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夏五月逐漸接近尾聲,長安城內的氛圍也逐漸趨於詭異。


    先後有數萬青壯隨灌嬰大軍,以及在京勳貴徹侯出征,使得長安城逐漸冷清起來;大量壯年男子外出,也使得長安左近的田畝大片荒廢。


    原本應該在三月末開始的春耕,也因悼惠王諸子起兵叛亂而延後到四月;長安左近,乃至於整個關中,幾乎都將家中的壯年勞動力送上了睢陽、滎陽一線,家種田畝,就隻能交由留守的婦女,以及老幼打理。


    根據內史的估算,整個關中都將因此次叛亂而受到影響,今歲糧產很有可能會直接下降一半!


    這還算好的——關中雖然失去了大半壯年勞動力,但社會秩序依舊有條不紊,春耕雖晚了些,但也還勉強進行著;田畝雖可能減產,但也還不到絕收的地步。


    真正受影響的,還得是關東。


    叛軍抵達睢陽也以過去近十日,而叛軍自齊地趕赴睢陽的路線,以及沿途經過,也已被送到了朝堂之上。


    且先不提叛軍從齊都臨淄趕往梁都睢陽,超過三千裏的路程,竟然隻花了近五十天,光是關東地方官府送上來的關於‘今歲田畝耕種狀況’的調查表,就足以讓長安朝堂為之咬牙切齒。


    淮陽、楚地以南的南方,可以說完全沒有收到此次叛亂的影響,但根據地方官的推測,今歲糧稅也有可能不足正常狀況的七成。


    至於叛軍沿途‘經過’的郡縣,那才是讓人為之瞠目結舌,對關東地方官府的節操抱以極大的鄙視。


    最讓朝堂為之不齒的,當屬河東。


    叛軍自臨淄出發,直奔梁都睢陽,整個路途順暢無阻不說,幾乎就沒怎麽踏上河東。


    但在河東郡守的上報中,河東卻在此次‘抵擋叛軍’的過程中損失慘重!


    根據河東的說法,叛軍自河東以南經過之時,最近距離河東不過數十裏,河東上下趕忙派出了地方部隊,以避免叛軍攻入河東。


    而恰恰就是將郡兵派出防守,使得河東的治安每況愈下。


    但讓人忍俊不禁的是:因郡兵外出而得到‘活動空間’的河東郡不法分子,既沒有去殺人越貨,也沒有為非作歹,欺男霸女,而是趁著郡尉領兵在位的天賜良機,莽足了勁兒踩壞農民伯伯的莊稼!


    而對於河東這麽明顯的謊報,未央宮內端坐的天子所做出的評價,也已經傳出禁中,成為了長安百姓茶前飯後的談資。


    據說聖天子拿到河東郡的奏報之後,直接將之定性為:碰瓷!


    隨著事件發酵,‘碰瓷’一詞之解,也已逐漸被各方高人所解讀。


    ——碰瓷者,乃以未有之事,而詐人之財貨;如甲有珠玉,遞之與乙,乙接而觀之,不喜,乃還之;甲得珠玉而言其物已損,責乙償其所失,得財而複以此醃臢之道行騙於人,當稱之曰‘碰瓷’。


    得知‘碰瓷’一詞正確解釋的長安百姓再迴過頭,細一琢磨河東郡之所為,頓時露出一種‘哦~~~’的表情。


    河東之事雖在長安引起了不小的物論,但出於戰事輿論需求,朝堂並未對河東之事做出明確的答複;但所有人都知道,等到戰爭結束之後,無論結果如何,河東郡上下恐怕都逃不過一劫。


    除了河東出現這麽一樁笑談之外,其他地方則都相對正常,或者說,沉寂的有些不太正常了···


    匈奴使團自長安出發半月餘,此時也應當出了雁門,踏上了幕南草原;但匈奴人就好像是因為和親之事而脾性大變——漢室內亂爆發接近兩個月,邊關卻連一封‘匈奴似有異動’的消息都沒有傳迴。


    滎陽一線在淮陽郡守申屠嘉率郡兵入住,並陸續得到自長安出征的徹侯勳貴支援後,其局勢愈發趨於平穩;而淮陽守申屠嘉也以聖天子慧眼如炬,提前授予的天子節而成功鎮壓住徹侯勳貴,穩穩把守著滎陽。


