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吾等此行,當時有些托大了···”


    趙國境內,一支風塵仆仆,行進間交替有序的部隊,正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徑直向南行軍。


    說是不快,但也隻是以這支部隊的標準——日行七十裏,放在天下任何一支漢室部隊,這都算是絕對精銳才能達成的行軍速度!


    即便這支部隊一路晝伏夜出,盡挑山溝野林行走,但如此強大的奔襲機動能力,實際上已經暴露了這支部隊的來由。


    ——漢,飛狐都尉!


    “校尉所言,可是北牆之事?”


    柴武一聲淡然的答複,引得身旁小將連連點頭。


    “秋收方過,而冬未至;依往年之例,匈奴搶掠北牆,便當於此時前後。”


    “如此之時,陛下令吾飛狐都尉南至豐沛,這···”


    小將話音未落,就被柴武一記犀利的眼神殺阻止,隻得訕訕住口。


    複又行走片刻,抬頭望了望天空,柴武便緩緩止住步伐:“傳令大軍,於此林暫歇,造飯飽食;待日暮再行。”


    ——天,快亮了。


    對於常年奔波於邊牆的飛狐都尉而言,晝伏夜出、避道繞邑的行軍方式,無疑是十分熟練。


    當邊牆某處受到匈奴人近犯時,飛狐都尉部,便大概率會選擇這種行軍方式,以免行蹤為匈奴人所知。


    ——匈奴人每次入侵之時,漢室內部,都會有漢人奸細乃至於匈奴細作,為匈奴人窺探戰情!


    所以,除非是匈奴人成建製入侵,不去攻略村莊,而是集結重兵攻打城邑,否則,飛狐軍都不會星夜馳騁。


    如今的狀況,無疑比邊牆有警的時候輕鬆一些。


    早在關東亂起之時,柴武所收到的,就不是什麽‘防備邊牆’的命令;而是當今劉弘通過禦史大夫的渠道,直線送到柴武手中的戰略任務:進抵趙北,時刻準備南下!


    柴武沒等太久,那封注定會到來的調軍令,在八月下旬如期而至:緩行南下至梁趙邊界,而後見機行事!


    一開始,柴武還對那句‘見機行事’的命令有些摸不著頭腦——自有漢以來,從來沒有一份調兵詔書,是如此的···


    模糊?


    除了‘模糊’,柴武實在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了。


    琢磨不定之下,柴武隻得詢問那位奉命傳達詔書的中郎:這見機行事···


    見什麽機?行什麽事?


    柴武原以為,當今劉弘既然送來一封如此欲蓋彌彰的詔命,那必然不會解釋太多。


    但即便是現在,柴武都還記得那位姓欒的中郎,是如何為自己解答困惑的。


    ——陛下雖未名言,然末將以為,陛下所患不過有二;一者豐沛,二者敖倉。


    有了這句話,柴武頓時就明白了:劉弘所說的見機行事,應該是‘待在梁-趙邊界查探消息,如果齊賊攻豐沛,就支援周灶;如果滎陽有警,則支援申屠嘉’。


    想明白這個關節,柴武再迴頭看那句‘見機行事’,不禁為劉弘開闊的胸襟感到欽佩。


    ——這哪裏是欲蓋彌彰?


    分明是劉弘深知兵無常形,所以盡量將戰略指揮權,交到了柴武手中!


    至於那封詔書,則隱隱有些顛覆慣例的意味:不再事無巨細的掌控,而是直接指派任務!


    至於怎麽打,打成什麽樣,則都不過問,隻要一個結果。


    柴武至今都還記得,當年垓下之戰,受高皇帝之命掌漢軍兵權的淮陰侯,所下達的命令都是極其詳細:某日某時,率兵多少至某地。


    時間,地點,主將,士卒人數,都是極其精確。


    就連遇敵後可能發生的事,都有極其詳盡的安排:敵千百,則如何;上萬,則如何;數以萬,不可敵,則退往何處。


    在那樣的運轉模式下,除了真正掌握兵權的韓信一人之外,整個漢軍其餘所有將領,無論秩比高低,實際上都隻是命令的執行者。


    無論遇到什麽狀況,都隻能按照戰前受到的軍令從事。


    這樣做的好處自是明顯:除了韓信一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不用思考太多,隻需要按照命令行事即可;哪怕出了問題,隻要是在遵從軍令的前提下出的,將官也不用承擔責任。


