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殿內隻低頭喝酒,卻不敢說一個‘不’字的宗親,劉弘不由暗自考量起來。


    齊王一門覆滅,幾乎已是板上釘釘;但齊國究竟要不要廢為郡縣,還需要仔細考量。


    即便撇開廢黜齊國宗祠,會使劉弘沾染‘圖謀諸侯土’的嫌疑,光是齊悼惠王劉肥‘高皇帝長子’的身份,就足以讓劉弘鄭而重之。


    高皇帝六年,皇長子劉肥獲封齊王,立齊國祚,定都臨淄,統掌轄下七十三城。


    光從齊國的地理位置,以及劉肥獲封為齊王的時間點,實際上就不難發現:劉邦之所以要將已經成年的長子派去齊地做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切斷北方諸侯,與南方諸侯之間的關聯!


    齊國的國土,大致位於後世山東一帶,東麵臨海;北接燕國,西北有趙國,西南有梁國,南,則為楚國。


    趙國以西,有韓國屹立;楚國以西南,有淮南國遙望齊國。


    想想漢室除,這些諸侯國的掌控這是誰?


    燕王臧荼,韓王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


    無一不是因叛亂,而被高皇帝劉邦禦駕親征,武力鎮壓的異姓諸侯。


    即便是趙國,也是在張耳死後,在張敖與劉邦的‘協調’下迴歸了漢室中央。


    至於緊鄰齊國以南的楚國,更是楚漢爭霸時期,楚霸王項羽的老家!


    而劉肥獲封為齊王的高皇帝六年,距離項羽烏江自刎剛過去不過一年而已···


    若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那另一件事,則足以證明劉邦的真實意圖。


    猜猜劉邦給劉肥派去的齊王相是誰?


    ——平陽侯曹參!


    從這些狀況就不難推斷出,劉邦將年齡最大的長子發往齊地為王,就是要在異姓諸侯林立,暗流湧動的關東,插入一枚釘子。


    實際上,劉邦不單單派了兒子中年紀最大的劉肥,去做了齊王——劉邦還將自己的親弟弟劉交,送去了楚地為王!


    要知道當時,楚國遍地都是‘為項王披麻戴孝’的亂臣賊子!


    所以,悼惠王劉肥獲封為齊王,乃至於如今的楚王劉交得王彭城,實際上都是特殊時期的特殊考量。


    現如今,燕國宗祠已有劉邦長兄一脈,即故羹頡侯劉信繼承;趙國暫時空置,並即將由失去梁國的天子幼弟劉太接受;韓國廢黜;梁國即將由劉邦親子劉恆為王。


    淮南國亦有劉長;楚國,更是在曆史上的楚元王劉交治理下,逐漸向著‘文教聖地’的方向前進。


    在異姓諸侯盡皆授首,關東諸侯盡皆劉氏的現在,齊國的存在意義,已經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過去半年發生的一切,已經很明確的證明:齊國,這個曾被漢高祖劉邦寄予厚望,期望其屠殺‘異姓諸侯’這條惡龍的勇士,已經變成了新的惡龍。


    先是劉肥之子齊哀王劉襄,以‘討伐諸呂,護漢社稷’為名,試圖奪嫡登位;後有現在的劉肥長孫,三世齊王劉則,帶著劉肥所有的兒子列兵睢陽城下,想要完成先齊哀王未能完成的‘壯舉’。


    甚至於在曆史上的漢景一朝,將漢室大半諸侯牽連其中的吳楚之亂,其中直接參與到叛亂中的七個諸侯國中,光劉肥的兒子便有四人!


    無論是從現實的角度,還是從對曆史的了解來看,對漢室中央而言,齊悼惠王劉肥一脈存在的意義,已經與高皇帝劉邦的預期毫無幹聯。


    非但如此,劉肥一脈甚至成了劉漢政權身上的一個惡瘤!


    這件事,早在劉弘尚為穿越之前,就已經刻入劉弘地腦海之中。


    穿越之後,劉弘也曾為這個問題苦惱:究竟怎麽樣,才能解決‘齊王’這個惡瘤?


