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世人看來,冬天,是遍地雪花的曼妙,是一杯熱咖啡的慵懶,也是一盤餃子的團圓。


    可對於身處封建時代早期的漢室而言,冬天的意義,卻沒有那麽美好。


    對於百姓而言,冬天是一年之中,唯一無法耕作的時間,是百姓每過一天,都會因‘吃了糧食卻沒賺到錢’而心中不安的時間。


    對國家,對邊牆一帶的守軍而言,冬天,也是匈奴人大舉來犯的嚴峻時刻。


    在曆史上,漢室隻有一種人,會希望冬天早日到來,且不要那麽快過去。


    ——酷吏。


    準確的說,是那些執政手腕簡單粗暴,以殺豪強為‘安民治民’之綱要的執法官員。


    在後世傳言中,便有王溫舒這樣的酷吏,曾因治下死囚連殺秋冬兩季,直至開春都沒有殺完,而發出‘若是冬天再長一個月就好了’的感歎。


    而王溫舒之所以有這樣的感歎,是因為漢室的觀念中,有一條沒什麽根據,卻又被大多數人接受的,不成文的默契。


    ——死囚,必須在冬季殺死。


    至於春、夏、秋三季,則都被認為‘殺囚不詳’。


    而今年,情況卻有些不同了。


    往年在凜冬之時,不安的在家中消耗糧食的百姓,終於在天子劉弘地號召下,從自己的‘舒適圈’走了出來,全家老小齊上陣,快速進行著冬小麥的補種工作。


    邊牆地區,也因為劉弘選擇的‘屈辱和親以安胡’政策,而得到短暫而寶貴的安寧。


    至於酷吏···


    ——曆史上聲名赫赫的酷吏,在這個時間點還沒有冒出頭。


    但這絲毫不影響今年冬天,漢室天下依舊死了很多人。


    很多死有餘辜,死的如塵如土的人···


    ·


    正武元年冬十一月,月中,朔望朝。


    隨著天氣逐漸寒冷,劉弘也已按照慣例,搬到了未央宮前殿以東的溫室殿。


    但沒辦法——開國皇帝劉邦定下的規定:朔望朝,必須在宣室殿進行。


    即便不論這則‘祖製’,光是從現實角度考量,朔望朝‘公卿皆至,凡員數百人’的特點,也使得會議場所,隻能由宣室殿承擔。


    因為隻有宣室殿碩大的殿堂,才能承擔將這幾百人容納在內的重擔。


    此時此刻,天子劉弘正端坐於禦榻之上,朝臣百官、徹侯勳貴則跪坐東西兩側,殿中央,則是一位身形魁梧的將軍,手持一卷長長的竹簡,對禦階上的劉弘進行著匯報。


    “車騎將軍棘蒲侯臣武,大將軍潁陰侯臣嬰,上將軍隆慮侯臣灶,前將軍故安侯臣嘉等,昧死百拜,啟奏陛下。”


    “悼惠之亂,自去歲四月起於齊,今歲十月止於滎陽。”


    “去歲秋九月,屯駐睢陽外之賊子取道下邑,潛行至滎陽,欲圖敖倉;幸陛下慧眼如炬,使賊千裏奔襲而勿得敖倉,方於滎陽城下,徒留屍數萬。”


    “前將軍申屠嘉引淮陽郡兵,同滎陽之忠臣義士通力協作,以卒不過三萬,力敵賊逾二十萬;滎陽堅守三日而不失,賊亡數萬。”


    洋洋灑灑的將修飾過的戰鬥經過道出,柴武話頭稍艾,將手中竹簡往後攤開了一些,複又清了清嗓。


    “及至悼惠諸子,則於滎陽之敗後各自逃散。”


    “悼惠四子劉罷軍,奉齊王之命歸齊籌糧,為南下至飛狐都尉部所擒,今已押入長安。”


    “悼惠八子劉將閭,為齊王拜為賊軍前將,於滎陽之敗後西遁,獻降梁中尉薄昭,今已押至長安。”


    說到這裏,柴武的語調稍一肅。


    “悼惠三子劉章,為齊王拜為賊掌軍之帥,於滎陽之敗後北逃,渡大河而欲入趙,為大將軍親手俘獲。”


    “後押解長安之徒,逆賊劉章撞木自盡。”