    在那種模式下,柴武這樣的將領,能立下功勳的唯一途徑,其實就是淨斬首:殺敵數減去傷亡數,就等於將領此戰的軍功。


    為正則賞,為負則罰;戰損比接近,則‘留職查看’。


    其實早在年初,以衣帶詔召飛狐軍趕往長安之時,劉弘就已經有這樣模棱兩可的命令了:以最快速度抵達長安城下。


    當時,柴武雖有些詫異,但也隻當劉弘年紀小,不懂軍陣之事,亦或是身陷為難,亂了陣腳。


    直到這次,劉弘再度下發這種‘不管過程,隻要結果’的詔命,柴武才隱約迴過味兒來。


    ——如果劉弘不是將柴武看做整場戰役的‘帥’,那隻怕今後,漢軍將官收到的命令,都將會是這種全新的作戰指令。


    拿柴武所收到的詔令來說,總結起來就一句話:保住豐沛、滎陽;酌情配合申屠嘉、灌嬰大軍澆滅叛賊。


    至於怎麽打,在哪打乃至於幾個戰略點的優先排序,則俱無交代,全由柴武定奪。


    當然,已經存在於漢軍法中的‘淨斬首’,自然也會作為戰後的評判標準。


    “陛下所圖,隻怕不止關東諸侯啊···”


    作為沉浮宦海數十年,從屍體堆裏爬到如今漢室軍方三號人物的武將,柴武對於這種新型戰略命令形勢所會帶來的變化,自然是一目了然。


    相較於曾經,一進一退皆有主帥掌控的戰鬥方式,這種隻以結果論,並輔以‘淨斬首’作為評判標準的指揮方式,將極大地發揮出中層將官的主觀能動性。


    例如在過去,一位校尉遇到敵人,隻能按照上司的安排,或戰或遁;但在這樣的指揮模式下,這個校尉可以參考自己在本場戰役中的任務,自主決定如何應對這支敵軍。


    如果任務是消滅地方有生力量,那就打;如果是占領戰略要點,那要麽先打再走,要麽繞開,乃至於聯絡附近友軍,合理打擊這支敵軍,以完成戰略目標。


    想到這種可能性,柴武就莫名有些興奮起來——如果真能將這種指揮模式推行,哪怕隻是推行到校尉一級,所取得的效果也絕對不小!


    至於推行到隊率,乃至於底層的屯、曲一級···


    “嗬,倒是老夫著癡了···”


    如果這種‘目標責任製’推行到屯、曲,那必然會引發混亂——屯、曲的主官,幾乎都是大頭兵爬上來的!


    這樣的人,別說對軍法戰陣了,隻怕連上司的命令,理解起來都有些費勁。


    讓這些人發揮主觀能動性,與下令全軍無腦騎砍沒有任何區別。


    柴武不知道的是:在不過十年之後,漢室野戰軍從率五十人的曲長開始,就都會變成熟讀各家兵法,地形地貌深記於心,放在此時都可堪司馬之用的高素質軍官所組成。


    “都尉。”


    正思慮間,先前那小將便靠近了些,稍一拱手:“哨卒皆已布下。”


    聞言,柴武不著痕跡的稍點點頭,便示意小將坐下。


    “方才,校尉言吾等南下,則北牆或有警,而飛狐都尉鞭長莫及,無以為援。”


    “若以尋常事日,校尉所言,確無不實。”


    說著,柴武取下腰間的幹糧袋,語調中稍帶上了些提點的意味:“然今歲,匈奴縱犯邊,亦勿以千人之軍至。”


    對於負責漢室北牆安穩的飛狐軍而言,‘千人’這個詞,算得上十分敏感。


    在駐紮於飛狐逕之時,但凡邊牆哪個方向派人來求援,飛狐軍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必然是:胡可滿千?