    上將軍周灶駐守的豐沛防線,也得到陸續從關東各地自發前往的徹侯勳貴的協助,而周灶同樣憑借著天子節,將豐沛一線的防務牢牢把控在了自己手中,沒讓趕往豐沛的徹侯勳貴搶得絲毫兵權。


    如果這些方麵的穩定都還算正常範疇,那夾在豐沛一線和滎陽-敖倉一線之間,由大將軍灌嬰攜關中軍近十萬駐紮的睢陽防線,則詭靜的有些反常。


    根據睢陽一線迴稟的軍報,以及朝堂對睢陽戰役爆發時間的預測,齊地叛軍早在五月二十日前,就應該抵達睢陽城下,最晚在二十日當天,睢陽保衛戰役就應該正式爆發。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明日就是六月初一的朔望朝;但睢陽一線卻絲毫沒有傳迴‘戰鬥開始’的消息,隻從二十五日開始,每日發來一封‘叛軍於睢陽城外二十裏紮營,駐而不攻,似另有所圖’的軍報。


    在連續五封隻字不差的戰報送達之後,朝堂甚至出現了‘大將軍隱瞞戰況’的猜測!


    但這種說法,也隻是稍稍露了個頭,旋即消失在朝堂對戰役的諸般推演之中。


    ——除非大將軍灌嬰徹底決定倒向叛軍,否則,絕對不敢做出‘隱瞞戰況’的事。


    也就是說,齊地叛軍確實如灌嬰所言,隻在睢陽城外駐紮,然後每天享受著關中門戶的太陽,絲毫沒有攻打睢陽的意圖。


    確定這件事之後,朝堂便也同長安城一般,逐漸陷入詭異的沉寂;而昨日自簫關送入關中的一封軍報,則徹底讓長安朝堂陷入寂靜之中。


    ——代王劉恆,因其王太子死於長安,故起兵於北,意欲質問長安為何害死太子?


    原本對此次諸侯叛亂持樂觀態度的朝堂,一時之間陷入無以複加的驚懼之中!


    ——簫關,函穀關,乃關中北、東門戶!


    自漢室立,國朝還從未麵臨關中兩個方向都受到叛亂者進逼的狀況!


    更讓朝堂憂心忡忡的是:代國地處漢匈邊界,代王起兵近逼關中,便意味著邊牆防線,將出現一段長達數百裏的防守漏洞!


    且先不提齊、代叛軍與長安中央的鬥爭結果如何,光是代軍南下這一點,就可能使得漢室本就捉襟見肘的北方防線陷入混亂!


    代王起兵的消息傳入長安當日,未央宮和長樂宮頓時化身為詔書機器,一日連發詔書、懿旨十數封!


    ——燕王劉信,即刻遣燕國兵進駐代北漢匈邊界,接受代地防務!


    ——飛狐都尉柴武,受詔之日火速啟程,進抵代、趙一線暫駐,準備隨時應對匈奴人對漢室邊牆的進攻!


    ——楚王劉交,分楚兵駐守汝南,南陽一線,時刻緊盯淮南國兵動向!


    長安幾封詔書傳出,就使得漢室大半版圖都牽扯入這場最開始,僅有齊地爆發的動亂——北方燕、趙、代,南方楚、吳、淮南,再加上叛亂爆發的齊,漢室幾乎所有的諸侯國,都或主動或被動的被戰火波及。


    而這一切安排,又無一屬於‘杞人憂天’。


    代王叛亂,很有可能會傾巢而出,放棄邊牆防務,集中全力進逼關中,從而使得代國與匈奴接壤的數百裏防線陷入真空。


    對此,長安中央最好的選擇,也隻有讓毗鄰代國的燕國分兵進入代國,來填補代國兵被代王劉恆帶走之後,留下的邊牆防線漏洞。


    而分兵,就可能使得燕、代同時陷入防守力量不足的境地,遣飛狐軍從飛狐逕北上稍許,暫駐於燕、代以及兩者身後的趙國交叉口,可以使飛狐軍能在邊牆發生隱患的第一時間動身,以最快時間趕到戰場支援。


    如果說對燕王、飛狐軍的調遣,基本是出於對匈奴人的防備,那對楚王劉交的安排,則完全屬於防備南方諸侯了。


    ——在代王劉恆起兵的現在,同為高皇帝子的淮南厲王劉長,就頓時成為了焦點!