    “悼惠長孫,哀王長子則,於滎陽之敗後南入滎澤···”


    “終,陷於沼池,而亡命也···”


    言罷,柴武鄭重一拜,將手中竹簡稍舉國頭頂:“其餘各軍將士之傷亡、獲功之詳,俱錄於此簡,臣同大將軍、上將軍、前將軍皆已用印。”


    “悼惠諸子之亂起,先有大將軍駐守睢陽,後有前將軍血戰於滎陽,戰死、戰傷者無數;後得諸部通力合作,方使賊無有一人逃脫。”


    “故臣等昧死百拜:懇請陛下封賞有功之將士,撫恤戰亡之英烈,以使國朝尚武之風,無有受挫之虞也···”


    確認柴武的匯報結束,劉弘才輕輕點了點頭:“車騎所言甚善,此應有之理。”


    其實,陣亡將士的撫恤、有功將士的封賞等工作,完全不需要柴武如此大張旗鼓,拉著一串漢室軍方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人物一同上奏。


    早在太祖劉邦之時,漢家的軍隊撫恤、封賞規則,就已經非常完善了。


    針對陣亡將士的撫恤,如今便有一條自秦末之時,就為漢家一直沿用的條例: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祀以少勞(豬、羊各一),長吏視葬。


    吏,在軍中多指負責記錄士卒功勳的軍法官,而長吏,則指直接指揮這位陣亡士卒的最低一級主官。


    在行政單位,官吏遍分為長吏、少吏兩種,長吏指全掌一曹之事的正職,如裏正、嗇夫等,都可算作‘長吏’。


    有決策權,就意味著長吏必須有足夠的秩祿,腰間係有象征權力的官印,所以通常情況下,長吏的俸祿不會低於一百石。


    而少吏,則指無任何決定權,隻能遵從長吏的指令,配合主官進行工作的副職。


    通常情況下,少吏所指的,便是那些俸祿低於一百石的編外人員。


    這樣的人,在後世被稱為刀筆吏或臨時工,而在漢室,被稱為鬥食——俸不足石,以鬥發之也。


    這則條令的意思就是說,有士卒在戰場上陣亡時,軍法官要負責為其置辦喪服、棺木,並同陣亡將士的屍首一起送迴其家中,送上少牢規格的祭品,並由該士卒身前的主官親自參加葬禮,以保證一應要求符合法律規定。


    與行政單位所不同的是:軍中長吏和少吏的區分,遠沒有行政單位那般複雜。


    ——從統掌五十人的屯長開始,往上都可以視作長吏。


    也就是說:在漢室,哪怕是一個大頭兵陣亡,也會有屯長一級的軍官出現在葬禮現場,代表國家,向烈士表示哀悼。


    死人都有如此高規格的待遇,那些立下武勳,並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將士,那就更了不得了!


    從最輕的‘探得敵情’,到最重的‘先登之功’,士卒每一項功勞,都會被軍法官詳細記錄。


    若戰後不幸陣亡,那這些功勳的賞賜,將送到烈士的家人手中;烈士的喪葬規格,也會在已有基礎上,得到一定程度的升級。


    若存活下來,那自是皆大歡喜——軍法官會如實將戰鬥中,立有功勳的將士名單上報,朝堂再根據法律條令進行封賞。


    功勞小一些的,至不濟也能撈到一筆不少的錢財,以及‘x年不用服徭役’的待遇;功勞大的,更是封官進爵,不設上限!


    有如此完備的條令存在,柴武卻依舊多此一舉的請求劉弘封賞、撫恤,這就是漢室的時代特性,以及政治文化背景所導致的了。


    作為將領,柴武要想一如既往地得到麾下將士的追隨,就必須全心全意的為屬下謀福利。


    也就是說,無論劉弘本意如何,柴武這個態度,是一定要拿出來,擺在朝堂之上的。


    而身為臣子,柴武也需要借此機會,再次給劉弘一個重申自身神聖性的機會——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諸將士的賞賜,不是我柴武給的,是當今天子恩賜。


    對著這套脫褲子放屁般的政治流程,劉弘還是有基本了解的。


    見柴武將竹簡高高舉起,劉弘稍測過頭,眼神示意身旁的王忠,將那卷竹簡取來。


    待竹簡被王忠恭敬的奉上禦案,劉弘緩緩攤開竹簡,大致掃了一眼。


    “原來如此嗎···”


    隻見竹簡之上,前麵一小部分,與柴武方才所言大同小異;而後麵那記錄著數百上千個人民的部分,其前後順序卻頗為有趣。


    ——排在第一位的,居然是一個名為‘全旭’的司馬!