    蓋因為多年的經驗,使得飛狐都尉十分清楚地知道:‘千’,就是判斷匈奴人戰略目的最主要的參考。


    千人以下,就是某個部落窮的活不過冬天,方舍命入侵,以搶掠過冬物資。


    這樣的狀況,飛狐軍基本是派出一支司馬,就不再關注的。


    ——沒辦法,匈奴人都是騎兵,來去自如;又是以搶掠為目標,等飛狐軍支援過去,人家早就搶完東西跑走了。


    而千人及之上,就不一樣了。


    通常情況下,匈奴人‘掠奪’的部隊不會超過六百;即便超過,也會為了躲避漢軍箭矢,減少部隊行軍密度而分散。


    這意味著,隻要有一支千人以上,且行軍嚴絲合縫的匈奴騎兵,大搖大擺的出現在漢室邊牆,其身後就必然跟著上萬乃至於數萬大軍。


    到了那種時候,飛狐軍所要做的就是星夜馳騁,趕赴戰爭第一線,力保城池不失。


    所以柴武話裏的意思,也就很簡單了:今年冬天,匈奴人可能會如往常那般,以小股兵馬搶掠,但絕不會有大規模入侵!


    見小將一臉疑惑,柴武不由放下送到嘴邊的幹糧,低聲道:“今歲,吾漢家方遣宗室女和親於匈奴;循例,和親當歲,匈奴礙於顏麵,多不兵犯。”


    “況如今,當朝衛尉丞,正奉詔駐於代北。”


    “加之燕王新立,必厲兵秣馬,狄酋該當知曉避其鋒芒。”


    說著,柴武再將聲音放低了些,補充道:“老夫亦曾書信聯絡於東胡王,探得今歲,草原無甚災禍···”


    說到這裏,那小將才逐漸放下心中擔憂,安心啃食起手中冰冷的幹糧。


    草原沒有遭災,就意味著匈奴人的日子勉強過得去。


    匈奴人也是人~


    但凡餓不死,不會有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類,會做出‘以生命為賭注換取生活物資’的愚蠢舉動。


    過去數十年的經驗也足以證明:除非草原遭災,不搶漢室就活不下去,不然,匈奴人很少主動攻打漢室邊牆。


    看著小將一副心安的模樣,柴武不由長歎口氣,亦開始享用這頓糟糕的‘早餐’。


    “也不知老夫之後,飛狐都尉何人可堪大任呐···”


    朝堂大致步入正軌,距離令勉自郎中令轉任飛狐都尉,也已經時日不遠。


    但作為漢飛狐軍第一位主將,柴武很清楚:飛狐軍,並不是一位合格的主將,就可以撐得起來的。


    就如過去這些年,柴武逐漸培養起令勉一樣,飛狐軍至少需要一位令勉那樣,單以能力而言,隨時能接替飛狐都尉的新鮮血液。


    看著眼前的小將,柴武不由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很明顯,柴武的傾囊相授,並沒有用在對的人身上。


    “唉···罷了罷了···”


    “待令勉掌軍,當會自植心腹···”


    正當柴武略有些黯然的收起幹糧,打算休酣片刻時,不遠處跑來一道人影,不偏不倚跑到柴武麵前停下。


    “將軍!林外有兵馬!”


    ※※※※※※※※※※※※※※※※※※※※


    “呸!”


    “區區一徹侯,亦僥幸得之;狂甚?”


    走在部隊正中間,劉罷軍仍不忘咒罵著那個‘搶走’他軍權的小人。


    “哼,朱虛侯···”


    “待來日,丞相召吾入繼大統,吾看爾還有何憑仗!”


    越嘟囔,劉罷軍就越覺得胸中鬱氣無以宣泄,隻得煩躁的鑽出車廂,騎上了自己的愛馬。


    在灌嬰決定趁夜襲擊齊營當日,齊王劉則也幾乎同時決定:將軍中老弱留在營中,以迷惑睢陽城內的灌嬰大軍;餘者則趁夜離開睢陽城下,從北繞過睢陽,進發數百裏外的滎陽!


