張蒼話裏的意思,劉弘自然是懂得:供需關係嘛!


    供不應求,會導致物價暴漲;供大於求,就會讓物價暴跌。


    而從國家層麵,供大於求,就會導致物資剩餘,無處消耗。


    對此,劉弘自然也是早就有安排了。


    “北平侯之慮,同朕想到了一處啊~”


    毫不吝嗇的讚賞一番,劉弘便將自己應對‘糧食產量過剩’的方法,大致告訴了張蒼。


    “今天下民二千二百萬餘,以人年糧二十四石,需糧五萬萬三千餘萬石。”


    “往日,關中產量近四萬萬石,關東不足萬萬;天下米糧堪足民食。”


    “今歲,關中得粟米三萬萬石、宿麥四萬萬石,便足天下百姓民之用;若加以關東所產之糧,餘糧或至三萬萬石之巨!”


    將自己大致推算的數據擺出,以證明自己確實‘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劉弘便繼續道:“然實況,卻並非如此。”


    “北平侯當知,今吾漢家戰卒幾何?年須軍糧幾許?”


    沒等張蒼開口,劉弘便將已經得到的準確數據,擺在了張蒼麵前。


    “光北牆長城一線,漢卒便逾二十萬!”


    “若加以長安、關中諸軍,及地方郡縣兵,吾漢家兵卒,幾逾五十萬之巨!”


    “年須軍糧,足千二百萬石!”


    說到這裏,劉弘又指出了一個重點。


    “且往日,民一歲一種,田畝尚有失肥之虞;今一歲兩種,田畝尚有粟米四石、宿麥三石之產?”


    說著,劉弘搖了搖頭,淡笑著望向張蒼。


    “朕以為,今歲春耕,關中粟米,恐畝產不過三石。”


    “待明歲,關中田畝失肥大半,恐宿麥、粟米加之,亦不過畝產五石···”


    言罷,劉弘便緩緩起身,來到同樣站起的張蒼身邊,滿是感歎著拍了拍張蒼的肩膀。


    “待明歲,關中大興水利之時,怕是吾漢家君臣,終不得一日安眠了啊~”


    稍提一嘴‘明年在關中大興水利’的計劃,劉弘便疲憊的揉了揉酸澀的脖頸。


    聽聞此言,張蒼終於是放下了‘穀賤害農’的憂慮,滿是敬佩的一拜。


    “陛下慧眼如炬,明見萬裏;幸得聖君在位,臣等,大幸!”


    劉弘卻是顧不上沾沾自喜,隨意的擺了擺手,最後補充了一句:“另,朕意加漢官俸祿,厚養其廉。”


    “擬今之秩祿不變,然祿之粟,換為麥麵。”


    “然此事尚不急迫,待出宮,北平侯可與丞相及九卿諸公商議,於明日常朝,奏明此策之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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