    推恩自然是沒用的——曆史上的吳楚之亂,參與其中的除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外,其餘四者,盡乃文帝以類似推恩的舉措,裂齊土而王的劉肥庶子四人。


    直接剪除,又會落人口實,破壞劉弘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光輝形象。


    在劉弘原本的計劃之中,齊王一門的消失,得等到十幾年後,三世齊王劉則病逝,卻沒有留下後嗣的時間點。


    在曆史上,齊王劉則死於文帝十五年,無嗣,本當國除;但文帝劉恆出於皇位來源不正的原因,為了穩住關東諸侯,隻得另辟蹊徑——劉則無子,那就立劉則的叔叔,劉將閭為齊王!


    同時裂齊國土,遍封悼惠王諸子為王:劉辟光為濟南王;劉誌為淄川王;劉卬為膠西王;劉雄渠為膠東王。


    再加上劉賢擊鼓傳花,接替劉誌絕嗣後留下的淄川王,獲封城陽王的劉章,以及濟北王劉興居;在曆史上的漢文一朝,齊悼惠王劉肥一門,形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門八王’之盛況!


    悼惠王劉肥有子十三,其中為王者足足九人!


    而這九人之中,齊哀王劉襄發動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濟北王劉興居反叛,破壞了劉恆籌謀十數年的漢匈決戰;濟南、淄川、膠西、膠東四者參與吳楚七國之亂,齊孝王劉將閭暗中參與其中···


    除去絕嗣的淄川王劉誌,僅剩的城陽王劉章,也曾追隨齊哀王劉襄參與諸侯大臣共誅諸呂···


    隻能是,漢太宗孝文皇帝英明一生,但遍封悼惠王諸子一事,卻是毋庸置疑的敗筆。


    而劉弘本來的計劃,就是在劉則病逝之後,直接以‘絕嗣’的名義,順理成章的廢黜齊國宗祠——反正劉弘不像曆史上的劉恆,絲毫沒有‘皇位來源不正’的疑慮,沒必要向劉恆那樣委曲求全。


    結果可倒好,劉弘還沒下手,反倒是這一家子不省心的貨又起兵反叛,將現成的罪名塞到了劉弘手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暗自冷笑著,劉弘就將目光,移向了左側的德侯劉廣,宗正劉郢客,以及劉遂身上。


    曆史上的吳楚七國之亂,濟南、淄川、膠西、膠東四者同為劉肥後嗣,而其餘三者,或者說,重量級的三者,便是吳王劉濞,楚王劉戊,以及趙王劉遂。


    兵臨睢陽,逼得梁孝王一日七封血書,祈求長安增援的,是吳楚聯軍;意圖引匈奴人入關的,則是趙王劉遂。


    而現在殿內坐著的三人,便和曆史上的七國之亂中,為首的那三家息息相關。


    德侯劉廣,吳王劉濞胞弟;楚王太子劉郢客,楚王劉戊的親爹;劉遂,更直接就是曆史上,參與吳楚之亂的趙王本人!


    穿越伊始,劉弘出於對曆史記載的恐懼,對參與吳楚之亂的各方勢力可謂是嚴防死守。


    ——吳王劉濞反叛?弛山澤令不下了!


    ——趙王劉遂反叛?不讓他做趙王了!


    更有甚者,為了避免劉戊如曆史上那般成為楚王,劉弘還考慮過要不要迴絕劉交的提議,駁迴劉郢客成為王太子的請求,以另立楚國王儲。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件件曆史上發生過的事被劉弘阻止,而一件件未曾發生過的事悄然發生——尤其是悼惠王諸子反叛,讓劉弘的認知悄然轉變。


    有些時候,曆史上發生的事,未必就是主人公想要做的,也未必能直接反應出主人公的性格。


    就如劉恆,作為曆史上第一個影帝,在華夏曆史上更留下‘文景之治’這樣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劉恆,真的一開始就想要做皇帝嗎?


    隻怕不是。


    在代地風吹日曬,王宮中連幾床被子都拿不出的時候,劉恆肯定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端坐未央,與陳平周勃爭權奪利。


    同樣的道理:在被劉邦封為吳王之時,劉濞就已經打算有朝一日提兵北上,和劉邦的子孫搶奪天下嗎?