    而代王劉恆與淮南王劉長,又是太祖劉邦的子嗣中,僅存於世的兩個;代王劉恆起兵,淮南王劉長未必不會於關東起兵響應。


    楚王劉交作為太祖劉邦之昆季,再加上楚國強大的軍事實力為依仗,足以逼迫淮南王劉長安坐淮南,無法插手此次諸侯王叛亂。


    一係列安排都從長安傳往各地,才複又使得關中惶惶人心稍稍安定下來;緊接著,就是最主要,也是最為迫在眉睫的問題:簫關防線,該派誰去駐守?


    雖然代王反叛,口稱是想就太子的死亡,向長安要個‘交代’,但明眼人都知道,代王就是響應了齊地叛軍那封‘共誅偽帝呂弘’的倡議。


    ——隻不過,代王沒把話說的那麽直白,留了一點轉圜餘地而已。


    而代王如今已經引兵南下,進逼簫關,那這個方向的諸侯叛軍,也同樣需要派大將前往駐守。


    就如同關東一亂,朝堂就趕忙派大將軍灌嬰,領北軍兩部校尉,並從關中抽調民夫、戰卒,組成平叛大軍,出關駐守睢陽一樣。


    不出意外的話,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就將在明日朔望朝見分曉。


    不過,即便是在沒有確切結果的現在,絕大多數人心中都基本確認了平叛大軍的人選。


    在大將軍灌嬰、上將軍周灶、車騎將軍柴武俱領兵在外,開國功勳大都老朽的現在,長安朝堂有資格以帥領的身份,引軍出征平叛的,隻剩那寥寥數人。


    其中最合適的,則非太尉周勃莫屬···


    ※※※※※※※※※※※


    作為漢室皇城,未央宮同樣被詭異的氛圍所充斥。


    在前所未有的危難之下,深諱宮中生存之道的宦官群體,第一個感受到大難將至的氣息。


    就是這種詭波暗湧的情況下,數月前才拉起框架的‘禁中禦史大夫’——省禦衛,才終於體現出一絲存在的意義。


    短短十日之內,便有數十位禁中侍宦,因內外勾結、暗逃出宮等罪名,被杖斃於未央宮內的廣場。


    至於因‘私有不軌’而被省禦衛限製自由,著重審查的宦官,更是不知凡幾。


    如果最終審查出問題,這些重點關注人員同樣躲不過被杖斃的結局;即便沒有問題,最好的結局也是驅逐出宮,令其自生自滅。


    而在這次針對禁中宦官的大核查中,出現了一些讓朝臣毛骨悚然的事件。


    作為禁中宦官的審查機構,省禦衛對宦官群體的一切核查,都得到了皇帝劉弘的背書;而漢室獨特的政體當中,還有這很大一部分繼承於秦的部分,即:絕大多數九卿屬衙,都有宦官為主的部門。


    在這次大核查中,首先遭到打擊的,便是少府名下的宦官部門:尚食!


    根據郎中令、衛尉兩個部門的合力調查,最終查出刺殺代王太子的兇器,乃是通過少府屬下,負責於宮外采買菜蔬吃食,輸送禁中的尚食屬衙。


    而尚食作為少府六尚,其實是由兩個完全不相幹的部門組成;用後世的話來形容,就是‘官僚尚食’和‘宦官尚食’。


    兩者雖統稱尚食,辦公地點也緊鄰,但在具體的運作中,卻近乎完全沒有來往。


    官僚尚食,負責從市集購買物資,核查物資是否有問題,最終將沒有問題的物資送入少府府庫。


    而宦官尚食,則是等官僚尚食將物資送至府庫,再前去將物資調出,再進行一次核查,確認物資沒有問題,再將物資送入皇宮內。


    由毫不相幹的兩個群體先後進行兩次審核,以及官僚與宦官群體的天然矛盾,才可以保證輸入皇宮的每一批物資都毫無問題。


    就如同此次,代王太子遇刺於石渠閣的事件發生時,少府六尚這種獨特的運作模式,將使調查工作簡單無比。


    ——宮中出現違禁物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通過少府的渠道!