    而齊軍二十餘萬人馬,除了被留在睢陽大營的那千餘老弱之外,唯一沒有跟隨大軍前往滎陽的,就是受齊王劉則之命,折返臨淄籌備糧草的劉罷軍。


    “哼,五十萬石,說得輕巧!”


    自遙遠的戰國時期開始,齊地,就從來不是以‘土地肥沃’著稱。


    在戰國末期,耕地匱乏的齊國甚至一度曾完全放棄耕作,將所有精力放在商貿之事上;再拿著商貿所得的利益,從他國買入糧食,以維持國內的正常運作。


    若是以後世的角度來看,戰國時齊國的做法十分明智:以最小的代價,追求最多的財富。


    但齊國‘累富超其餘六國之總和’的龐大財力,仍舊沒能支撐其強大起來,反倒是成為關東六國之中,對秦國造成阻力最小的一個。


    究其原因,則是齊國在獲得巨大的商貿利益之後,並沒有想過將這些財富,折換成相應的軍事力量。


    龐大的商貿利益,使得齊國上至君臣,下至黎庶,盡皆沉迷於腰纏萬貫的美夢之中;賺得盆滿缽滿,也隻想著奢靡享樂,而不思強兵富國。


    若是戰國末,齊國將貿易所得中的一半拿出來,用於軍隊的建設,軍械的升級研發,乃至於糧食等戰略物資的儲存,也不至於在秦大軍壓境之時,隻能拿的出區區五十萬兵馬。


    ——要知道關東六國中最弱小的韓國,也常年掌控三十萬以上的軍隊!


    至於趙、楚,更是分別帶甲百萬!


    也正是從那時開始,齊人在天下人的感官中,便開始留下‘圖小利而枉大義’‘吝錢財而無家國’的負麵印象。


    發展到如今,秦末戰亂過去不久,劉氏齊國也才建起不過十數載,被戰爭破壞的臨淄商貿圈還沒有恢複到戰國時期的三分之一。


    但耕地缺少的問題,卻如同戰國時一樣,掣肘著這塊臨海的富庶之地。


    齊王劉則剛繼位不久,且年紀不大;朱虛侯劉章則癡迷軍事,於內政更一無所知。


    劉章眼中,隻有‘須成大事,非糧米百萬石不可為’的戰略預測;至於劉則,更是‘我啥也不懂,但我就是想做皇帝’的大xx。


    作為劉肥諸庶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個,齊國的狀況,劉罷軍有著相當明確的認知。


    ——四月搜集的那一百萬石粟米,早已經將齊國的所有潛能挖掘一空!


    哪怕秋收剛過,劉罷軍也不能保證此番迴轉,能籌集到足夠的軍糧。


    ——齊地所產出的作物,就連供給百姓都不夠!


    在過去,齊國都是要以齊紈、珍珠等貨物,從周邊之地換來數以百萬石的糧米,才能保證百姓能有糧食吃。


    現在,劉則卻是腦門兒一拍,就要劉罷軍在半個月之內籌集五十萬石軍糧···


    “黃口小兒!”


    對於劉則這個侄子,劉罷軍可謂嗤之以鼻。


    軍陣之事,劉章說啥就聽啥;內政之事,王相說啥就聽啥。


    到了這爭奪天下的時間點,這位幼稚到有些可愛的侄子,居然還在聽從劉章的意見···


    “嘿嘿,且瞧之。”


    “敖倉一破,隻恐太尉數十萬大軍,片刻便將至關外!”


    “到了那時···哼哼!”


    在心裏做出‘求我我也不迴去’的決定,劉罷軍不由將目光,撒向遠方的天際。


    “千裏之遠,也不知多久方可至···”


    “也不知家中妻兒可好···”


    暗自感歎著,劉罷軍的目光,就陡然固定在遠方山丘之上,一個莫名出現的黑點。


    正當劉罷軍疑惑於自己是否眼花的時候,那個黑點突然一動,變成了兩個!


    不片刻,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無數黑點出現在山丘頂,劉罷軍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就聽聞身後,傳來一聲近在百步之內的咆哮。


    “降者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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