    恐怕即便是文帝太子劉啟一棋盤砸死自己的愛子時,劉濞也並未因此,而出現‘起兵反叛’的想法。


    歸根結底,劉恆之所以在曆史上成為漢太宗孝文皇帝,是因為天降大禮包,將劉恆逼到了皇位之上。


    這,才有的劉恆智鬥陳平周勃,仁治江山社稷,成就一端佳話。


    同樣,劉濞之所以在曆史上,成為吳楚之亂的發動者,是因為《許民弛山澤令》將礦山開采權交到了諸侯手上,而吳國又恰巧銅礦遍地,劉濞借此積累下足以抗衡中央的財富。


    所以,與其說英雄造時勢,倒不如說時勢造英雄——無論是文帝逆襲,還是劉濞謀逆,都是大勢使然。


    就像民心盡失,天下群起而攻之的秦末,即便沒有陳勝吳廣,也會有張勝李廣登高一唿,王羽趙邦逐鹿天下。


    曆史上未曾發生,卻因劉弘的到來而莫名爆發的齊悼惠王諸子之亂,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想清楚這些,再迴過頭看待眼前這些曆史上的‘故人’,劉弘便理智多了。


    劉濞或許會發動吳楚之亂沒錯,但隻要開礦權不開放,吳國依舊是遍地窮山溝,那劉濞就不會蠢到以卵擊石。


    劉郢客的兒子劉戊是曆史上吳楚之亂中的楚王沒錯,但隻要劉弘在劉交這一代就推恩諸子,那四分五裂的楚國,也同樣無以支撐劉戊起兵作亂,隻能做個混吃等死的閑散諸侯。


    至於劉遂···


    “陛下,臣有一事不甚解。”


    “若代王移封睢陽,那梁王劉太,當如何?”


    說著,劉遂麵上隱隱帶上了一絲急迫:“梁王乃陛下親弟,若貿奪其國,恐陛下遭天下非議,以言欺淩幼弟啊?”


    聞言,劉弘並沒有表露出不愉,隻淡然道:“代王移居睢陽,梁王,自是為趙王了。”


    言罷,劉弘便帶著意味深長的淡笑,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劉遂的表情變化。


    果不其然,聽聞劉太即將接手趙國之後,劉遂麵色一僵,旋即若無其事的低下了頭。


    對於劉遂,劉弘曾經的感官十分片麵:曆史上吳楚之亂中,意圖引匈奴人入關的賣國賊!


    甚至比起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劉弘對劉遂的厭惡更深。


    劉濞、劉戊固然可惡,但終歸是自家親戚之間的‘爭執’,但劉遂卻試圖引外族插手,這就突破劉弘地底線了。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這點道理都不懂,還不配劉?


    但想明白曆史與‘大勢’的關係之後,劉弘對劉遂的看法,也悄然發生了轉變。


    捫心自問,如果劉弘站在劉遂那個角度,坐鎮趙地,南方吳楚已然起兵,趙國卻被劉氏諸侯,以及地方郡縣圍了一圈,該如何選擇?


    百般思慮過後,劉弘隻能無奈的承認:即便換了他站在曆史上劉遂所處的位置,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恐怕也同樣是勾連匈奴,以爭取外力入場,將水攪渾。


    這樣一想,劉遂在劉弘眼裏,也就沒那麽可惡了。


    而今劉氏宗親凋零,人丁稀少,劉遂這樣現成的成年宗親,不用也著實有點可惜。


    所以,劉弘已經起了分封劉遂,以彌補趙國宗室斷絕的念頭了。


    “夕者,趙幽王以一婦人之故,而亡故孝道人倫,致呂太後怒而除國,朕甚憫之。”


    不著痕跡的為趙幽王劉友蓋棺定論,見劉遂嗡然抬起頭,劉弘便繼續道:“然幽王之罪,確有負太祖高皇帝之望,呂太後如此處置,朕身以為子孫,自當奉從。”


    隨著劉弘愈發‘嚴厲’的言辭,劉遂目光中卻反而泛起些許精光!