    因為除了少府,其他渠道幾乎完全沒有向宮內送入任何物件的權力。


    物資流入皇宮的渠道,在少府之內也可以直接鎖定到六尚,即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浴與尚書。


    而物資流入少府府庫,證明少府外六尚有問題,出現在皇宮之內,則證明內六尚有問題。


    再加上少府自數個月之前,正式推行的全新記賬方式,使得調查進行的無比輕鬆。


    根據刺客的供詞,兇器是在大約十日前,刺客自東廚拿到手;那麽,隻要從少府府庫的賬本中,查十二日前到八日前,都有哪些人從府庫調取物資送往東廚,就能將範圍縮小到一個不到十人的狹小範圍之內。


    實際上,調查過程比這輕鬆得多——少府新推行的記賬方式,使得每一個東西的進出,都白紙黑字記錄在冊。


    而郎中令從少府的賬本中,直接發現了一條關於‘廢棄短劍’的調取記錄。


    涉嫌這次調取的內宦,則因‘試圖外逃出宮’而被杖斃。


    緊接著,就是少府府庫管理者:庫令受到調查。


    原因很簡單:一個尚食屬衙的內宦從府庫調取一柄劍,庫令卻隻將此事記錄預測,而絲毫沒有對此表達疑惑?


    如此沒有主觀能動性的做法,令少府屬衙深受打擊,由此次事件引發的大清洗,頓時將少府上下全麵覆蓋。


    最終,少府長監一人,少監二人盡數被貶,五屬、三監、六尚大半被免;宦者六尚盡數杖斃,少府內部被動進行了一次全麵的大清洗。


    隨著少府令田叔將責任攬到自己頭上,請求皇帝劉弘治罪,太後出麵為少府求情之後,少府之事才逐漸走向尾聲。


    即便如此,皇帝劉弘也給少府田叔下達了戴罪立功的任務:積極配合省禦衛屬衙在少府內部建立監管部門,以防此等事件再次發生。


    而少府令田叔,最終也隻能應下這個要求。


    作為漢九卿最為特殊的一個部門,少府與皇宮可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少府錢庫,完全獨立了整個政權中樞,全權由皇帝掌控;少府作坊的一應產出,也具由皇帝執掌。


    作為同一個政權下的部門,少府的獨特性尤其體現在物資的流出。


    按道理來講,同為國家部門,少府作室所產出的一切物品,如武器軍械、布匹物件,乃至於器具,都屬於國家財產,用於國家建設絲毫沒有問題。


    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少府所造的每一柄劍,每一把弓乃至於每一支箭矢,都並非無償交於軍方之手,而是需要丞相府掌控下的國庫出錢購買,再分發到各地部隊手中。


    至於布匹被褥,軍糧等物資,也同樣需要國庫出‘軍費’購買,才能分發到士卒手中。


    這也是少府能獨立於整個朝堂,隻對皇帝負責的底氣由來——除了皇帝以及太後之外,漢室絕對不存在第三個人,可以憑借一紙命令調動少府物資。


    就連丞相都不行!


    而少府獨立於朝堂外的地位,使得朝堂對少府的遭遇大都持有‘幸災樂禍’的態度;即便是少府此次跌的大跟頭,也隻是讓外朝對省禦衛屬衙提起了一絲警惕而已。


    直到事件以‘少府內部立省禦衛’為結局畫上句號,外朝才慌忙開始為少府求情,祈求皇帝劉弘三思。


    但最終,少府令田叔強硬的表示‘這都是罪有應得’,願意接受這樣的監視,外朝才如喪考妣的接受現實,轉而將火力轉向省禦衛的首官:宦者令王忠。


    半日之內,足足數百封彈劾宦者令‘不修私德’‘收受賄賂’‘任人唯親’的奏疏送入皇宮,將劉弘的禦案塞了個滿滿當當。


    而就在王忠承受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扛起省禦衛屬衙前所未有的災難之時,一個身影藏在王忠寬大的臂膀後,悄然無息的進行著朝臣百官的調查工作。


    一年之後,那人的名諱就將響徹天下,令無數官僚聞之喪膽,見之避目。


    ——省禦刺史,中行(háng)說(yu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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