    其功勞倒是沒的說:於大河北岸,率部圍拿叛賊劉章!


    逐條往後看下去,就見一個個劉弘聞所未聞,官職多不過屯、曲之間的中低層軍官,被錄入到了這份功勞簿之上。


    當劉弘略帶些詫異的將目光放到功勞簿最後,都沒有發現柴武、灌嬰、周灶、申屠嘉等將領的名字。


    而這個小小的‘謬誤’,或者說遺漏,卻是精確地撓到了劉弘的癢癢處。


    ——這份奏疏,或者說戰後匯總報告,是得到柴武、灌嬰、周灶、申屠嘉四人聯名認可的!


    作為如今漢室軍方將銜最高的四人,又怎麽會同時出現‘忘記把自己寫上功勞簿’的失誤?


    既然不是失誤,那就是刻意為之——而且是在四人一致同意過後,才有了這麽一份隻有將官士卒,卻無主帥名諱的功勞簿。


    這樣一封報告所暗含的內容,實在很難不讓掌權者,尤其是封建帝王安心。


    ——我們有沒有功勞,全由陛下說了算!


    這樣的政治覺悟,讓劉弘不由感到一陣安心。


    “若周亞夫有這樣的覺悟,應該不至於晚景淒涼;迷路將軍,也不會留下‘李廣難封’的典故了吧?”


    在沒有思想政治建設的封建時代,決定一位武將結局的,往往就是其自身的政治覺悟。


    沒辦法——通訊方式落後,思想建設落後等因素,使得任何一個封建君王,都無法對掌兵將領百分百安心。


    皇帝這個生物本身就多疑,若是武將的思想政治覺悟又不達標,就很容易發生‘殺功臣’的慘劇。


    ——皇帝能怎麽辦?


    總不能因為人家功勳卓著,就把國家的存亡,交到一個外人手裏吧?


    相較於曆史上的封建帝王,劉弘的‘症狀’還稍微輕一些,但也隻限於‘在武將懂事的時候,給個完美的結局’的程度。


    而今年,中央對抗悼惠王諸子叛亂的戰爭,便讓劉弘第一次感受到了‘將在外,君寢食難安’的沉浸式體驗。


    自然,柴武、周灶等老臣還是信得過的,但灌嬰呢?


    再往深處想:太祖高皇帝之時,周勃在劉邦眼中,應該也同如今劉弘看柴武般放心吧?


    隻能說,封建帝王的多疑,大都不是其自身的脾性,而是受環境所破。


    ——畢竟人性,是最不值得信任,也最不應該信任的東西。


    帝王一舉一動,皆影響天下萬民之生死;在這種情況下,以一人之淒涼晚景,換得天下一世太平,便是順其自然的事了。


    “奉常。”


    一聲親喚,待劉不疑出班一拜,劉弘便麵帶微笑的交代道:“此有功將士之名錄,卿抄錄一份,好生思慮。”


    “萬不可使有功之士寒心。”


    看著劉不疑應諾推下的身影,饒是見多識廣,柴武也是不由一愣。


    至於殿內文武百官,更是紛紛將嫉羨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癡然而立的柴武。


    ——劉不疑可是奉常!


    什麽情況下,有功將士的名錄,會需要奉常這個負責禮製的九卿‘好生思慮’。


    答案毋庸置疑。


    ——測堪輿,祭高廟,封諸侯!


    在如今漢家‘異姓不可為王’的背景下,劉弘此舉便意味著:那封竹簡之上,有至少三個以上的幸運兒,將躋身於光榮的‘徹侯’或‘關內侯’階級!