    看上去,劉弘隻是在單純針對呂後廢黜趙國宗祠一事表達看法,其言辭更是犀利無比,就差沒把劉友踩到泥裏。


    但是,如果劉弘真覺得劉友一無是處,趙國宗嗣斷絕不足惜,就絕對不會在劉遂在場的情況下,肆無忌憚的發表這樣的看法。


    為權者不無的放矢,便是這個道理。


    現在,劉弘在劉友的獨自劉遂麵前,肆無忌憚的貶低其劉友的身後名,或許在外人看來,這是劉弘在羞辱劉遂;但看看殿內眾人的麵色,便不難發現異常。


    ——在劉氏宗親內部,有一則約定俗成的共同認知:對於真正放棄的人,天子是絕對不會提及的!


    非但自己不會提及,甚至會不允許任何人,在天子麵前提起那人——就連名諱都不行!


    就像淮陰侯被囚禁於長安那幾年,高皇帝劉邦唯一不能聽的人名,就是韓信!


    而提起了某人,就意味著那人還有救;天子也有意給那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現在,劉弘當著劉遂本人,以及劉氏宗親的麵,毫無顧忌的提起‘趙幽王’這個呂後絕不願提及的人名,毋庸置疑,是要為趙幽王的事,正式畫上句號了。


    嗡時之間,眾人都趕忙做出推杯換盞的模樣,實際上,手中酒樽卻是空空如也。


    除代王劉恆,還仍舊沉浸在‘一人我飲酒醉’的表演之中外,其餘人,都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劉弘即將出口的最終定論之上。


    就見劉弘略有些搖晃著站起身,負手長歎一口氣,便有些懷古傷今道:“夕太祖高皇帝之時,吾劉氏宗親人丁繁盛,人傑層出不窮;賴宗室之力,高皇帝方得以剪除異姓而王者,以安關東之地。”


    “而今,高皇帝諸子盡亡於呂氏亂臣之手,唯代王、淮南二人存於世;朕之昆季三人,亦不得已弄璋之年而封國家,以為朕之手足臂膀。”


    “及至悼惠王一門,更是舉族謀逆,以欲奪高皇帝恩允先皇父之江山社稷;然朕卻尤患於宗親之稀,而不敢至法於賊眾···”


    “可悲···可歎···”


    “若有宗親為助力,朕何患悼惠王諸賊?何俱齊王國祚易手,而天下物議沸騰?


    說著,劉弘哀痛的張開雙手,似是在自問,又似是在質問上蒼:何以獨薄朕一人?


    但這殿內,每一個耳朵還沒聾的人都清楚:劉弘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說給他們聽的。


    眾人正要再拜,就見劉弘目光中帶上了些許憐憫,望向一旁的劉遂:“呂祿竊居趙王之位,乃呂氏逆賊蠱惑太後,亂權所致,朕甚憫之。”


    “然幽王之事,呂太後已有定論;朕為太後親孫,不敢不從。”


    哀痛的說著,劉弘便搖搖晃晃著向劉遂稍一拜,甚至擠出了兩滴眼淚。


    見此,劉遂再蠢,也知道劉弘的意思了。


    “陛下萬莫如此;先王父行差就錯,負高皇帝恩澤在先,臣縱萬死,亦不敢懷有怨念···”


    言罷,劉遂亦是擠出‘悔恨’的眼淚,跪拜在了劉弘麵前,肩背甚至隨著啜泣聲不時起伏。


    劉弘卻是悵然起身,複有將雙手背負身後,滿是哀傷道:“呂太後即有命,趙國宗祠,朕不敢複歸於幽王之後嗣。”


    “且夫趙,古今皆四戰之地,今更負衛戍邊牆,防備胡虜之責;朕不得已,隻得以親弟王之。”


    說著,劉弘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悼惠王,乃高皇帝長子,朕先皇父孝惠皇帝長仲也;悼惠一門雖當誅,然齊國祚,朕不敢廢之。”


    說著,劉弘便將哀傷的目光撒向麵前,正匐地啜泣的劉遂。


    “表兄可願即齊宗廟,以替朕督鎮關東,規壓諸侯邪?”


    聽到這裏,劉遂的哭泣聲早已聽不出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隻見劉遂抬起頭,涕泗橫流的對劉弘再一叩首。


    “陛下大恩大德,臣···臣縱萬死,亦不敢有負陛下之恩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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