    而這,便是柴武如此詫異的原因。


    “於有功之士行如此重賞···”


    心中思慮者,柴武心中便逐漸湧起一抹遺憾。


    先前與劉弘地接觸,在柴武心中留下的印象並不多。


    在曾經的柴武看來,當今劉弘,是個年少老成,手腕頗為狠辣的天子。


    再多的,就沒有了——自這位登基以來,君臣二人就見過兩迴麵。


    第二迴,也正是柴武此次早先一步入長安。


    但現在看來,眼前這位,可絲毫沒有繼承孝惠皇帝的‘仁弱之風’。


    ——動輒裂土封侯,此舉,明顯是在表明自己的尚武之心!


    “可惜啊···”


    對於一個武將而言,最遺憾的,必然是聖君臨朝,而我已老朽。


    漢室對於君王的要求,可以說是曆朝曆代最低的了。


    ——不用舉止有度,不用謙卑有序,甚至不用仁義愛民。


    漢室天子,隻需要將一點做到極致,就能得到絕大多數臣民的效忠。


    ——尚武!


    隻要天子尚武,且其他方麵沒有壞到商紂那個程度,就已經能讓天下人滿意。


    而一個三十歲的皇帝尚武,和一個年僅十六,卻已然全掌朝政的皇帝尚武,所帶來的影響也全然不同。


    此時的百姓,大多十幾歲就結婚生子,二十多歲的女子,就已經能被叫‘老阿姨了’。


    到了三十往上,那更是到了要抱孫子的老年。


    ——沒辦法:匱乏的物質條件,使得這個時代的人均壽命,基本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


    而作為天下共主的天子,雖然得以養尊處優,壽命能比勞苦百姓長一些,但也十分有限。


    ——太祖高皇帝,四十七歲時都還年富力壯,還能上馬征戰,一舉鼎立漢室國祚!


    可在項王兵敗生死,天下一統之後,短短五年,英明神武的高皇帝便快速衰老,在太子尚未成年之時撒手人寰。


    孝惠皇帝十五而登基,也在短短七年後抑鬱而終。


    先帝,即孝懷皇帝,那更是在僅僅十二歲的年紀,死在了皇位之上。


    漢家三代皇帝‘在位數年而亡’的先例,將一個十分現實的結論擺在了漢家朝臣麵前:皇位,就是那種能在短短幾年內,快速將年富力強的人所有生命力吸走的高危職業!


    即便不考慮漢室的特殊狀況,過去千百年的故事也證明:隻要是勤政的帝王,大都很難長壽。


    原本的曆史上,漢室後來的君王,也確實大都如此——文帝劉恆年二十四而得位,在位堪堪二十三年,死於四十七歲那年。


    甚至在生命最後的幾年中,漢室已經被文帝一點點交到了監國太子,即後來的景帝劉啟手中。


    劉啟年三十一而登基,在位十六年;但早在登基後的第七年,四十歲的景帝劉啟便曾病危,一度連遺囑都已經寫好:以太子劉榮繼位為帝,母粟氏為太後。


    即便那聲‘老狗’讓景帝強咬著牙挺了過來,但之後的七年,唯一支撐景帝繼續活下去的,就隻有年少未壯的太子劉徹。


    從這些例子就不難看出:一位三十歲的帝王尚武,意味著他大概還有五年大展宏圖。


    剩下的五年,則該準備後事,一點點完成政權的交割。


    而一個年十五的皇帝尚武,且已經具備足夠成熟的政治手腕,就大不相同了!


    撇來剛成年就死去的孝惠皇帝,和‘非正常死亡’的孝懷皇帝不論,倘若這個君王能活到三十歲,那就還有十五年的時間!


    即便把最後五年留著培養接班人,進行權力交接,也還有十年以上的時間,能大展胸中誌向!


    想到這裏,柴武便滿帶著自艾,望向禦階上的劉弘。


    “生不逢時?”


    心語一聲,柴武便又自嘲的搖了搖頭。


    ——能生在秦末漢初,親身經曆那個時代的波瀾壯闊,已足夠羨煞旁人。


    “是吾貪欲不足,徒生執念啊···”


    “高舉廟堂,親睹後輩馳騁草原,掃滅胡虜,又有何不可呢?”


    柴武十分篤定:在當今劉弘一朝,漢室與匈奴的問題,必然會得到解決。


    “至不濟,也當驅胡至極北,以複前秦之時,胡不敢南下牧馬之況吧?”


    站在宣室殿正中央,柴武的心神卻飛到了遙遠的未來,憧憬起那曼妙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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